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章 983【奈何】
宁太后平复情绪之后的這句话让苑玉吉和若岚莫名紧张起来。
见他们面露迟疑,宁太后淡淡道:“苑玉吉,哀家不希望有任何人听见接下来的谈话,包括你们二人在内。”
苑玉吉和若岚心中一凛,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明白這句话的分量,于是躬身道:“是,陛下。”
秦正从始至终沒有插话。
待二人退下之后,宁太后仿佛下定决心,缓缓道:“秦卿,哀家知道過去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李文正公和你对天家颇为失望,那個时候哀家虽为皇后却无力改变,只能稍作规劝,终究于事无补,今日——”
她站起身来,福礼道:“哀家代先帝向你赔罪。”
秦正面色微变。
虽然他不至于因此方寸大乱,但是数十年坚守的君臣纲常促使他起身让开,喟然道:“陛下,不必如此,老臣安敢受之。”
“哀家让他们二人退下,便是不想让你误会,以为哀家是要以此相逼。”
宁太后似乎放下心头那块巨石,轻声道:“当初先帝做過几件错事,比如他和韩忠杰私下商议,将大殿下裹挟进那场叛乱,以及对秦卿的打压和对淮安郡王的猜忌,這些事情哀家都知道。不论秦卿相信与否,哀家都曾规劝過先帝,只是收效甚微。现在回想,哀家确实沒有尽到皇后的本分,如果哀家当时做得更好,或许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乱象。”
“陛下莫要自责。”
秦正稍稍停顿,然后公允地說道:“先帝宾天之后,陛下外抗强敌内修德政,几无可指摘之处。平心而论,淮安郡王能够率领大军在边疆取得不世之功,离不开一個稳固后方的支持。這两年朝廷节衣缩食,陛下更是将内府库几近掏空,這才保证江北大军沒有后顾之忧。若无陛下作为表率,若无朝廷上下一心,淮安郡王纵有天纵之才,也无法完成现今這样的壮举。”
這当然不是宁太后一個人的功劳。
如果沒有李端十五年如一日的宵衣旰食,特别是生前重创门阀世族的根基,从而给后继之君打下一個坚实的基础,光是朝中的阻力就会让边军寸步难行。
如果沒有以李道彦为首的文臣武将呕心沥血,哪怕是景庆山這样的逆臣都有经界法這样的贡献,大齐朝廷根本掏不出几千万两银子支撑一场绵延数千裡的国战。
但是秦正心裡很清楚,古往今来的掌权者未必能成事,要坏事却不难。
宁太后不仅沒有坏事,相反竭尽全力地给予陆沉支持和信任,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胸襟。
或许她唯一沒有想到的便是陆沉一战摧毁景军主力,连景帝都命丧沙场,以至于局势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這個时候,寻常意义上的制衡和牵制对陆沉已经很难起到效果。
秦正对這些关节看得很透彻,先前那番话說明他即便远离京城,依然对朝野上下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這代表他手中還掌握着足够的力量。
宁太后也知道這一点,但這不是眼下她在意的事情,因此摇头道:“哀家只是做了应尽的本分。說到底這座江山是李家历代君王传下来的,天家本就应该担负自身的职责,总不能臣子们在力挽狂澜,天家却在拖后腿,如此行径岂不可笑?”
秦正点头道:“陛下能這样想,确实很不容易。”
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不易。
宁太后苦笑一声,随即诚恳地說道:“秦卿,先帝纵有一些不是,却不会做出罔顾人伦的恶行。哀家向你保证,高宗皇帝的病症并非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不過哀家也承认,大殿下的亡故确实加重了高宗皇帝的病情。”
“陛下,老臣知道。”
秦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往下說,继而略显怅惘地說道:“老臣在锦麟县逗留的那段時間,和李老相爷谈论過此事,我等的看法大抵相近,先帝纵有夺嫡之心,最多只会算计到大殿下和奉国中尉身上,他沒有任何必要做出弑父這种大逆不道之举。其实在先帝宾天之后,陆沉便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他从李适之口中确定高宗皇帝的离世和阴谋无关。”
宁太后微微一怔。
她沒有想到陆沉会将這個内幕告知秦正。
对于秦正来說,他在两年前那個特殊的时期保持缄默,一方面是因为李宗本的杀心让他失望,另一方面则是他怀疑李端之死另有玄机,对他来說其实后者更重要。
如果他沒有离开京城,继续掌控织经司,李适之不太可能有那個胆量勾连许太后,做出弑君夺权這种事。
但是這不代表他能放下和李端之间将近二十年的君臣情义。
人总是這般复杂。
在宁太后看来,李宗本固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不曾谋害李端,从這一点来說并未越過秦正的底线,所以她才将他召回京城。
原本她沒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让秦正相信,却不想陆沉帮她做好了铺垫。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宁太后此刻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她知道陆沉可以不這样做,让秦正继续维持疑惑,从而继续和天家疏远。
“唉……”
她喟叹一声,黯然道:“到了這個地步,哀家亦不再讳言,淮安郡王是否忠心并不重要,他不可能信任天家。无论哀家怎么說怎么做,在他眼中也都只是缓兵之计。”
“是。”
秦正言简意赅地应下。
這是一個基本沒有办法解决的矛盾。
目前双方還能勉强维持温和的局势,那是因为陆沉和宁太后都是顾全大局的人,但是即便陆沉在世时风平浪静,谁能保证他死后陆家不会被清算?
翻开煌煌青史,无数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
“陛下,老臣虽然看起来還能动弹,但其实已经五十六岁了,离下去见高宗皇帝沒有多少日子。”
在宁太后心情沉郁之际,秦正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在接到旨意的时候,老臣便知道陛下的用意,其实老臣本可婉拒,毕竟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几次折腾。想来即便老臣告罪留在家乡,陛下亦不会派人前去锁拿。”
宁太后点头道:“哀家不会做出這种事。”
“老臣相信陛下,這几年大齐在您的治理下越来越好,非老臣不恭,倘若当初先帝能够听从陛下的规劝,断然不会生出不忍言之乱,再者——”
秦正微微一顿,那双老眼中浮现几分伤感,轻声道:“不谈先帝如何,您是高宗皇帝亲自选定的儿媳妇,天子是高宗皇帝的嫡孙,而老臣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能够追随高宗皇帝,所以即便知道此行艰难,老臣還是来了。如今老臣想知道,陛下您心中究竟作何思虑?”
宁太后强忍着心中的苦涩,徐徐道:“哀家虽然临朝称制,终究不過是一個妇道人家,最大的期望便是皇帝能够平安长大,然后继承他祖父辈的遗志。秦大人,哀家其实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亦知淮安郡王并非奸佞之臣,但是如你所言,哀家从成为天家媳妇那一刻开始,便肩负着守护皇嗣的责任。”
“這两年以来,哀家几乎沒有一晚踏实睡下,不是忧心北方的景国南下便是害怕朝中出现动荡,战战兢兢终日惶惶,唯恐行差踏错一步,那会对不起大齐亿万子民,对不起高宗皇帝和先帝的托付。”
“哀家见识浅薄,并无才干,更无野心,只是皇帝年幼宗室孱弱,哀家如何能放手不管?”
說到這儿,她凄然一笑,满是凄苦之色。
這一次秦正陷入长久的沉默。
面前這位执掌权柄的太后其实還很年轻,她面对如此艰难复杂的局面,能够始终不乱本心,這或许因为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
秦正缓缓抬起头,再度问出那個問題:“陛下需要老臣做什么?”
宁太后道:“哀家希望秦卿能够重掌织经司。现今迁都在即,诸事千头万绪,织经司需要秦卿执掌才能发挥全部的实力,从而尽可能降低迁都過程中的损耗。等将来還于旧都,哀家也希望在秦卿的统御下,织经司能够保护皇城的安危。”
這個回答让秦正稍感意外。
這一路上他想過很多可能,或许宁太后让他回京,是想让织经司对陆沉下手,毕竟這看起来是最容易且不会引起动乱的方式。
似是看出秦正心中所想,宁太后道:“如今江北大军融为一体,這是因为有淮安郡王坐镇,倘若他出了意外,那些将帅肯定会各生异心,他们未必有淮安郡王的胸怀,届时恐怕会陷入两百年前军阀混战、朝廷危在旦夕、天下生灵涂炭的局面,哀家同样不愿看到這一幕。故此,哀家只想自保,确切来說是保护好年幼的皇帝。”
秦正微微点头,心中再度泛起一抹感慨。
宁太后勉强一笑,继续說道:“哀家還有一层用意,秦卿执掌织经司,两位宰相领袖群臣,你们三人是当年高宗皇帝的臂膀,哀家愿意将天家的安危交到你们手中,如果——”
她迎着秦正的注视,眼中现出决然之意:“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连你们三位都觉得李氏皇族不配坐在龙椅之上,不愿为皇帝再发一言,那么哀家不会再争了。”
一阵寂然。
秦正沒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缓缓站起身来,躬身道:“老臣领旨,愿掌织经司。”
宁太后沒有再追问他的真实想法,颔首道:“有劳秦卿。”
秦正随即行礼告退。
宁太后静坐良久,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如珠玉一般坠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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