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122【千金买马骨】
“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门子。”
如果這句话出自朝堂老官之口,李端只会觉得令人作呕,但是眼前的年轻武将不会给他這种感觉,反而格外符合他的身份与展现出来的耿直性情。
他微笑提醒道:“在朕面前說說无妨,出了宫還是要谨慎一些。”
陆沉心中稍稍觉着意外。
他這句话不止是拍马屁,其实還有一层试探的用意。
几位长辈对這位天子的看法不尽相同。
厉天润只同他聊過两次,但也算得上交浅言深,对于天子的信任和期许溢于言表,坚信登基已经十二年的皇帝可以解决边军将士的后顾之忧,顺利推动北伐的进行。
萧望之则持保留的态度,他认为天子值得信任,但是后方的掣肘太多,北伐多半還是会陷于永无休止的扯皮和内耗之中。简而言之,他相信天子的人品,但是怀疑天子并不具备乾纲独断的能力。
至于父亲陆通,毫无疑问他对天家沒有半点好感,若非阴差阳错陆沉走上台面,他绝对不会让陆沉南下永嘉,唯一的念想或者說责任就是帮萧望之打造一個稳固且富饶的淮州,算是成全当年杨大帅的遗愿。
临行前,他特地叮嘱過陆沉,不要過深地涉足朝堂的纷争,更不能成为别人手裡的刀。
哪怕這個人是皇帝。
陆沉当然不会有逆反心理,只是他想低调麻烦却找上门来,通過对宋云和李云义的套话,再加上他自己掌握的消息,已经能够大抵判断出京城的势力格局。
天家高高在上不假,但以锦麟李氏为首的江南世家却是李姓皇族维持统治的根基,两边处于合作又有斗争的复杂状态中。
如今天子想要推动北伐,必然要借助边军体系的力量来对抗保守派的主张,所以陆沉才会抛出那句话,只想看看皇帝会怎样做,是否会趁势将他和李云义的矛盾公开化。
不成想会是這样的回答。
“臣谢過陛下的教导,不過——”
陆沉稍稍迟疑,见李端仍然是面带微笑,便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臣确实不太懂京中的规矩和礼仪,倘若那位李三郎咽不下這口气,将来還是想找臣的麻烦,臣究竟能不能還手?”
先前李端询问的时候,陆沉的回答斩钉截铁,此刻却又抛出這样一個問題。
李端立刻明白過来,這個年轻的武将是在向自己讨要一份免除后顾之忧的旨意。
他并无恼怒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也很新奇。
其实這样才对,一味喊打喊杀的莽夫沒有太远大的前途,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借势的條件才配得上厉天润和萧望之对他的看重。
故此,李端悠悠道:“其一要占理,其二不能做得太過火。”
陆沉登时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說道:“就像两年前那一次,靖州厉校尉将李三郎揍了一顿,让他在床上躺了两個月?”
李端忍俊不禁道:“你们真与這朝中的臣子不太一样。朕并非是偏帮李三郎,但李家在京城的根基很深,护院中的高手不计其数,若非无法忍受的地步,你最好還是忍一忍,免得吃了大亏。朕忽然想起,你如今尚未定亲?”
這句话让陆沉心裡警铃大作,虽說眼前的皇帝瞧着确实不赖,但万一对方有做月老的爱好,一旦开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于是连忙說道:“陛下,臣還年轻,暂时不想成家娶亲之事。”
李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继续說下去。
闲话片刻之后,李端终于转入正题,温和地說道:“江北大捷鼓舞人心,朝廷必然要封赏有功之臣。伱這次为边军出谋划策,又亲冒矢石不惧生死,再加上先前在广陵城立下的那么多功劳,朕必然要重重嘉赏。”
陆沉此前已经想過這個問題,沉稳地应道:“臣谢過陛下厚爱。”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留在京城還是回边疆?”
陆沉毫不犹豫地說道:“臣想回边疆。”
這個回答在李端的意料之中。
在今天的召见前,他也持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沒有直接应允秦正的提议。
无论是朝堂還是京军,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犹如一潭浑水,几個年轻校尉和都尉丢进去很难掀起波澜。除非给他们足够的時間,而且李端一直给予关注和提拔,才有可能让他们逐步掌握京军的部分权力。
但是這個時間必然很长。
李端认为让這些年轻的边军武将返回边疆,提拔他们的军职,然后顺势让陈澜钰和霍真這种功劳很大又足够成熟的大将进入京军,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過今日见到陆沉之后,李端的想法有所变化。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你說在如今的條件下,北伐几无半点胜算,那么你认为最大的掣肘在于何处?”
不同于先前的试探,這次他的问话带着非常明显的考校之意。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臣姑妄言之,北伐的最大掣肘并非是江南的广大门阀世族,而是朝廷对于這件事沒有一個清晰的规划。”
李端目光微凝:“规划?”
“是的,臣在淮州的时候也时常听過,朝廷說過不少次北伐收复故土。但是臣一直都不明白,朝廷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又会分成几步来施行。相信不止是臣,大齐境内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明白。這些年来,北伐二字逐渐成为一個模糊的概念,好像是我們应该做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纵然想支持也无处着力,逐渐造成现在的局面。”
他知道這些话有些越界,甚至是在当面质疑朝廷,但是想到萧望之、厉天润和边军无数热血男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借着這個宝贵的机会,尽量抒发胸中块垒。
李端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說下去。”
“臣不敢妄议朝堂,但是从這些天的见闻来看,陛下面对的阻力有些多,很多人只是将体恤圣上挂在嘴边,心裡仍旧打着小算盘。可是這江南广阔大地,真的是所有人都這样想?成百上千的权贵门阀,真的无一人想收复故土還于旧都?统率数十万精锐京军的将领们,真的都不想马踏天下建功立业?”
陆沉的腰杆挺得笔直,忠耿地說道:“陛下,臣不相信。”
這六個字掷地有声。
李端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說道:“北伐是一個庞大又笼统的目标,如果将這個目标分割成几步计划,是否能取得更多人的支持?或许在大部分人看来,跟景朝厮杀到底是一個非常艰巨且困难的任务,远不如维持现状享受着承平岁月,反正边疆打的再苦也影响不到京中的风花雪月。”
李端沉肃地问道:“在你看来,朝廷第一步该如何做?”
陆沉缓缓道:“江北大捷不是结束,伪燕和景朝不会就此罢手,這一点想必朝中的大人们都能看得明白。对于大齐而言,偏安一隅的想法难保长久的平安,将防线定在衡江两岸非常危险,想要确保衡江万无一失,唯一的办法就是前推防线,让战场停留在江北之地。”
他顿了一顿,朗声道:“确切来說,是伪燕的沫阳路和东阳路。旧都以北地形平整开阔,非常适合景朝骑兵机动。但是沫阳路和东阳路不同,這两地水網密布沟壑纵横,景朝骑兵虽不至于寸步难行,实力却要大打折扣。”
李端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太监說道:“将江北地圖取来。”
“奴婢遵旨。”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過后,李端站在木架旁边,凝望着地圖上的江北地形,对于陆沉的提议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你說的沒错,光提北伐二字会极大加重一些人的压力,因为他们担心战事开启之后便无法停止,早晚会将所有人活活拖死。如果退而求其次,将沫阳路和东阳路定为明确的目标,相信可以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
李端面露赞许,继而转头望着陆沉說道:“厉天润沒有看错人,你虽然還很年轻,看待問題的高度却不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
陆沉的想法并非战术层面上的细节,而是战略层面的判断,一如他在江北之战爆发前的谋划。
萧望之在這件事上提得不多,反倒是厉天润在奏章中详细禀告過陆沉发挥的作用。
陆沉垂首自谦道:“陛下谬赞。”
李端望着這张年轻的面庞,心中的念头再度摇摆起来。
“陆沉,如果朕让你进入禁军宿卫宫廷,常伴朕左右以备咨询,你可愿意?”
沉吟片刻之后,這位胸怀大志的皇帝终究還是给出一個常人难以拒绝的恩封。
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假,但是直入中枢随君左右可谓极大的恩宠,只要陆沉能像今天這般保持敏锐的目光和澄澈的心境,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并非幻想。
哪怕天子只是要给边军将士树立一個表率,陆沉的前程也必然一片光明。
他微微低着头,平静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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