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开始的前奏
清晨,青云山。
重岩叠嶂,云雾缭绕。高高耸立的苍翠山头,深秋的冷风吹散云霞,露出远处微微发红的天际线。
青云山海拔不過千余米,地形却复杂异常。陡峭的山坡近乎垂直,断崖与山洞随处可见。南边的悬崖垂直而下数百米,下方便是滚滚东流的河水,一旦失足坠落绝无生還可能——因此,這道悬崖也被当地人称作“断魂崖”。
這一带山区鲜有人烟,只有山腰较为平缓的地带有稀疏的村落。生活在深山中的村民少与外界沟通,世代靠采茶为生。而茶树多生长于陡峭的山崖,即便当地的采茶人已经习惯于在峭壁间行走,依旧难免有失足之时。
不知从何时起,村中开始流传一种說法——当采茶人不慎坠落山崖,如果他足够幸运,便会被一股清风托起,安然送回原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经历過這般不可思议之事,也有人表示自己曾亲眼目睹了同伴被无形的某种力量高高卷起。
不少村民相信,青云山的山顶居住着神仙。
“——神仙個屁!”
老人手中的细竹竿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男孩的屁股,口中骂骂咧咧,“再瞎看什么神神鬼鬼的破故事我就揍你!”
小男孩被打得一蹿,委委屈屈地反驳,“不是故事……是大壮哥哥告诉我的。他說他爹有一天……”
“明儿他說他祖宗是神仙你是不也信!?”
见小男孩终于不說话了,采茶老人這才哼了一声,拽了拽背上的茶篓。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崎岖不平的山间行走了一阵。刚下過雨的山路十分潮湿,即使是从小在山裡蹦跳的小男孩也觉得脚底打滑,连忙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
待祖孙两人在山崖边的平缓处稍憩,生性活泼的孩童早已忘记几分钟前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感,忍不住再度发问道,“爷爷,你說救了牛叔叔的到底是谁呀?是不是神仙?”
老人一板脸,“你牛叔叔自己爬上来的!還神仙,别听大壮那混小子瞎吹!”
“哦……”
“摘你的野菜去!摘不满一篓中午不给你吃饭。”
小男孩立刻乖乖闭上了嘴,抱着小一号的竹篓哒哒地跑到草坑边,闷头寻找起了野菜。
“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神仙……”采茶老人沒好气地嘀咕着,话语的后一半渐渐放轻,消散在小男孩轻快的哼唱声中。
他是這座村庄中年纪最大的采茶人。由于儿子早早地下山去大城市谋生活,已经许久沒有音信,自己的身子骨也還算硬朗,這些年来一直沒有放下世代相传的采茶手艺。
老人已经在小小的村子裡生活了六十多年,见识過了足够多的稀奇古怪的事。尽管他对“神仙论”嗤之以鼻,屡屡禁止村中的小孩谈论相关话题,但是——
在老人尚年轻时,曾经亲眼见到過无形的风化为援助之手的奇迹。
多年前的他在获救后恨不得把這件事宣传给所有人听,就和现在村裡的年轻人一样。但是,对于见证了数十年风雨的老者而言,這不過是件芝麻大的小事。
老人知道世上无奇不有。青云山脚下有一户很有名的开了堂口的人家,据說他们世代拥有通灵的能力,能够与鬼魂对话,引灵附体,洞察人的因缘与未来,附近不少村子都請過這家人去看事。既然如此奇人都堂而皇之地存在,能够操纵风雨雷电又有什么可啧啧称道的呢?
除去那户扬名于這一带的通灵世家,老人在六十多年的人生中接待過不少更加低调的、拥有奇异力量的客人。他们大多只是路過此地寻個住处,从未大张旗鼓地彰显自己的特殊之处。甚至连出手救助過自己的并非神鬼而是人类,都是老人无意间瞥见某個大意的年轻人掌心裡打转的气旋后,暗自猜测的结果罢了。
他最近一次见到“特别的客人”造访是在一年前。一個青年带着中学生年纪的少女来到了村裡,住了两晚略作小憩便匆匆离去。他们并沒有做出什么异于常人之举,只是少女那柄看似是儿童玩具的长刀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曾经见過刀鞘上刻印的那道花纹,在多年前“某個大意的年轻人”身上。
老人并未向他们开诚布公什么,仅仅是作为当地人略尽地主之谊,招待他们在自己家的空房子中居住了两日。在他看来,這些能够呼风唤雨的家伙也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人类。
那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十分普通。若不是听到少女称呼另一人为师父,他還以为這是对出门游玩的父女。青年的性情平易近人,与村裡人相处得很不错——至少比前几天来采风的什么王姓大牌摄影家讨人喜歡得多。而与青年同行的少女看起来似乎是初中生的年纪,性子比青年要安静不少,总是抱着厚重的习题册写写算算,和山下镇子裡那些被课业所压迫的小孩沒什么两样。
一年前的访客的面庞在老人脑海中早已模糊,只记得那少女的脸颊上有一片暗红色的烧伤疤痕,乍一看去有些骇人。他那沒心沒肺的孙子小虎倒是還沒学会以貌取人,天天缠着大姐姐玩闹,吵得老人太阳穴突突直跳——也亏那個陪玩了两天的少女脾气挺不错,沒把那扰人学习的混蛋玩意直接踹出门去。
年迈的老人始终注视着這些访客的样子。他很感激這些素不相识的人曾在村民遇险时出手相救,但他绝不会将“神仙”的秘密公之于众。老人不希望年轻的采茶人抱着“說不定会有人救我”的心思踏上危险的山路——拥有奇异力量的客人只是偶尔造访此地,也沒有义务回回充当人形安全绳。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踏踏实实走好脚下的路,山上的采茶人永远要靠自己的双脚来保护自己。
至于在村裡流传的說法,就让它永远是個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吧。
下一秒,男孩的惊叫声打断了老人的回忆。
“蛇、蛇,爷爷有蛇……”
小号的竹篓掉落在地,整齐地码在其中的野菜撒得到处都是。老人一眼看到草丛中探出的青绿色蛇头,顿时松了口气。
那不過是條山裡最常见的草蛇,只能吓吓刚开始出门跟着采茶的小屁孩。老人正要出声,就见那條草蛇像是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地蹿出了草坑。
小男孩只觉得一道绿影嗖地贴到了自己脚边,吓得大叫起来,跌跌撞撞地扭头就跑。老人看清前方山路的样子后,浑身的血嗡地涌到了脑袋裡,“别往那边跑——”
话音未落,小男孩脚下疏松的泥土轰然垮塌。老人仓皇伸出的手抓了個空,小小的身影已经顺着悬崖滑落了下去。
在男孩即将坠入深渊时,老人突然听到了风声。
那声音并不刺耳,仿佛夏夜轻轻拂過门帘的微风。而孩童的身影肉眼可见地定格在了虚空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托住了他一样。
直到小男孩的双脚再度碰触到地面,老人依旧愣愣地說不出话来。
受到惊吓的幼童连滚带爬地抱住爷爷的腰,哇哇大哭了起来。终于回過神的老人猛地仰起头,望向云雾渐散的山顶。
“轰隆——”
耀眼的雷光在上空炸响,而头顶分明沒有半点阴云。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某种想法无比清晰地在老人的脑海中浮现。
“——是他们。”
几息之后,大作的风雷声淹沒了山中虫鸣,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一般。老人果断地拖着孙子躲入山崖的凹陷处,避开了上方滚落下来的砂石碎屑。
“爷爷……”小男孩紧紧抓着老人的衣襟,抽噎着小声开口,“刚才……是神仙救了我嗎?”
老人闻听此言,立刻狠狠翻了個白眼。
得,之前的话全白說了。
這蠢东西怎么就能被條草蛇吓得直接跳崖?這下倒好,且不提该怎么找到救命恩人感谢他们——眼看着怀裡的孩童已经抽泣着向上方投去探寻的目光,他却连山顶的动静都沒法圆個說道。
难道要跟這小崽子讲山顶上有神仙在打架不成?
老人也懒得费脑筋了,骂骂咧咧道,“闭嘴,都跟你說了敢再提什么神仙……”
“砰!”
震耳枪声打断了老人的斥责。充满硝烟气息的声音在空谷之间回响,令老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一個人从山顶坠落了下来。
那是個矮小的、不似成年人的身影。重力带来的速度令老人无法看清坠崖者的面容,鲜红的血花穿透衣襟飞溅开来,滴落在崖边的地面上。
老人本能地冲向前去,想拉遇难者一把,但双脚的速度终究還是太慢。当他在悬崖边停下脚步时,下方已经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雷鸣声渐弱,隐约有男人悲切的呼声从上空作响。老人见山顶已经不再向下滚落砂石,自己的孙子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沒有动弹,這才探头向下望去。
然后,采茶的老者又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璀璨的碧光自水底绽放开来,将整條河流映照得通透如玉石。老人看到,河水中似乎朦胧地浮现出了一道粉色的影子,它拥有尖耳和长长的尾巴,就像是……
猫?
几秒钟后,光芒熄灭。
风声消散,雷鸣已停。滚滚东流的河水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样子,而青云山依旧安静,只有低沉细碎的虫鸣在森林中回响。
熹微的晨光姗姗来迟,照亮了深山的每個角落。崖边尚未褪色的血滴似乎在昭示着,一切都并非虚幻梦境。
——此世物语已然终结,旅人步入未知之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