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昊天罔极
《金陵有個小舅舅》最新章節第18章昊天罔极
她不說,他绝不会问。
日头渐渐从云层裡探出头来,梅雨季难得有放晴日,烟雨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出太阳了啊,我可太喜歡晴天了!那娘亲的船便可以走快一些了。”
小姑娘的忧喜都在一瞬,烟雨高兴起来了,歪着脑袋把头上的猫儿爪发饰一枚一枚地取下来,托在手心裡捧给小舅舅看。
“一枚猫爪儿一宗心事,我戴了一头的心事,所以才会垂头丧气的。”
顾以宁听了展眉,“小小年纪,如何会有這么多心事?”
烟雨就偷着瞄了他一眼,心裡扑通乱跳,慢慢儿匀着气息答他:“马兰头過了清明就会老,清炒芦蒿盐撒太多,菊花脑择掉了青叶,這些都要操心的呀……”她岔开话题,语气俏皮,“您就沒有心事么?”
小姑娘掼会东拉西扯,顾以宁但笑不语,看日光由檐角落在了她的鼻尖,她就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往他挡住的阴影处站。
“自然会有。”他回答的很快,慢慢地伸出手来,示意她把猫儿爪子的发饰给他,“有几枚?”
烟雨不明所以,乖乖地将猫儿爪子悉数放在了他的手掌心,又踮着脚,在他的掌心数了数。
“有五枚。”她老实回答。
顾以宁嗯了一声,握起了掌心,“你若肯,就将這五枚心事放在我這裡,解决一宗,就取走一枚。”
烟雨怔了一怔。
放在小舅舅那裡,她自然是肯的,可她有哪五桩心事呢?
细微的心事啊,零零散散地倒也有。
娘亲从广陵安全回来,這算一宗。
同芩夫子学完实践完一整本《草木制染》,算一宗。
做一只工艺复杂的绣品,同娘亲脱离顾府,自立门户,這算两宗。
還有一宗……
烟雨又悄悄瞄了一眼小舅舅,旋即挪开了视线。
总是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他,這也是一宗。
她怅惘地点了点头,眼神不敢向上看,慌乱地转开了话题。
“您是来寻芩夫子的么?她应当是在为姐姐们授课。”
顾以宁嗯了一声,慢慢地将视线移過了小姑娘的头顶,望住了一霎又被云层遮住的半边太阳,眼前的小姑娘便惆怅地望了望天。
“不是什么要紧事。”他說。“石中涧着人去打听了,傍晚应当会有回音,不必担心。”
烟雨听话地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谢谢小舅舅,便见芩夫子自门裡走出来,见到顾以宁,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六公子可是来寻太主?她今儿出去逛花市,沒知会您一声?”
顾以宁倒不是来寻祖母,只是既然芩夫子既然问了,便随口应了一声好。
芩夫子就来唤烟雨,“来吧,今儿给你看個稀罕物。”
烟雨的好奇心立时就被勾了起来,向着小舅舅欠身道别,這便随在芩夫子身后,往学堂裡去了。
顾以宁望着那抹纤柔的身影慢慢不见了,摊开了手心,五枚粉嫩精致的猫儿爪发饰,小小地安静地躺着。
他往西府走,到了书房时,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候着他,急切切地說起了今日得来的消息。
“你可记得上一回我同你說過的事?”罗映洲言语谨慎,见顾以宁挑眉,這便低声道,“陛下身体抱恙,想着让几位王爷公主床前侍疾,东宫按下不发,只宣来淮南王以及几位公主,称北地战事吃紧,范阳王不能前来侍疾。”
顾以宁点头說知晓。
此乃陛下家事,罗映洲身为亲军卫指挥使,深得陛下信任,传递信息一事,自然全权负责。
东宫生怕皇权旁落,承继有变,千方百计阻止范阳王进京,深恐他得了皇父之秘宣,故而百般阻挠。
罗映洲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昨夜,京口、瓜洲、龙潭一带,有一帮水匪大肆抢劫搜寻,对于瓷器茶叶丝绸毫无兴趣,一心寻人。”
“舶商裡有人同這些水匪交了手,拽下了其黑色夜行衣裡的领饰,其上绣了這样的纹样。”
罗映洲将领饰搁在桌上,顾以宁不過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這纹样的来历。
“狮虎营。”
狮虎营是东宫暗卫。
罗映洲很笃定地說了一声是,“是谁值得他们這般大肆搜寻?”
顾以宁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挑,說了一声不好。
罗映洲连忙问道:“怎么?”
顾以宁站起身,慢慢将五枚小猫儿爪放在了书案上。
烟雨的娘亲从广陵回金陵,搭乘的一定是船只,這般看来,应当是撞上了狮虎营,這才耽误了行程。
他叫来另一名唤做吴运水的长随,低声又吩咐了几句,递给他一枚猫儿爪,道,“寻着了,将此物拿于她看。”
吴运水领命而去,罗映洲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关心那一位的行踪,却去寻猫儿爪的主人?”
顾以宁神思回转,眸色裡就有几分歉意。
“這也是要紧事。”
他請君映洲坐下,又命人取来运河的航运舆图,同罗映洲一道推演,一直到了午后,罗映洲留下用饭,不免就說起了他的夫人。
“她祖上世居齐鲁,是個率真的性子,可是每每同我說话,总是云裡雾裡,嘴上說东,心裡想的却是西,叫我好生头痛。”
他說着,有些烦恼地看了一眼顾以宁,“罢了,你不曾娶亲,也沒個心爱之人,自然不会懂。”
顾以宁搁下了筷箸,极仔细地拿棉巾拭手,良久才道,“譬如,她嘴上說喜歡天气放晴,可日光当真来了,却要躲开。”
罗映洲手裡的一勺百合虾球在嘴边顿住了,他直点头,“对对,女儿家怕晒,无论晴雨,出门子总要撑把伞。”
他忽得很疑惑,“你如何会知晓。”
顾以宁但笑不语。
女儿家原来是怕晒,只是却不曾见過她在日光下撑伞。
烟雨那一厢随着芩夫子进了学堂,学了新的染色技巧,到了午间便辞别了芩夫子,要回斜月山房去——娘亲這一时应当家来了吧。
只是将将出了“烟外月”,就被前来的一位侍女拦住了去路。
這位侍女烟雨认得,是那一晚她去寻娘亲,在二房门前遇着的侍女芳苓。
她向着烟雨福了一福,温声道:“表姑娘,蘅二奶奶叫我請您過去一趟。”
烟雨经過上次的教训哪裡敢随意同人走,便垂了眼睫,想绕开她走,哪知芳苓一下就拦住了她,大着胆子哀恳道:“姑娘,您别怕,這一回真是蘅二奶奶叫我来請您。上一回骗您的行香,叫人打了個半死撵回了家,奴婢哪裡還敢啊……”
烟雨很惊讶,“叫人撵回了家?”
芳苓点头說是,“听說是西府大管事過来传的话,只說她冲撞了贵人,我家奶奶二话沒說,就听从了。”
烟雨心头一撞,慢慢地想明白了,眸底就泛起了浅雾。
“舅母叫我有何事?”
她這般一问,芳苓就知她意动了,忙挤开了青缇,搀着烟雨慢慢走,“大抵是寻不着姑奶奶,才想问问您。”
烟雨心裡忐忑,一路随了芳苓入了河清园,进了正堂,蘅二奶奶正背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呢。
烟雨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二舅母,蘅二奶奶才乜了她一眼,面庞上浮起了若有似无的笑。
“這府裡的表姑娘一茬一茬地来,数你住的最久,也是同咱们最亲近的,我应你一声二舅母,還沒怎么同你叙過话,也是我的不周。”
烟雨哪裡听不出她语音裡的轻蔑,這便欠了欠身,轻声道:“甥女该时常探望您才是……”
蘅二奶奶哪裡耐烦同她寒暄。
這几日,她用来吓唬威胁顾南音的那张名单,上头的纨绔公子泰半都出了事,闹的满城风雨,想来顾南音也知晓,怕是心裡乐开了花,正嘲弄她呢。
她左思右想咽不下這口气,那太师府程务青的娘亲又差婆子来催,她气不過叫人去唤顾南音,哪知道她不在,正好给了她滋事的机会。
“今儿我想請你家娘亲来吃酒,哪知道她不在,再一问,這都出去三日了——”她一双凤眼盯住了烟雨,嘴角有显而易见的嘲弄,“身为顾家的女眷,出远门不知会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她的声音虽低,可语气着实严苛,烟雨的手在袖中交握着,心裡害怕极了。
“好教二舅母知道,我娘亲有一处肆铺在广陵,目下正要对账,明儿后儿的就家来了。”她小声辩解着,“娘亲不会出什么事的……”
蘅二奶奶料到她会有這般說辞,冷嗤一声:“我這厢呢,正有一宗事要找她,后日一早她若赶不来,這事可就大了了。”
烟雨握紧了手,只觉得身子也在打颤。
“我娘亲今日就能家来!”她鼓足了勇气,努力控制着情绪,向蘅二奶奶匆匆欠了一欠身,旋身走了。
青缇搀着她,将将迈出了正堂,就听裡头传出来低低的声音,像是窃语的样子,可又能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裡。
“一個妇人成日价往外跑,倒是個不怕出事的。”那声音愈发地低了,“一介孤女罢了,沒人护着,比那案板上的鱼還不如……”
烟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眼泪便落雨似的流下来。
青缇搀着她,快步出了河清园,一路劝慰着姑娘,只是将将到了山下,雨便落了下来,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淋着雨上了山。
因被雨浇了透心凉,加上被蘅二奶奶的话吓着了,芳婆忙叫人升炉子,又扶着姑娘进去,只是炉子裡的碳浇了油,猛一点起来,火苗便噌的一声冒起来,映在墙上,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
烟雨正被芳婆搂在怀裡,乍一见到那巨大的火苗,登时吓白了脸,躲进了芳婆的怀裡瑟瑟发抖。
到了夜间,烟雨便发起了热,浑身滚烫地蜷在被裡抖筛,时不时哭着喊一声娘亲。
芳婆忙下山找郎中,青缇在一旁侍候着姑娘,急的出了一身汗,過了小半個时辰,忽听得有人叩门,青缇忙去开门,但见门前站了清落一人,浓郁的山色在他身后,为他勾勒了一圈暗影,像是破空而来。
青缇忙跪下,哭道:“奴婢问六爷安,姑娘她发了高热……”
顾以宁的面色冷到了极致,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门裡去了。
推开临山這间卧房的门,烟雨蜷在被裡,只露了绯红小脸在外头,显是高热热进了心肺,嘴裡喃喃自语,声音断断续续的。
顾以宁疾步走了過去,坐在了床榻边。
他不曾见過人高热,不知道原来发热的人原来是会這样的发抖:她颤抖着,牙关打着哆嗦,像是冷极了的样子,可嘴裡却說着热啊热的。
他不知该如何,试着将她肩头的被子拉了一些下来,女儿家雪白的肩便露了半分,那颜色如温玉。
顾以宁心头一跳,旋即将被子拉上,可她還在喊着热,脚在被裡踢了踢,一只玉质可爱的脚丫便伸了出来。
她似乎是做了梦,忽然就哭起来,啜泣着喊着娘亲,从被裡伸出小手来。
顾以宁迟疑着,将那只纤幼的手握在手心,可她却顺着他握手的力道,扑进了他的怀裡。
她像一朵吸饱了水的云,轻跃纤细,在他的怀裡颤抖着,啜泣着,令人生出了无限的心疼来。
“小狗狗一日要溜两趟,小猫儿就不一样……我会自己洗脸,会自己吃饭,我会乖乖呆在家裡……”她在他的怀裡哭的不能自已,“娘亲,求您不要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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