第999章 997【岔路口】
“恩师,孔尚书、柳侍郎以及其他同考官分明是将這场恩科视作朝争之手段,若是任由他们就這样将皇榜发出去,江南士子固然欣喜過望,江北士子必然会哗然一片,届时好不容易连在一起的南北民心,又会重新出现裂痕。”
姜晦神情凝重,急促道:“這道裂痕一旦出现,想要重新修复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弟子愚笨,未能說服他们,恳請恩师出手阻止!”
许佐板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這個寄予厚望的优秀弟子,陷入长久的沉默。
姜晦一時間不清楚他的态度,最终只能咬牙道:“倘若恩师不愿出手,弟子只好立刻去向秦王禀报,以免他被那些人的花言巧语蒙骗。”
“站住。”
许佐喊住转身就要走的姜晦,淡淡道:“你去见了秦王要怎么說?”
姜晦直言道:“自然是将這件事的原委详细禀告秦王。”
许佐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
姜晦微微一怔,略显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座师。
“你先坐下,就算要去找秦王也不急在這一时片刻,孔映冬至少要等到明日入宫面圣,待圣人允准之后才会公布皇榜。”
许佐放缓语气,继而道:“你将這件事告诉秦王,然后他能怎么做?”
姜晦皱眉道:“难道秦王不能阻止他们?”
许佐心平气和地說道:“如何阻止?从道理上来论,孔映冬這次的处置并无過错,他身为礼部尚书兼恩科总裁,自然要按照答卷的优劣取士,這才是对朝廷负责的态度。這大半個月你一直待在贡院,可曾察觉他们有串联舞弊的迹象?”
“回恩师,沒有。”
“那么从考生答卷到你们十八房阅卷,再到最后议定贡士的名单,流程上有沒有不合规矩的地方?”
“也沒有。”
“這就是說恩科的结果本身沒有問題,但是你觉得为了顾全大局,所以要牺牲一些本该高中的江南士子,让孔映冬强行偏袒江北士子,对嗎?”
“恩师,此举并非强行,弟子仔细复查過那些江北士子的答卷,他们的确很难进入甲榜,但是也不至于无法进入乙榜,至少他们的文章并不逊色于现在乙榜中后段的士子。”
“是否逊色并非你說了算,也非我說了算,更不是秦王說了算。”
许佐轻轻一叹,语重心长地說道:“既然你也认为孔映冬等人沒有串联舞弊,或者說沒有确凿的证据,到时候此事就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辩论,即究竟是笼络人心重要還是公平正义更重要。若朝廷選擇前者,你如何给江南士子一個交代?若朝廷選擇后者,江北百姓又将如何看待朝廷?”
姜晦登时哑口无言。
他這会已经明白這件事的棘手之处。
许佐继续說道:“诚然,秦王确实有办法解决問題,无非是以力破局,但你确定這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孔映冬等人或许真有私心,可是這终究无法证实,秦王若以杀戮相逼,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就因为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取士,堂堂礼部尚书以及一众清流文臣都要被问罪?他若能這般不顾影响,又何必费心步步为营?直接提兵入宫不是更简单?”
姜晦喃喃道:“原来恩师……早已看清楚了秦王的心思。”
“事到如今,再将脑袋埋在沙子裡无异于自欺欺人。”
许佐摇了摇头,并未深入這個话题,缓缓道:“少阳,你沒有直接去找秦王是对的,即便你的初衷是为朝廷大局考虑,只要你今夜入了秦王府,便是自绝于文官之路。”
姜晦强忍着沒有反驳,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這样做有错,更谈不上那么严重的后果。
许佐见状便耐心地說道:“无论是战场還是官场,每一個地方都有自身的规则,既然你要在规则的限制内做事,就得学会利用和掌握這個规则。当年高宗皇帝何其英明神武,他也必须不断妥协和退让,只有這样才能将大部分人团结在自己身边,最终取得足够的优势才对江南门阀动手。你今天若是从贡院出现就直奔秦王府,往后還有哪個文官敢与你共事?沒有人支持你,即便你有经天纬地之才,终究也是寸步难行。”
听到這番恳切的教诲,姜晦心中的躁郁渐渐平息,垂首道:“弟子愚钝,幸而有恩师提点。”
“這是为师应该尽到的职责。”
许佐想了想,轻声道:“你不必为秦王感到担忧,以他麾下那些人才如今对京城各方势力的渗透力度,恐怕你前脚踏出贡院大门,他便已经知道了你和那些人争执的细节。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一时恼怒,对那些人痛下辣手,這样不仅会破坏目前稳定的局面,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新政的大局。”
姜晦老老实实地问道:“恩师,先前刘中丞和御史们弹劾了那么多官员,并不曾引起朝野非议,为何這次秦王不能大动干戈?”
许佐坦然道:“世事都逃不脱一個理字。方才我說過规则二字,既然秦王選擇這條尽收天下人心的道路,行事就会受到限制。刘秉元固然弹劾了不少官员,却都有真凭实据,兼之他身为左御史中丞,這些是他本分之事。秦王则不同,如今新政還未取得明显的成效,他需要顾及影响。最重要的是孔映冬等人占着理,秦王能将堂堂礼部尚书视为猪狗一般随意处置?那与权奸何异?”
姜晦默然,愈发感到头疼。
“罢了,還是我去一趟秦王府吧。”
许佐缓缓站起身来,不過還沒等他离开书房,管家便走进来禀道:“相爷,府外有一人求见,說是奉秦王之令而来。”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许佐随即道:“請他来此相见。”
“是。”
管家退下。
不多时,他领着一位年過三旬的男子走来。
“小人南屹,拜见许相。”
“不必多礼,秦王派你来有何要事通传?”
“王爷命小人转告许相和姜修撰,恩科一事他已知晓,還請二位无需烦忧,明日朝会可见分晓。”
许佐眉头微皱,望着南屹不卑不亢的身姿,最终释然道:“好。”
南屹再度行礼道:“小人告退。”
待其离去之后,许佐沉默片刻,对姜晦叮嘱道:“记住,明日若是圣人召你入宫,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掺杂任何個人的判断,我会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你還年轻,需要沉淀更需要懂得隐忍,将来会有你施展抱负的时候。”
姜晦何尝不知這是座师的爱护之意,不愿他這么年轻就卷入朝堂权争的漩涡,更不希望他的名声沾染尘埃。
一念及此,他深深一躬道:“恩师,弟子何德何能……”
许佐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什么。
……
同一時間,左相府邸,内宅书房。
“啪!”
随着薛南亭极为罕见地甩出一记耳光,薛若谷的脸颊上瞬间出现红印,然而他只是稍稍错愕,便很快恭敬地站好,垂首问道:“不知父亲为何动怒?”
“为何动怒?若非孔映冬方才派人送来密信,我竟不知你有這样的胆子,敢在国朝大事上搅动是非。”
薛南亭冷眼看着這個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的长子,寒声道:“你当孔映冬是什么人?是任由你用小聪明戏耍的蠢人?你以为他真是道德君子,会让你置身事外?你哪来的自信可以将礼部尚书视作棋子?”
面对這一连串的质问,薛若谷依旧谦卑地說道:“父亲息怒,儿并无私心。”
薛南亭气极反笑:“好一個沒有私心,那你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为何要自作主张?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你明知孔映冬不会做你的替死鬼,所以就利用這一次的事情逼我出手与秦王争锋。”
這时薛若谷缓缓抬起头,用一种让薛南亭感觉很陌生的语气說道:“儿一直想不明白,秦王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父亲身为当朝左相,为何不肯据理力争,反而要步步退让甚至是配合他?”
“所以你宁肯亲自出面鼓动孔映冬,只为逼你的父亲出手?”
“儿岂敢如此忤逆不孝,儿之所以自作主张,就是不想让父亲左右为难。大宗伯或许不是道德君子,但只要他還想得到父亲的襄助,自然就不会将一個晚辈拉出来顶罪。”
听到這番话,薛南亭定定地看了薛若谷片刻,然后转身坐了回去。
薛若谷继续說道:“儿从小受父亲言传身教,将忠君唯上奉为圭臬,因此一点都不后悔這样做。還請父亲放心,纵然大宗伯将实情告知秦王,儿愿一力承担。父亲,儿子知道秦王手握军权地位不可动摇,但是這世上总有一些蠢人,愿意做一些蠢事。倘若能用儿子的首级和死亡唤醒一些忠耿之士的热血,儿虽死亦甘之如饴。”
“下去吧。”
薛南亭面无表情地說着。
薛若谷躬身一礼,不慌不忙地离开书房。
薛南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猛然一阵绞痛。
他能感觉到长子尽力掩饰的失望,想必在薛若谷看来,他這個父亲终究是惧于陆沉的权势,或者是舍不得左相之职,因此不但沒有想办法削弱陆沉,反而尽心尽力地推动新政的施行。
“你不懂……”
薛南亭轻声自语,但不是在說服自己,而是疲惫至极的喟叹。
年轻人往往忍不住热血上涌,却不知道一场刀兵相见的内乱会对這個国家造成怎样的伤害。
分寸二字,何其艰难。
薛南亭静坐良久,眼神晦涩难明。
最终化作一片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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