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4【江南有佳人】
宋云垂头丧气地离开后,陆沉返回书房,陷入长久的沉思。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初现端倪,不论宋云這厮的话有几分真,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天子這次召集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是想通過這批新生力量给迂腐混浊的朝堂注入一股清流活水。
宋云以为陆沉天真懵懂,或许這也是京中很多人下意识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看来边军武将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纵然在军事上有所擅长,对于人心鬼蜮仍然是绝对的门外汉。
但是他不知道陆沉有很多看透世事人情的长辈,兼之他本人也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
从今天這场谈话可知,天子对于這批年轻的边军武将寄予厚望,但是下面的臣子却不太愿意让步。
正所谓直言劝谏才是忠臣,文臣若想青史留名,不反对天子的决定又如何能称为真正的清流。
陛下想做什么,我們便要反对什么,如此可谓众正盈朝。
当然這不能代表所有大臣的想法,尤其是像左相和部堂高官這些大人物,他们看待問題不会如此肤浅。
只是李道彦真会派人来找自己?
陆沉总觉得這件事有些奇怪,按照萧望之对這位老相爷的评价,此人行事深谋远虑谋而后动,极少会主动站出来表明立场,一般都是暗示别人去做。
宋云的话很容易分辨真假,想来京中也沒人敢假冒那位李三郎。
這重重迷雾掩藏下,各方人马的目的委实不好判断。
陆沉虽然不想牵扯进朝堂风浪,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
天子召集的边军武将之中,靖州都督府形同整体,而且厉冰雪的女儿身能为她带来很多便利,一般人也不敢撩拨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
但是陆沉不同,旁人不可能知道萧望之视他如子侄,這样一個看起来毫无根基人脉的商贾之子,又被厉天润推出来作为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确实是用来改变局势的最佳棋子。
所谓宴无好宴,别看宋云說得天花乱坠,只要陆沉上钩答应這场宴請,他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情。
无非是收下当狗,或者杀鸡儆猴。
再不济,也可以让陆沉迷失在這繁华京城的十丈软红之中,让天子对于這批边军武将的器重变成笑话。
现在陆沉需要弄明白的是,這個突兀冒出来的李三郎究竟是自作主张還是受人蛊惑,总之他不相信這会是李道彦的手笔。
其次自然是他如何能够避开這股风浪,如果实在避不开又怎样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以及是否能火中取栗。
想到這儿,陆沉便将陈舒喊来,淡然道:“這两天你不必守在府裡,去城内看看咱家的店铺生意。另外,你代我去办两件事。”
陈舒恭敬地应下,凝神屏气地听着。
且不提這两人在房中密议,单說宋云离开這座宅子后,一路喟叹着来到几條街外的矾楼。
這座矾楼乃是京中极有名的消遣去处,历来是权贵子弟们赏花听曲的温柔乡。
宋云懒得理会知客讨好的笑容,径直来到后面一座临湖小楼,上到三层還未进门就听到裡面连绵不断的谈笑声。
他连忙换上谦卑的神情,又带着几分惶恐之意,毕恭毕敬地走进去,对坐在主位上衣着华贵俊眼修眉的年轻人行礼道:“三少爷。”
年轻人左手揽着一位年方二八体态轻盈的美人,右手拿着酒盏放在她的樱桃小口之旁,笑容轻浮地强逼她喝下满满一盏酒,旁边有几個年岁相仿的男子正在起哄。
美人含羞带怯,欲拒還迎。
直到她将一盏酒缓缓饮下,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年轻人才放過她,转头望着一直保持躬身行礼姿态的宋云,幽幽道:“人呢?”
雅间之内猛地寂静无声。
宋云心中一紧,愧然道:“小人办事不力,請三少爷责罚!”
“你啊……”
年轻人淡淡地笑着,笑容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厉色,寒声道:“真是一個废物!”
他抬手将酒盏砸出去,宋云不敢有丝毫闪避的动作,任由酒盏砸在自己前胸,然后忙不迭地躬身道:“三少爷請息怒,切莫伤了身子。”
其他人沉默地看着,不敢出言相劝。
依偎在年轻人身旁的美人面色微白,同样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惹到身边這位喜怒无常的权贵子弟。
宋云当然不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否则他也沒有资格进入這座小楼,然而他的父亲不過是区区四品官,对方的祖父却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莫說只是挨了一记酒盏,就算是再粗暴的对待,只要不会危及性命,他都会强行忍耐下来。
年轻人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說道:“說說吧,究竟怎么回事。”
宋云连忙将先前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又道:“三少爷,這陆沉就是個一根筋的武将,根本不懂京中的门道。小人对他說得十分清楚明白,他却毫不在意,可见是個懵懂无知的粗人。”
年轻人便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大名李云义,京中衙内皆称呼其为李三郎。
李云义对宋云的话不置可否,拍拍美人的脸蛋让她离去,其余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然后看着左手边那個年轻人說道:“伱来分析一下。”
那個年轻人丰神俊朗,端的生着一副好相貌。
宋云见李云义這般姿态,心裡不禁十分嫉恨。
权贵身边的圈子当然也分亲疏远近,宋云不知道替這李三郎做了多少腌臜事才能挤进来,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力,在李云义心中的地位始终比不過這位名叫顾全武的学子。
包括今日他去邀請陆沉,也是這顾全武出谋划策,可他却能坐在楼中风花雪月,自己要去陆宅卖弄唇舌。
顾全武并未在意宋云阴冷的目光,沉吟道:“公子,先前在下便說過,陛下此番调边军年轻武将入京,所谋只有两條。其一是通過提拔這些年轻武将达成另设江北诸军的目的,其二则是通過人员的更替,将边军大将调入京军,从而调整军中的格局。這两個目的殊途同归,都是要进一步扩充边军的实力,增强北伐的决心。”
李云义信服地点点头。
顾全武又道:“对于相爷而言,這番调动肯定要阻止,毕竟北伐一事于国于民沒有益处,但也不能公开反对陛下,這不符合人臣之道。尤其是相爷位高权重,轻易不便表态,若公子能够解决這個問題,倒也不枉相爷对公子的疼爱之情。”
李云义笑了起来,拍拍顾全武的肩膀說道:“知我者顾兄也。”
顾全武垂首致意。
李云义沉思片刻,继而对众人說道:“這件事暂时不要泄露风声,让祖父知道他肯定不会允许我出手,都听清楚了沒有?”
众人无不恭敬应下,顾全武垂下眼帘,目光晦涩。
李云义饮了一口酒,冷笑道:“既然這個陆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帮他在京城扬名,也让陛下看清楚,他看重的名将种子是個什么玩意儿。”
顾全武心领神会地說道:“公子之意,直取中军?”
李云义颔首道:“這批边军武将中,靖州那些人不好招惹,也沒有必要再去逗那個女疯子。”
他說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自然知道历来骄纵霸道的李三郎在那個“女疯子”手裡吃過大亏,却也不敢在這個时候表露分毫。
李云义继续說道:“让顾婉儿去找那個陆沉,先住进陆宅再闹出点风波。”
顾全武登时了然,不急不缓地說道:“公子此举倒是一招好棋,就怕時間上来不及。”
李云义笑道:“陛下這段時間有很多烦心事,暂时還沒有精力理会這些边军武将,十来天的功夫应该够了。”
他望着宋云說道:“這件事若是再办不好,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宋云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应道:“小人明白,請三少爷放心。”
……
陆沉来到京城的第五天,依旧沒有出過门,那些拜帖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一大清早,兵部衙门来人告知,边军十二位年轻武将昨日到齐,兵部尚书今日将会上奏天子,因此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召他们觐见,让陆沉這段時間不要擅自离开。
午后时分,陆沉正在房中参悟上玄经,陈舒赶来禀道:“少爷,外面有人送来一张名帖。”
陆沉起身接過一看,只见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帖,上面写着秀气的簪花小楷。
“顾婉儿?這是何人?”
陆沉翻来覆去地看着,随后不解地问道。
陈舒低声說道:“京中有五大花魁,皆是色艺双绝的清倌人,這顾婉儿便是其中之一。”
陆沉望着名帖上那句简单的问候,失笑道:“她来找我做什么?”
陈舒的神情略显奇怪,答道:“她的侍女說,听闻少爷是为国征战的少年英雄,這顾婉儿心生仰慕,因此自己靡费千金脱籍,愿入府中为少爷斟茶递水侍奉左右。”
陆沉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大眼对小眼。
片刻過后,陆沉悠然感慨道:“不愧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這些人出手真是不同凡响啊。”
陈舒尴尬赔笑。
陆沉见他沒有离去的意思,便将名帖递回去,淡然道:“你转告這位顾花魁的侍女,就說我福浅缘薄,受不起她這般看重,让她過好自己的生活。”
陈舒接過名帖,又道:“少爷,此事恐怕有些麻烦。”
陆沉问道:“怎么了?”
陈舒叹道:“人已经来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一個车夫外带一個侍女,就在咱家的大门外等着。”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說道:“這有何难?让她回去,如果她不肯,那就让她在外面待着,爱待多久待多久。”
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陈舒哑然失笑,点头道:“是,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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