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1008【人间】
灵州作为大齐西北门户,再往北便是景国疆域。
泾河从灵州境内穿過,在南岸滋养出一片富饶又珍贵的平原,此地素有西北粮仓的美誉。
今年天公作美,又无景廉人横征暴敛,州内那些权贵官绅被秦王收拾得温顺服帖,再加上朝廷派来一批精明能干又体恤黎民的官员,這让過去二十年裡饱受欺凌的百姓们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
生活依旧很清贫,但至少能让人看到希望。
东庆府临川县城东北面五六裡外,有一個百余户的村落,名为杜家村,生活在這裡的村民皆为杜姓。百年前杜家先祖来此地落脚,经過几代人的繁衍生息终于有了现在的规模。
如今已是农闲时节,往年這個时候村民们要么被景廉人征发徭役,要么就去县城裡找些活计贴补家用。
从表面上来看,今年似乎也是如此,留在村子裡的都是老弱妇孺,但是细看就能发现一些区别,他们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村外一片野地裡,一对祖孙正在捡拾枯木,老人大概五十多岁,身形已然佝偻,脸上犹如沟壑丛生,尽是岁月和风霜染下的痕迹。
他将孙女捡来的枯柴垒在一起,然后动作熟练地用麻绳捆起来。
小女孩大概十二三岁,干枯发黄的头发扎成马尾辫,脸颊泛着蜡黄色,明显因为营养不良而身体瘦削却不肯停下歇息,努力地四处找来枯柴交给爷爷。
老人捆好一摞柴,转头一看发现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裡,便喊道:“妮儿,是不是累了?”
小女孩摇摇头,指着不远处說道:“爷爷,你看。”
老人顺势看過去,脸色猛地一变,连忙走過去牵着小女孩的手。
只见距离他们几十步的土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人,粗略一数大概二三十個,除了站在最前面的几個男人,后面的人都牵着高头大马,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老人活了五十二年,只在景廉人的骑兵从這條土路前往临川县城的时候,躲在很远的地方瞧见過這等阵势。
“妮儿,快回家。”
老人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就让小女孩快跑,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便在這时,对面那群人也察觉出這对祖孙的恐惧,其中一個年轻人高声說道:“老丈莫怕,我們不是景贼。”
老人将信将疑,但是对方已经走了過来,他和年幼的孙女就算想跑也跑不掉,因此强忍着恐惧赔笑道:“贵人可是要问路?”
来到他面前的是那個年轻人,還有一個中年男人,老人虽然沒有见過大世面,却也知道对方肯定不是普通人。
年轻人微笑道:“是,想請教一下老丈,此地距离临川县城還有多远?”
“不远,不远。”
老人放松了一些,但是仍然紧紧抓着孙女的手,点头哈腰道:“回贵人的话,沿着這條土路继续往西,走個五六裡就到县城了。”
“多谢老丈。”
年轻人看了一眼远处的村落,又问道:“那裡就是老丈所在的村子吧?不知叫什么村?”
老人见他似乎沒有离去的打算,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回道:“是的,那叫杜家村。”
年轻人微微颔首,目光下移便看见老人和小女孩都赤脚穿着草鞋,身上的麻布衣裳早已洗到发白,于是愈发温和地问道:“老丈怎么称呼?”
老人小心翼翼地說道:“回贵人的话,草民叫杜旺,這是草民的孙女,叫杜妮儿。”
小女孩怯怯地缩在老人身后,偶尔看一眼這個气度非凡相貌极好的年轻男人,很快就收回目光,不敢多看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自然不知道這個年轻男人就是闻名于世的秦王。
陆沉理解這对祖孙当下不安又局促的心情,于是温言安抚道:“老丈莫慌,我們不是坏人。不知你有沒有听過朝廷正在推行的新政?”
老人心下稍安,回道:“听過,县裡的官差来村裡說過。”
“听過就好。”
陆沉微笑道:“我們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到各州府实地看一看新政有沒有收到成效。”
他清楚如果不表明一個合理的身份,這些朴实的百姓恐怕压根不敢待下去。
果不其然,杜旺虽然不懂這群陌生人究竟是多大的官儿,但是想来应该沒人敢冒充京官,而且对方从始至终都沒有恶意,他活了几十年终究有几分眼力见,于是谦卑地說道:“原来是京城来的大人,草民這就给您磕头。”
說着便拉着小女孩要跪下。
陆沉伸手将他们扶起来,摇头道:“老丈不必多礼,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带我們去杜家村转转?”
杜旺哪敢拒绝,连忙点头应下,然后便要去挑起好不容易捡来的枯柴,却发现已经有一個看起来很精壮的年轻男子走過来,主动挑起那两捆枯柴。
一行人迈步前行,陆沉问道:“老丈,你们捡拾這些枯柴是为了過冬御寒吧?”
杜旺连忙摇头道:“不怕贵人笑话,我們哪裡舍得烧柴過冬,這些柴是拿去县城卖的,能卖到二十文钱呢。”
陆沉看着他那张老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脚上的草鞋,不禁沉默下去。
走在另一边的尉迟归并未开口,因为他很清楚這就是一個穷苦百姓真正的生活。
至于他们如何熬過寒冷的冬天,只能是尽量减少外出,然后硬生生熬過去。
杜家村不大,中间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散落着一些泥砖砌的房子,還有不少茅草屋。
陡然进来一群非富即贵的陌生人,村中的老弱妇孺不免战战兢兢,根本不看驻足旁观,纷纷躲回自己的屋子裡。
秋风吹過,一阵灰尘扑面而来。
陆沉沉默前行,不多时便来到杜老汉的家。
所谓家,其实只是一排三间破败的土屋。
自从来到這個世界,陆沉便過着富足优渥的生活,衣食住行皆有人操持,根本不需要他担心,最多只是在领兵出征的时候過一段苦日子,但是這不代表他对真实的世界毫无了解。
前世看過很多影像资料,即便沒有亲身体会,他也知道贫穷二字的真切含义。
“贵人,這……”
杜旺不安地搓着手,屋内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逼仄的空间裡甚至沒有一张像样的椅子。
“沒事,我沒有那么娇贵,不如就在院子裡坐一会?”
陆沉勉强笑着走到外面,這院子不過是在屋外围了一圈篱笆,角落裡搭了一個木架子,下面便是這家人的灶台。
杜旺连忙让小女孩去拿出家中最干净的碗,又倒来一碗冷水——這個时代的百姓基本不喝热水,因为舍不得烧柴。
但是来到陆沉跟前他却犯了难,這個年轻人身份肯定不简单,哪裡能让他喝這种冷水?
陆沉却主动接了過来,随即席地而坐,尉迟归和其他亲卫有样学样。
“老丈,坐下說会话。”
陆沉和善的态度终于让杜旺安心,他拉着小女孩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家中现在只有你们祖孙二人?”
“回贵人的话,草民的婆娘十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原本還有两個儿子。老大成亲之后沒两年,也就是妮儿刚出生的时候,他被景贼抓去服徭役,死在矿山裡面,儿媳妇听到這個消息沒多久也病死了。”
杜旺那双浑浊的老眼裡已经沒有悲伤,只剩下一片木然,那是被世道压垮的绝望。
他回過神来,朝陆沉歉意地笑着,继续說道:“老二大前年被景贼抓去运送军粮,此后就再也沒有消息,多半也是死了,所以家裡就剩下草民和這個丫头。”
周遭一片寂然。
秦子龙和其他亲卫都低着头,他们在這一刻真切认识到惨绝人寰這四個字的含义,而且杜旺一家的遭遇绝非孤例,灵州、渭州和青州毗邻景国,三地百姓在過去二十年裡受到景廉贵族和当地豪强的双重压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情况不知凡几。
他们跟随陆沉一路走来,杜旺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個命运凄惨之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個。
杜旺感受到這群人的善意,叹道:“贵人们心地善良,其实草民家裡還不算最惨,比如村西头老七叔家裡……算了,不說這些,要不贵人们听得心裡不舒坦。草民這两年总算盼来了青天大老爷,贵人们肯定听過陆王爷的大名,万幸有了陆王爷,朝廷的大军才能赶跑那些景贼。”
“還有呢,去年也是陆王爷派人来灵州,把那個不知害死多少條人命的徐家抄個干净,把徐家人全都抓起来带去京城砍头,然后又派官老爷把徐家占去的田地都還了回来,其中就有草民家裡的二亩田。今年天时還不错,草民拼了這條老命种粮食,最后收成足有二十多斗。”
“如果放在以前,等给官府交完租子,其实也剩不下多少,但是县裡的官差說,好像朝廷现在有個什么规矩,像草民這样的情况不需要再交租子。草民這些年习惯了挨饿,可是妮儿還小啊,要是再饱一顿饿三顿,都不知道能不能长大,如今好了,她总算不用天天饿着肚子。”
“草民现在不想以前的事情,就盼着陆王爷长命百岁,盼着朝廷越来越好,這样就能把妮儿养大了,不然她的老子娘肯定死都不安心啊……”
老人絮絮叨叨,說到這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陆沉看着老人脸上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又看向小女孩瑟缩的模样,只觉心裡仿佛被一块石头堵住。
他微微昂起头,看着澄澈高远的天幕,轻轻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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