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天云静
《金陵有個小舅舅》最新章節第14章九天云静
外头正飘了些微雨,烟水气飘起来,迷迷濛濛的。烟雨从屋子裡望出去,小舅舅着了一身雨雾青的家常衣衫,像是站在一团雾裡。
小舅舅怎么会来啊……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像是大军压境,她却慌不择路跑上了迎战的城墙垛子。
也许她的脸此刻红透了吧,小舅舅還未及說话,烟雨的心裡已然转過了十万個念头,手一抖,掌心的小金蝉便落在了地上。
她慌的蹲下身去捡,再起身时,脑袋就撞上了桌子角,疼的她一捂脑袋瓜子,蹲在地上不动了。
其实那一霎的疼過去就沒什么痛感了,可她却不好意思起身——這是怎么了!
她方寸大乱,抱头迟迟不敢起身,耳边却有和缓的脚步声慢慢近前,再一晃神,烟雨悄悄抬起眼睫,眼前就有手伸過来。
雨雾青的宽大衣袖盖住了他的手背,垂下来的手指青白修长,看在烟雨眼中,竟有追魂夺命的震慑之感。
若她伸出手去,岂非要摸到小舅舅的手了?烟雨紧张地头皮发麻,挣扎了半天,到底還是不敢,只轻轻地牵住了他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似乎顿了一下,随后就微微一动,送了一份力量下去,使得烟雨站了起身。
小舅舅的身量太高了啊,烟雨站起了身,仰着头看他。
“您又拉扯了我一把……”她稳住了心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谢他,“您来這裡办事么?”
顾以宁嗯了一声,像是察觉了她在努力仰着头,這便随意地在她面前的椅上坐下。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他淡淡一声,旋即垂下了眼眸,望住了烟雨手心裡那一枚小金蝉,“今日的功课?”
烟雨顺着小舅舅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心裡攥着的那枚小金蝉,连忙抬起手,托给他看。
“不是。”她有点不好意思,“芩夫子今日要教我做绒花……”
顾以宁嗯了声,视线转向了烟雨涳濛的窗外。
“今日芩夫子会客。”
烟雨不免讶异,還未及问话,便见本立在门外的石中涧忽然近前一步,向着烟雨解释道,“方才恰巧遇上了芩夫子,正好顺路,便来知会姑娘一声。”
又是恰巧,又是顺路,全赶上了啊。
烟雨就有点低落。
她打小生活在斜月山房,天井裡仰头看出去,不過一小片天空,推开门走出去,也只是一片山林。
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了却觉出来些许的闷,后来同芩夫子学丹青,学染色,再动着脑筋做小玩意儿,才让她高兴起来。
今日飘着雨,不上课了,回山上也沒意思。
烟雨不免有点儿蔫蔫的,垂下了眼睫。
“虽是顺路,却是要废口舌的。”她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烟水气升腾起来,空气也湿湿的,顾以宁站起身,语音清润温和,“我的书房,倒是有一顶闲置的官帽。”
說者眼眉平静,听者的心裡却泛起了轩然大波。
烟雨握紧了手心裡的小金蝉,只觉得不好意思极了,“您都听见了啊……”
說罢却觉得头皮一麻,帽翅可做蝉翼的话都叫小舅舅听见了,那她夸自己可爱的话,难不成也听见了?
她忐忑不安的看了小舅舅一眼,见他眉眼依旧温和澹宁,稍稍放下了心。
“横竖不上课了,我随您去拿呀?”
顾以宁点了点头,先她一步出了房门。
烟雨有点儿雀跃,捧着小筐就跟了上去,芳婆跟在后头,面色不免有点担忧,“姑娘,姑奶奶說您不能乱跑……”
烟雨记着娘亲的话呢,她嗯了一声,认真地說,“他就是救了我好几回的小舅舅啊——您跟着我呢。”
芳婆其实并不担心,西府六公子一向生人勿近,有如高天的星子一般冷清,人品更是一等一的高洁,更何况,他当真救了姑娘好几回啊。
芳婆這般想着,便跟了上去,却瞧见那一抹颀秀的清影之侧,自家姑娘捧着小筐脚步轻跃,遥遥望過去,竟使她一瞬间有些错乱,产生了真真是一对玉人的错觉。
這时候烟雨正落金陵,一人撑伞两人行。顾以宁身量很高,脚步不免快了一些,他似乎察觉了身旁小姑娘走的急切,便放慢了脚步,于是烟雨的脚步也从容了许多。
烟雨捧着小筐,生怕裡头的物件儿被打湿,這便低着脑袋往伞中心靠,蹭上了小舅舅的肩膀。
他有一身清气,却不似熏香的浓烈,倒像是淡淡的清茶之味。烟雨偷偷仰头看他,雾气裡他的侧颜精致,面庞像是上好的瓷,白净而通透。
“小舅舅,您身量這么高,看到的世界一定很远。”看到了小舅舅的眼睫霎了一霎,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的声音在金陵的烟水气裡显得杳杳,顾以宁笑了笑,旋即那笑容便隐匿了,“你现下看的不远么?”
烟雨摇了摇头,把手裡的小布筐往上托了托,“我想知道這小园以外,世上還有什么样的鸟兽虫鱼、飞禽走兽;還想知道除了海棠芭蕉、玉兰修竹,世上還有什么样的花草珍稀——”
她的眼神灵动起来,语音清稚,“西山麓我都绕遍啦,夏天生什么花,秋天结哪一样果,蛐蛐儿几时出来唱歌儿,朱顶雀何时从北方飞来過冬……我全都知道。”
顾以宁的脚步忽得有些放慢了,耳畔小姑娘的声音由轻跃灵动,說着說着却慢慢儿转向了迷惑,他心念微动,像是有一滴雨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你眼中的世界很有趣。”他执伞缓行,侧脸的弧线清绝,“不必忧心,万事可期。”
一句万事可期,叫烟雨一霎就雀跃起来,脚步也随之轻快。
快到廊下了,顾以宁收伞却收得很快,随手递在了长随手中,却叫烟雨的头上,淋了些雨。
他察觉到了,眼裡就有些歉意。
“抱歉。”
啊小舅舅竟然和她說抱歉。
烟雨有些不好意思,抚开了额前一缕被雨打湿的发。
“风吹雨打,快快长大。”她眉眼弯弯,笑的稚气,想同小舅舅逗個闷子,“那您为什么這么快收伞呀?”
顾以宁舒眉一笑,忽得抬起了手,看那手臂的走势,像是要揉上烟雨的脑袋似的。烟雨不免一怔,可小舅舅的手却只是轻掸了掸肩上的些许微雨,旋即又放下了。
“廊下撑伞,小孩子会长不高。”
小舅舅說完,便旋身入了书房。
烟雨怔了一怔,小小声說:“我都十五了……”
她跟进去,心裡不免嘀嘀咕咕:十五岁快要及笄的年纪,莫非個子還能往上窜一窜?
见小舅舅进去了,烟雨便不再多想,捧着小筐进来了。
他的书房并沒有過多的装饰,只是两面墙打了通天接地的高柜,裡头摆满了书。
娘亲不爱读书,连带着烟雨也不爱读书,她哪裡见過這么多书啊,仰头看了一圈儿,這才感叹道:“這么多书,您都看過么?”
顾以宁在书案后的椅上坐下,下巴微扬,示意石中涧进来,又向烟雨道,“也有一些束之高阁。”
石中涧进来,揣摩着主人的意思,去柜中取了一顶官帽呈在了姑娘眼前。
“表姑娘且取用吧。”他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這是公子从前中了探花,任翰林院编修时的第一顶乌纱帽。”
烟雨正接過官帽,闻言踟蹰了一下。
“您的第一顶官帽,一定很有纪念意义,我怎好拆了它——”
顾以宁取了一本案上的书看,听她這般說,眼眉不抬。
“无须在意。”
烟雨忐忑地在案旁的小桌椅坐下了,托腮望着官帽不敢下手。
那书案旁的眼光便移了過来,温声道,“可是不得其法?”他见烟雨抬头茫然地看他,便把视线落在了案上的一尊小小石刻。
“這尊石刻的蝉,你可以赏鉴一番。”
烟雨是不敢拆帽翅,而不是不会做蝉翼,既然小舅舅說了,自然是要看的,她索性放下了手裡的金蝉,仔仔细细地望住了那一尊石刻的小蝉。
不得不說這尊小蝉刻的惟妙惟肖,不仅棕色的外壳逼真,便是那薄薄的蝉翼,竟也是石刻出来的,着实生动。
“……這尊石刻的小蝉,打哪儿得来的啊?”
顾以宁回答的很快,“原是在南朝皇室之墓穴裡。”
烟雨脑瓜子转的很快,很快想到了,“這是不是一尊镇墓兽?可做的這样小,又是一只小蝉,沒什么震慑力啊。”
顾以宁闻言抬起了眼睫,眼眸裡带了点几不可见的笑意。
“有道理。”
烟雨得了鼓舞,這便思维发散起来,“以后我的墓穴裡,左边摆一尊绒兔子,右边摆一尊绒猫咪。石刻的太過冷清,我喜歡暖和点儿的。”
她兴致勃勃地问向顾以宁,“您喜歡什么样的镇墓兽?”她努力思考,“您觉得小鸭子怎么样?”
女儿家温软的语音一出,整個空气都安静下来了。
窗外飘着的雨丝啊,垂头丧气的海棠花儿零落地飘下来,有些许飘进了小窗,雨的清气裹挟着花的甜香,涌了进来。
顾以宁本坐在桌案前执一册书闲看,闻听此言,眉梢眼角就又沾染了一星几不可见的笑,這便以手握拳,掩住了口清咳一声。
沒听见小舅舅的回音,烟雨就有点忐忑,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侧颜。
他垂着眼睫,似乎将手中的书卷看入了心,沒有在意她的问话。
烟雨就悄悄吐了吐舌头:沒听到也好,她好像有点過于随意了。小舅舅是长辈,她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說什么镇墓兽的事呢?多不吉利。
她想着想着,就抱住了手裡的官帽,把尖下巴搁在了上头,想得入神。
换了娘亲,又该說她喜歡胡說八道了——可都說老人才忌讳說生死,小舅舅才多大啊?
她不由地把视线落在了小舅舅的侧脸上。
听說小舅舅才過了弱冠之年,那也就比她大上几岁,可为什么就那么的沉稳平和呢?
她想了半天,下巴上搁的官帽顶就被压的凹陷了一块。
她吓得连忙抬起下巴,悄悄地把官帽的顶复原,這一番动作倒惹来了案上人的注意,把视线缓缓地移過来。
烟雨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官帽顶,“塌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如何不拆?”
烟雨不舍得拆這顶探花郎的帽翅,這便寻了個理由。
“我回去寻一块纱绡,就可做蝉翼了。”她想了想,“只是不知如何令它挺翘一些。”
顾以宁闻言只微微颔首,告诉她,“以浆浸之,可使其挺翘。”
烟雨茫然地看了一眼小舅舅,好一会儿才明白過来,高兴地說,“面糊糊嗎?我知道了,小舅舅您可真有办法!”
她雀跃的样子一团孩子气,顾以宁点了点头,问向她,“怎会想做一只金蝉?”
烟雨想了想,认真地說道,“蝉在阴暗的地底藏着,到了夏日,就会慢慢向上爬,脱了透明的壳,在枝头叫一整個炎夏,多好。”
女儿家的声音温软,看人的眼神诚挚有如林中幼鹿,向往自由的心一览无余。
那书案旁的小舅舅放下了书卷,望住了她,眼神认真而专注。
“好。”
小舅舅說了一声好,烟雨像是受到了鼓舞,又挠了挠额角,道:“還有一宗,我想着再遇上那一位老夫人时,我就把這只金蝉送给她老人家,好带给她的孙儿玩儿。”
這下顾以宁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青白秀致的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
“好。”他顿了一顿,“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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