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章 潦倒舰长 作者:银刀驸马 想到林逸青可能也会落得徐继畲一样的结局,李思竹不免又为他担心起来。 不過,当她想到林逸青出访不在北京期间岛津洋子的幕后运筹,不动声色之间,决胜千裡之外,心中又略感安定。 真希望自己也能象岛津洋子那样,成为他的强助啊! 此时的李思竹,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向岛津洋子那样,成为林逸青的助力。 9086年大乾光旭十二年,日本明治十九年10月14日,林逸青一行乘坐丘纳德公司的“翁布裡亚”号豪华邮轮到达纽约,旋即前往美国首都华盛顿,开启了在美国的访问之旅。 纽约,秋日,夜晚。 十几万居民拥挤在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区,重楼高墙,森然耸起,但现在的街上,却并沒有多少人。 這相当冷清的大街上,正有一小拨六個人。一個是四十岁上下、身材矮胖的男子,浓密的头发从他那顶圆形黑呢帽底下旁逸出来。此人长得其貌不扬,随身带着一台沿街传教与卖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风琴。跟他在一起,有一個女人,约莫比他小五岁,個子比他高,体形不如他粗壮,但身子骨结实,精力挺充沛。她的脸容和服饰都很平常,可也不算太丑。她一手搀了一個七岁的男孩,一手拿着一本圣经和好几本赞美诗。跟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后边的,是一個十五岁的女孩、一個十二岁的男孩和另一個九岁的女孩他们個個很听话,但是一点儿都不带劲,只不過尾随着罢了。 天气很凉,但是弥散着一丝恬适的倦意。 他们正走在跟另一條峡谷似的街道相交成直角的那條大街上,那儿行人如织,车辆似梭,還有各路马车丁丁当当地响着铃,在摩肩接踵的行人和车辆的急流中向前驰去。不過,這小拨人对此仿佛毫不在意,一心只想从身边擦過的那些争先恐后的车辆和行人中间挨挤過去。 他们走到了同下一條大街交叉的路口其实只是两排高大建筑物中间的一條過道這时已是寂然无人了。那個男人一放下风琴,女人马上把它打开,支起乐谱架,摆上了一本薄薄的大开本赞美诗。 随后,她们那本圣经递给那個男人,往后一挪,同他站成一排。 十二岁的男孩把一只小小的轻便折凳放在风琴跟前。那個男人正是孩子他们的父亲睁大眼睛,似乎满有信心地往四下裡扫了一眼,也不管有沒有听众,就开腔說: “我們先唱一首赞美诗。凡是愿意颂扬上帝的,就不妨跟我們一块唱。阿娜贝尔,劳驾你来弹琴,好嗎?” 年龄最大的女孩,身材相当苗條,但是尚未完全发育,她一直尽量装出漠不关心、泰然自若的样子来。不過一听到這话,她就坐到了轻便折凳上,一面在翻赞美诗,一面弹起琴来。 這时她母亲說: “我看今晚最好就唱第二十七首:耶稣之爱抚何等甘美。” 這时,各种不同身分、不同职业、正往家走的行人,发现這小拨人這么仓卒登场了,有的只是迟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有的干脆驻足观看他们究竟在耍什么把戏。那個男人一看這种犹豫不定的态度,显然以为這下子已把行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尽管還有点儿举棋不定,于是就抓紧机会,对他们开讲了,好象他们是特地上這儿来听讲的。 “得了,我們大家就一块唱第二十七首:耶稣之爱抚何等甘美。” 那個小姑娘一听這话,就在风琴上开始弹這個乐曲,奏出了一個虽然准确、但很微弱的曲调同时,跟着她相当激越的女高音一块唱的,還有她母亲的女高音和她父亲相当可疑的男中音。其他几個孩子,则从风琴上一小叠书裡拿来赞美诗,有气无力地跟着一块哼唱。他们唱诗的时候,在街头那些难以形容、冷眼围看的人们,两眼凝望着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家人,竟然当众同声高唱,抗议人世间无处不有的怀疑与冷漠這样的怪事把他们都给怔住了。有人对弹琴的小姑娘相当柔弱、尚欠丰满的身段发生兴趣或同情也有人对父亲那副迂拙的寒酸相感兴趣或为之动怜,他那双沒精打采的蓝眼睛和那肌肤相当松弛、衣着又很差劲的体形,足以說明他早已落泊潦倒了。這一拨人裡头,只有母亲身上显露出那么一种魄力和决心,哪怕是盲目或错误的,使她一生交不上好运道,好歹也能保住自己。她同另外几位相比,更多地流露出這么一种信仰坚定的神态,虽然无知,但不知怎的总是令人敬佩。要是细心观察她,看到她把自己那本赞美诗搁在身边,两眼凝视前方的神态,人们一定会說:“是的,她就是這样的人,不管她有什么样缺点,也许会尽量按照她的信仰去做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說明:她对那個明确无误地主宰一切、观照一切的天神是赞不绝口的,她对天神的智慧和仁慈也是坚信不移的。 “耶稣的爱拯救我的整個身心,上帝的爱指引我的脚步前进。” 她就在两旁巍然耸立的崇楼高墙中间,略带鼻音,响亮地歌唱着。 那個男孩子闲不住地两脚替换站着,两眼俯视着,充其量只是半心半意地在哼唱。他是瘦高個儿,头和脸长得真逗人白净的肌肤,乌黑的头发同其他几位相比,他好象特别善于观察,肯定更加敏感显而易见,他对自己目前处境的确感到恼火,乃至于痛苦。 他最感兴趣的,显然是世俗生活,而不是宗教生活,虽然他還沒有充分意识到這一点。反正最能正确地說明他此时此刻的心态,不外乎是:眼下要他干的這一套,肯定是不合他的心意。他太年轻了,他的心灵对于形形色色的美和享乐确实太敏感了,不過這些东西也许跟主宰他父母心灵的那個遥远、朦胧的幻想境界,甚至還是格格不入。 說实话,這個男孩子的家裡生活境况,以及他迄至今日在物质上和心灵上的种种遭际,都不能使他相信:他父母似乎如此坚信和传播的那一套教义,真的是那么实在,那么有力量。相反,他们的生活至少是物质生活,好象多少让人发愁。父亲总是到各处特别是到离這儿不太远、和母亲合办的“传道馆”去向会众诵经、布道。据他所知,他们還向各种各样对传道感兴趣,或是乐善好施的商人敛钱看来這些商人对這一类慈善事业居然還很相信。尽管這样,這一家人日子過得老是“紧巴巴”,好衣服从来沒有穿過,许多在别人看来似乎平常得很的安乐享受,他们都還沒沾過边。可是父母亲還不时在颂扬上帝对他们,乃至于芸芸众生的慈爱和关怀。显然在哪儿出了些毛病吧。這一切眼下他還闹不清楚,可他对母亲還是不由得肃然起敬:要知道母亲的那种毅力和热忱,以及她的温柔,对他都富有吸引力。尽管传道工作很忙,家累又很重,她总是尽量显出乐乐呵呵的样子来,或者至少說她還能撑得住,尤其在衣食极端紧缺的时候,她照例用极为坚定有力的语调說:“上帝会赐予我們的,”或者說,“上帝会给我們指引出路的。”不過,他和其他孩子们都看得很清楚,尽管他们家裡一向亟需上帝垂爱恩赐,上帝却始终沒给他们指引出一條看得清清楚楚的出路来。 他不明白,父亲明明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校的高材生,怎么会落到现在這样的田地。 父亲過去可是一名真正的海军舰长啊! 今晚,他跟自己的姐妹和弟弟一块走在這條大街上,心裡巴不得他们从此再也不用干這玩意儿,或者說至少是他自己最好能不参与。 這一类事,人家的孩子压根儿就不干。再說,干這类事,不知怎的好象很寒伧,甚至于低人一等。在他被迫走上街头以前,人家的孩子早已不止一次地大声招呼過他,而且還讥笑過他父亲,就是因为他父亲老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宣扬他的宗教信仰,或者說是他那坚定不移的宗教信念。那时候他還只有七岁,就因为他父亲每次跟人說话,一开口总要“赞美上帝”,他便听到附近街坊小孩们乱嚷嚷:“赞美上帝的老家伙库珀又来了。”有时候,孩子们還在他背后大声喊道:“喂,你這個小不点儿,弹风琴的就是你姐姐吧。她還会弹别的玩意儿?” “他干嗎要到处說什么赞美上帝?人家压根儿就不說呀。” 正是多年来恨不得一切都跟人家一模一样的心态,既捉弄了他的那些孩子们,同时也使他感到苦恼。不管他的父亲也好,還是他的母亲也好,跟人家就是不一样,因为他们俩整日价宗教不离口,到如今终于把宗教当做生意经了。 這一天晚上,在那车辆如梭、人来人往、高楼耸立的大街上,他觉得真害羞,自己竟然给从正常的生活氛围裡给拖出来,被人嘲弄,丢了丑。那时,一辆辆漂亮的四轮马车打从他身边疾驰而去游手好闲的行人,都在各自寻找对他来說只好胡乱揣度的那些乐事去了成双配对的快活的青年男女,說說笑笑,吵吵闹闹還有那些“小伢儿”瞪着眼直瞅他這一切都使他很苦恼,他觉得:倘若跟他的生活,或者說得更确切些,跟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相比,人家的生活就是有点儿不一样,反正要好得多,美得多。 這时候,大街上游荡不定的人群,在他们周围不断变换,看来也意识到,让這些孩子参与這件事,从心理学观点来說,实属大错特错了:因为人群中间有一些人相互用胳膊肘轻推,以示不屑一顾有一些世故较深、态度冷漠的人,扬起眉毛,只是轻蔑地一笑還有一些人较有同情心,或则阅历较多,却认为犯不着让這些小孩子也登场。 “他们這拨人,几乎每天晚上,我在這儿总能看到,反正一星期得有两三回吧,”說這话的是一個年轻的店员。他和女友刚见了面,正陪着她上餐厅去。“我估摸,這拨人不外乎以宗教为名,搞什么骗人勾当吧。” “那個最大的男小子,可不乐意待在這儿。他觉得怪别扭的,這我一眼就看出了。要是這小子自己不乐意,硬要他出来,那就实在沒道理。不管怎么說,這一套玩意儿,反正他是一窍不通。”這些话,是一個年龄四十上下、常在市商业中心区游食的流浪汉,正在向一個貌似温和的過路行人說的。 “是啊,我看一点儿不错,”那個過路行人一面随声附和說,一面仔细端详那個男孩子与众不同的头和脸。那個男孩子只要一抬起脸来,便流露出忸怩不安的神情来,人们心中自然就会联想到:本来侍奉這种含意深奥的神灵圣事,只有年岁较大、善于内省的人最为合适,可现在硬要不懂事的孩子在公开场合出现,那就有点儿不厚道和徒劳无益。 殊不知实际情况果然如此。 至于這個家裡其他一些人那最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年纪太說真的根本不懂得眼前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或者說,对他们反正也无所谓。那個弹风琴的大女儿,倒是显得满不在乎,对她本人的出场和歌声所博得的观众青睐却很得意。因为不仅是围观的陌生人,就连她父母也都不止一次地给她鼓气,說她歌声很甜美动人,其实這话說得并不完全正确。要知道她的嗓门儿不见得有那么好。她父母也并不真正懂得音乐。论体质,她苍白、柔弱,也是不過尔尔心智上更看不出有什么真正潜力或深度。想必她自以为,這是一個绝好场合,让自己出出风头,引起人们一点注意罢了。至于她的父母,他们决心竭尽全力,净化人们心灵,使之超凡脱俗只要赞美诗一唱完,父亲便开始老调重弹,說什么只要充分得到上帝的怜悯、基督的爱和上帝对罪人的宽恕,罪人就可以摆脱沉重地压在他心头的痛苦,从而得到种种欢乐。 “在上帝看来,人人都是有罪的,”他說,“除非他们虔心忏悔,除非他们信奉基督,接受基督对他们的爱和宽恕,要不然他们永远感受不到心灵上健全、洁净的幸福。啊,我的朋友们!基督为你们而生,为你们而死,每天他时时刻刻都同你们走在一起,不论白昼和黑夜,清晨和黄昏,总是在照看你们,赋予你们力量,去克服你们在人世间时刻都有的艰辛和忧患,你们只有对上面這個道理真的大彻大悟了,心中才会感到安宁和满足!啊,要小心留神那些围在我們身边的罗網和陷坑!幸亏我們知道:基督永远与我們同在,劝导我們,帮助我們,激励我們,還给我們包扎伤口,使我們得以身心健全,這是足以告慰大家的!啊,那种安宁、满足、舒适和光荣,正是我們诚心祷祝的!” “阿门。”他的妻子郑重其事地应答了一声。女儿阿娜贝尔深感他们家裡人人都需要得到众人尽量多的援助也跟着她母亲应答了一声。 最大的男孩子叫弗兰克,還有两個较小的孩子,他们只是两眼瞅着地面,偶尔对他们父母也瞅上一眼,心中暗自思忖:他說的這些话,可能句句正确、重要,可是不知怎的总不象生活中其他的一些事那么有意义,那么吸引人。他的這一套他们听得太多了,在他们這些年轻而热切的心灵看来,他们期望于生活的,显然要比在街头和教堂裡传道多得多。 后来,第二首赞美诗一唱過,库珀太太也讲了话,顺便提到了他们在附近一條街上传過道,而且为了宣扬基督教义還作過祈祷,随后唱了第三首赞美诗,散发了一些阐述教会拯救灵魂的小册子,接着,父亲库珀就把听众们自动捐款一一敛了起来。他们合上小风琴,把轻便折凳叠好交给弗兰克,圣经和赞美诗由库珀太太收起来,套上皮带的风琴则挂在库珀的肩头上,他们一行人就朝传道馆径直走去了。 整整這段時間裡,弗兰克一直在暗自琢磨:這個玩意儿他再也不乐意干了。他觉得:刚才他和他父母都显得很愚蠢,而且不大正常。一句话,只要有办法,他再也不愿干這個了。硬是把他拽住不放,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的生活不应该是這样的。 他现在仍然怀念在“海豚”号炮舰上的日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