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081【谈笑過残年】
淮州北境,来安。
城内洋溢着喜庆喧闹的氛围,与先前的风雨欲来截然不同。
青峡之战的影响极其深远,齐军不仅在多年后再次挫败北燕南侵淮州的意图,還顺利将战线反推两百余裡。
都督府内虽然依旧如往日那般繁忙,但是每個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哪怕是那些心思深沉三棍子敲不出一個闷屁的老官儿,眼底的笑意亦是清晰可见。
边军大胜,朝廷怎能不嘉赏?
军情奏报已经快马发往京城永嘉,除了为参与战事的所有人請功,還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希望朝廷能尽快拨付粮草,最好再增派几万兵力,为下一步的反攻做准备。
“嘉赏不难,增兵怕是沒什么指望。”
都督府后宅书房,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中,脸上的笑容不复往日的憨厚,反而显出几分苦涩之意。
坐在大案后面的萧望之将毛笔放回笔架,淡然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和你的看法不同。”
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幽幽道:“的确,十三年来我們讨论過太多次,你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但我還是要說,朝廷不值得信任,天子纵然有心北伐,他也无法扭转那些高门大族的想法。若非如此,南衙四万大军缘何迟迟不肯北上?”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不就是因为中书和宣院的大老爷们知道伱萧大都督是個怎样的人,哪怕朝廷不发一兵一卒,你也会拼死守住淮州。”
萧望之哑然失笑,望着他的姿态打趣道:“炎炎夏日,你不热么?”
中年男人闻言从袖中抽出双手,沒好气地說道:“我早就和你說過,不要過得像苦行僧,适当享受一些沒甚么。现在已是夏天,你弄点冰块祛暑有何不可?你若不肯掏這個银子,我让人按时送到都督府来。”
萧望之笑道:“你這是打算贿赂本都督?”
中年男人道:“你若愿意收,我自然就敢送。”
萧望之略显无奈地說道:“都說居移气养移体,你都做了十多年的广陵首富,這性子怎么也不改一改?要是让你家那小子亲眼见到,恐怕他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号奸贼。”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陆通,按照陆沉掌握的信息,他這会应该在清流府遥控商号,却不知何时来到来安府,還出现在都督府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独子,陆通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缓缓道:“在外人面前装了三十年,如果在你面前也要端着那副老好人的样子,這日子還有什么生趣。”
“我知道你对很多人很多事非常失望,所以待在广陵十来年不肯挪窝。”
萧望之语调沉肃,又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你的儿子视而不见,任由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岁。”
陆通轻声道:“让他做一個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沒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像我這样劳心竭力,最后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望之轻咳两声,徐徐道:“只不過现在陆沉想要韬光养晦却是难了。织经司那边不提,光是他在广陵之战中的表现,如果不予以擢升岂能让人心服?依我看,朝廷多半会授他从五品散职,然后让我在淮州境内给他安排一個对等的军职。”
陆通翻了個白眼道:“大都督筹算无双,等沉儿来了我会让他给你磕头致谢。”
萧望之奇道:“這与我有何关系?”
陆通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头见萧望之面前的杯盏也是空的,犹豫之后還是走過去为其斟满,随后不紧不慢地說道:“战事开始之初,你就让我去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从泰兴、清流、东海到来安府转一大圈。如果我在广陵,沉儿即便会协助守城,我也不允许他领兵出城厮杀。论军事我不及你万一,但我很清楚广陵城的坚固。”
“莫說燕景联军才两万人,即便敌军兵力翻上一番,凭秦淳那等粗疏的性子能攻下广陵?不死在城头上算他命好。”
陆通神色不善,這些年敢用這种语气在萧望之面前說话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萧望之并未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示意他继续說下去。
陆通回到交椅旁坐下,淡淡道:“察事厅陷害陆家,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但后续那些事情裡肯定有你手下人的影子。不說别的,段作章如果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你会让他镇守广陵?”
萧望之摇头道:“你莫要把我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虫子,怎么可能事事了如指掌?”
“這话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我或许会信。”
陆通的情绪逐渐平复,最主要的還是木已成舟,眼下顶多只能算作复盘,故而继续說道:“其一,织经司广陵衙门呈报上来后,你沒有派人取代段作章,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依你的眼光不可能注意不到广陵的危机,但你沒有撤换看似三心二意的段作章,只能說明你对他非常信任。”
“其二,沉儿出面之后,段作章束手就擒,這件事更是显得很滑稽。织经司权柄深重不假,但這裡是江北淮州,而非京畿之地。苏云青身为淮州检校,论地位仅次于你和姚刺史,但他在你面前永远谦恭伏低,因为他清楚淮州十万大军由谁掌控。同理,段作章手握四千守军,就因为林丫头一把刀,他就会轻易地屈服于沉儿和李近這两個小不点?”
“他若不从,沉儿和林丫头還真敢当街杀他,激起广陵军变?”
陆通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苏云青還以为這是织经司的功劳,却忽略你在這片地界上经营了将近二十年。如果我沒有猜测,李近其实是大都督的暗子,对否?”
萧望之沒有承认,也沒有否认,只是感慨道:“我以为這些年你渐失往日锋芒,今日方知你沒有变成钻在钱眼裡的商人,依旧是那個事事通透的大管家。”
這三個字有些刺痛陆通的双眼。
他低声道:“大帅含冤過世之后,這世上就沒有当年的大管家了。”
“我知道你心裡有恨,怨我不为大帅复仇。”
萧望之面上的神情很是苦涩。
“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陆通摇摇头,苍凉道:“大帅過世的时候,你還只是淮州境内一介都指挥使,麾下一万多兵马,而且沒有几個真正的心腹,又能做甚么呢?這些年你能秉持大帅遗志,为天下苍生守住淮州之地,想必大帅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慰藉。”
萧望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广陵那边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前情,是那個顾家找上段作章后,我让他虚与委蛇,以便顺藤摸瓜一網打尽。再后来陆沉那孩子插手其中,段作章因为先前我让他看顾你们父子的缘故,便自作主张与他合作。等我知道之后,再想将陆沉摘出去已经沒有太大的必要,而且他自己未必甘心。”
他微微一顿,神色坦然地說道:“我相信广陵可以守住,所以当时我给段作章发去一封简单的军令,他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沒想到陆沉表现的那么出色,靖州厉都督又培养出一個好女儿,所以他们能在广陵城外大胜敌军。你也知道,守城待援和出城迎敌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难度犹如云泥之别。从這便可以看出,陆沉這孩子心气很高。”
陆通轻叹道:“其实在细作案的时候,沉儿让李承恩跑来找你,我就发现他心思很深,都怪我给他取的名字不好。”
萧望之道:“這未必就是坏事。他有這個心气又不缺能力,你又何必拘着他?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冒险,可当今這個世道,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活法?你让他做個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果真能无忧无虑?举世浊浪滔滔,独他一人清如许?”
“但是你越看重他,他就越难留在淮州。”
陆通抬起头,眼中陡现锐利的光芒。
萧望之默然不语。
陆通沉声道:“你为何要压着萧闳?不就是因为只要他崭露峥嵘,永嘉城裡那些人必然会升他的官,将他调到南面去?别忘了,你家老大萧林如今還在太平州都督府,成日裡防备着南诏国那些志大才疏的家伙,简直是光阴虚度!”
“我之所以压着萧闳,不是因为你說的這個原因,而是他性子急躁需要磨砺。论兵法武功,他不比萧林弱,但沉稳厚重欠缺太多。真让他带兵作战,說不定就会被人引诱走入死地。”
萧望之恳切地說着。
陆通沉吟道:“在這件事上我不同你争辩,但是……姑且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希望沉儿去跟永嘉城裡那些人勾心斗角。大帅当年曾說過,希望我能早些抽身而出,但是他和我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轻轻一叹,道:“我是不能退也不愿退,可至少我能让自己的儿子過得舒服一点。”
“我觉得,陆沉自身的意愿更重要。”
萧望之平静的一句话让陆通面色微变。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谈,陆沉近来的表现已经非常清晰地透露一個事实。
他极有主见,对于未来也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之又道:“再者說了,他不一定需要去永嘉做事,我們不让他南下,還不能让他北上?苏云青那個愚蠢的提议其实也能给我們一些启发。”
陆通闻言眉头微皱,他自然不会冲动地以为,萧望之会和苏云青一样,想让陆沉去做劳什子暗谍。
此北上非彼北上。
“我劝過林颉,现在远远沒到起兵的时候,相反他的处境很危险,庆聿恭岂会遗漏自己身边的绿林第一大帮?”陆通沉声道。
萧望之微笑道:“如果不是从你這儿听說,我竟不知林颉的女儿就是菩萨蛮。說起来,這女娃儿端的厉害,一刀杀死李玄安,让南北两地的筹谋尽皆付之东流。其实你也不必過于担忧,林颉自身名气响亮,又让他的女儿假借菩萨蛮之名养望北地,可见他心裡也有分寸。”
陆通道:“你是說,让沉儿去林颉那边帮把手?”
“如果你不反对,我觉得可以试试。”
萧望之指着墙上悬挂的北燕地圖,悠悠道:“在我的构想中,林颉的人手如果可以转为正规军,一南一北夹击伪燕东阳路,将這片地区连成一片,我們在推动北伐這件事上便有更充足的底气。他在林颉那裡不会有什么危险,庆聿恭在彻底完成对北地的消化之前,不会跑到大山裡针对几個草莽帮派。”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陆沉现在需要的是入都督府,学会怎样带兵打仗。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手把手地教他,保证他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萧望之的笑容略显狡猾。
陆通闻言不服气地道:“我儿子天资聪颖,不然他能将一千多草莽糅合成一支悍不畏死的冲阵骑兵?”
“是,很是。”
萧望之连连赞同,道:“那就這么定了。”
“又被你绕进去了。”陆通哭笑不得,摇头道:“都說读书人狡诈似狐,你這位大都督怎么也玩得這么熟练?真不怕下面那些虎将怀疑你被人掉包了?”
萧望之爽朗地道:“如你先前所言,真面目只有在信得過的人面前才会摆出来。”
這句话让陆通的脸色好看不少,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其实你对沉儿的安排和期许,并非离了他就不行,萧闳也可以做好這些事。”
萧望之沉默片刻,喟然道:“当年追随杨大帅的老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但不论死了的還是活着的,心裡都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沒有你主动接手水面下那一大摊子,我們根本做不成什么事情。但是连大帅都說過,你的领兵之才压根不弱于我們,只不過为了大局考虑,你才甘愿脱下战袍混迹于商贾之中。”
他凝望着陆通,神情渐渐凝重:“我們欠你良多,既然還不了你,那就只好還给陆沉那孩子。”
“行了,堂堂大都督弄得這么肉麻,你也不嫌矫情。”陆通再次翻了個白眼,起身朝外走去,丢下一句话:“事先說好,沉儿若不愿意,你可不能虚言恐吓。”
他還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拢在袖中。
萧望之望着他的背影,忽地轻轻叹了一声。
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豪情恣意。
然而故人皆被雨打风吹去,又有几人能够把酒言欢,再叙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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