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昔年送别
男子身形高挑, 黑衣墨发, 薄唇高鼻, 身上有三分贵气兼七分邪气,忽明忽暗的烛光将他身影衬托出了几分鬼魅味道。他动作很轻, 若不仔细听,听不出丝毫脚步声。
将左手上的一张纸笺放在烛火上,纸笺燃尽之后, 他才抽回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
夜风透過破败窗户呼啸而进,将灰烬吹得四处飘散,同时也将男子空荡荡的右只袖口吹得左右摇晃起来,他伸出左手,摸了摸這只空荡袖口, 阴沉的眉头中闪過几道凛冽杀意。
片刻之后,只听外面传来一道很急切的脚步声。一穿斗篷的青衣男子,在进入破庙之前东张西望了好一会,确定身后沒有跟踪的人, 這才迅速走了进来。
“属下参见公子!”穿斗篷的男人单膝下跪。
“有什么重要的事,說!”黑衣男子沉声道。
“公子,狗皇帝今晚去了民间,微服私游花灯会。据可靠消息說, 皇帝是奔着醉仙楼中唱曲节目去的。”
“哦。”黑衣男子长眉微挑, 眼睛中的杀意愈深, “這真是天助我也!皇帝身边带了多少随从?”
“十個大内一等侍卫。”
“十個?他還真是嫌自己命够长啊!他们现在到了哪裡?”
黑斗篷男人回答道:“醉仙楼中的节目是戌时开始进行的, 他们這会应该還在朱雀街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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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烈,你速去安排两百個死士,埋伏在醉仙楼中。今晚务必要得手,取那狗皇帝的项上人头来见我!”黑衣男子嘱咐完,忽又想起什么,說道,“你记得替我向宫中的那人說声谢谢。”
“属下遵命!”
斗篷男人传递完消息后,身影如一缕青烟般瞬间从破庙中消散。
黑衣墨发男子将头微微仰起,眼睛中露出明显的兴奋之色,面容有些激动:“父亲母亲,七年了,孩儿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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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醉了春暖,东风夜放,火树银花。街上的喧嚣声此起彼伏,百姓们在幸福地享受着花灯会给他们带来的乐趣。
宣朝本风流,今夜花灯会上的民风比起之前還要开放许多,对眼的民间未婚男女们只要相互中意,便迅速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如果发现两方志同道合,那么接下来两人感情就能迅速升温。
在這個特殊的节日裡,情侣间无需压抑心中炽热的情感。放眼望去,花前月下皆是少男少女卿卿我我的模样。
小王爷对情爱之事沒什么兴趣,只漫不经心看了這些人几眼。段浔和许正则不一样,一個爱而不得,一個则找不到合适的姑娘,此刻走在街上,看着恩恩爱爱的情侣们,两人心中瞬间感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段浔本来是带着一份好心情来游花灯会的,可逛着逛着,不知怎的,她便感受到了几许落寞的滋味。
戌时将近,几人走入醉仙楼中。醉仙楼规模自是不能和天香阁相提并论,可却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如果把天香阁比作是西窗月下红烛添香,那么醉仙楼就是谈笑风生豪情万丈。前者如小唱软绵曲的闺中女儿家,后者是酒酣肝胆的侠客壮士。
因此醉仙楼中聚集的大多是喝烈酒展豪情的热血之人,段浔前一世沒有去過天香阁,但时常做客醉仙楼,和许多人划過拳饮過酒。脚步刚踏入其中,一股熟悉感莫名蹿上心头。
因今日表演节目的大舞台布置在一楼露天宽广处,满屋顾客势必都坐在一楼,也就沒有什么雅室不雅室之分,顶多是座位地段好坏罢了。出手阔绰的人自然是坐在前四排,囊中羞涩者只能坐后面几排。
南宫适是座移动的小金山,他从来不差钱,“刷刷刷”从袖口中掏出几张银票,
将其交到店小二手中,嘱咐店小二给他们安排最好的座位。小二见南宫适出手如此阔绰,满怀欣喜答应了,当即给他们安排在第一排座位上。
段浔刚准备入座,却惊讶发现紧挨在她座位右侧的是南宫洛璃,而南宫洛璃边上坐着的则是皇帝南宫策。
皇帝這次是微服私游,在大庭广众之下,段浔和南宫适等人当然不会行臣子礼,只简单向皇帝拱拱手,皇帝朝几人微笑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座。
段浔悻悻然坐下之后,她用余光偷偷瞥向长公主殿下。南宫洛璃戴着面纱,她再怎么瞥怎么偷瞄,其实也看不到对方容貌,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颗渐渐沸腾的心。
小王爷坐在段浔左侧,他回過头来想要同段浔說几句话,却发现对方目光一直往长公主那边偏。
南宫适皱了皱眉头,当下打消了和段浔交谈的念头,很愉快地同许正攀谈了起来。尽管身份地位不同,可两人有相同的偶像,所以话题聊得十分投机,大多是關於霍遇生平事迹之类的。
在這种氛围之下,大家心情得到最极致放松,根本沒有嗅到隐藏在醉仙楼中的危险气息,第一排座位已然成了這股暗流的中心。
转眼,已至戌时。
醉仙楼中座无虚席,大家都在翘首期盼着今天的表演节目。
一位身姿窈窕,画着精致妆容的人从幕后帐幔中缓缓走了出来,莲花舞步楚腰身。這女子名叫秦雪夜,是江南地区的一代名伶,师从戏曲大师莫晓云,百姓将莫小云一脉称之为莫派。
紧接着又有一人走了出来,比起秦雪夜,這人身上多了几分硬朗之气,但她并不是男人,也是一個女子。這人名叫白盛容,是秦雪夜的同门师姐,师姐妹两人感情非常深厚,在一起搭档唱曲二十余年。
說来這是师姐妹二人和当年的霍遇都有着不浅的交情。霍遇当年也爱填词爱唱曲,然而和小王爷南宫适有所不同,霍遇从不喜歡清新软绵的闺中词,她喜歡热血激昂的豪放词。莫派所唱的曲大多是關於军旅生涯的,所以這种戏曲自然成了霍遇心头好。
也正因如此,這对师姐妹和少年霍遇得以相识。霍遇曾写出了雁门十二曲,這曲得以广为流传有两個原因,其一是:确实写得好,能激发出潜藏在人心裡的一种热血豪情;其二便是,秦雪夜师姐们的唱功极好。
這两個因素一结合,于是便有了名满天下的雁门十二曲。
七年前霍遇战死,這对师姐妹心情非常悲痛。为了怀念故人,同时也为了让后世之人能够记住霍将军的功绩,她们不遗余力地创造新曲新剧。只可惜当时宣京城中风雨飘摇,师姐妹二人为了门派传承,只能被迫离开宣京,前往偏僻无人的地方去躲避战火。
這一避,便是整整七年。
当得知北伐军大捷的消息之后,师姐妹二人欣喜若狂,收拾行李回到宣京城中。醉仙楼中的老板也喜歡莫派剧曲,所以无條件支持秦雪夜师姐妹妹的表演,免費为其提供场地。
因此醉仙楼便迎来了今日的盛况。
秦雪夜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七年隐逸式的生活并沒有将她那股热爱表演的兴趣磨灭,相反更让她思念在舞台上表演的生涯,如今重新回归舞台,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热血翻涌。
对于白盛容来說,同样也如此。她们师姐妹,注定是为了戏曲表演而活的。
如今北伐军大捷,朝廷失地尽数收回,对于宣朝每一位人来說,是大快人心之事。這对师姐妹心中当然无比欢喜,可欢喜之余還是会感到一些遗憾,因为霍遇已经不在了。
时光飞逝,歷史更迭,宣京城中的酒肆飘香会被风吹散,江左名都两岸的歷史也许也会被人们慢慢淡忘。可霍遇不应该被宣朝人忘记,這個用肩膀筑成一道防线舍生忘死守护边塞的人,应该以一個巨人形象屹立在宣朝每一個人心中,永久不倒。
秦雪夜师姐妹觉得霍遇的热血豪情赤胆忠心,值得每一個人学习,所以她们竭尽全力地宣传霍将军。
今天所要表演的戏剧节目名称是《长亭惜别》,主要內容讲的是:霍遇赴白雪关抗敌之前,和南宫洛璃在长亭时依依惜别的场景。
秦雪夜所扮演的正是南宫洛璃這一角色,白盛容则出演霍遇。
全场万籁俱静,大家都将目光投在舞台中的二人身上,似乎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到霍将军和长公主殿下的影子。更准确的說,他们深受這個氛围的感染,已不经意间将台上的二人真正当成了霍遇和南宫洛璃。
琴声从台上响起,吹在每一個人的心头间,吹出了长亭伤别的氛围,画面感呼之欲出。
段浔看着台上的一幕幕,思绪何止万千?她记得最后一次出征时,南宫洛璃确实也来相送過她,只是相送的地点不在长亭,而在霸陵。
那年残阳如血,似乎染红了霸陵桥上的柳色。她身穿一袭白色战袍,南宫洛璃就站在她对面,并沒有說什么依依惜别的话,只是静静望着少年霍遇。
少年霍遇心绪复杂,也不知该說什么。此去白雪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归来?更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
她同样静静望着南宫洛璃,沒有出声,過了许久之后才說道:“殿下,這裡风大,你還是早点回去吧。”
南宫洛璃摇摇头:“霍将军此去西征劳苦功高,本宫代陛下送送你是应该的。”
霍遇扬起一道明媚的笑容,轻轻說道:“殿下,你已经送我到霸陵了,你莫不是想送我去白雪关?”
“可以么?”南宫洛璃轻垂着眼睑,“保家卫国不仅仅是军人的责任,也是每一個宣朝人的义务。倘若女子可以从军,本宫倒愿意随霍将军一起西征。只可惜朝廷有女子不能从军的规定,本宫纵然通晓兵法,读尽兵书,也无济于事。只能闺中把玩,当做兴趣而已。”
少年霍遇听出了南宫洛璃话语间的哀愁,她自己本就是女子,這时候也不知该安慰什么,想了一会,柔声說着:“殿下不必這么悲观,或许有一□□廷政策变了呢,女子能从军也未可知啊。”
“怕是很难。”南宫洛璃感叹起了时局,“外戚之臣权势一天天做大,父皇根本就沒有实权,還有什么魄力去改变朝廷中的政策呢?”
“殿下,不必忧心。倘若我霍遇這次平定了叛乱,我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帮他铲除奸佞之臣,收回政权。”霍遇信誓旦旦道,其实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
南宫洛璃眉宇间闪露着明显的欢喜之色,点头:“嗯,霍将军一定要凯旋而归。”
“好!”霍遇看了天色后,說,“时候不早了,从霸陵去宣京城中還有很多路, 殿下早点回去吧。末将這就启程了。”
风吹過,白色战袍翻飞。她转身离去,正准备跨在战马上。忽听身后传来南宫洛璃的声音。
“霍将军……等等。”
霍遇回头问道:“殿下,可還有什么事嗎?”
南宫洛璃拿出一個护身符,递到霍遇手上:“這是我母后去皆空寺给你求的护身符,你带上吧,它一定能保你平安归来的。”
少年霍遇沒有想那么多,她還真天真幼稚地以为這個护身符是皇后娘娘送的,当即收下,对南宫洛璃道:“殿下回去帮我谢谢皇后娘娘。”
“嗯。”南宫洛璃的声音不再是沒有感情的,她声音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沙哑,将原本已经酝酿好的话又咽回去,只道了声,“一路顺风!”
南宫洛璃一直藏在心中的那句话便是:霍遇,我喜歡你。
当然她知道在這种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和霍遇說這种话并不适合,只会让她分心。霍遇现在必须要做的是抛却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在抗击敌人的战斗中。
“殿下,保重!”因为大部队已经往前行了不少路,霍遇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瞬间便跨上马背,一骑绝尘,赶去和大部队汇合。
南宫洛璃的目光由始至终一直锁在少年矫健的背影上,直到看不清霍遇的背影为止。
“霍遇,如果這次你凯旋归来,我一定会向你告白我的心意。”
只可惜南宫洛璃万万沒有想到,霍遇回不来了,霸陵一别是她们的最后诀别,之后天人永隔,音声渺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段浔在回忆這些场景的时候,南宫洛璃也在回忆着。
相同回忆,两道不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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