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番外1
封后大典。
三次鐘鼓聲過後,容渟身着“袞冕服”,早早在奉殿等。
禮儀畢,奏樂起,姜嬈戴九龍四鳳冠,着出祭禮服,由尚禮官引導着,從屋裏走出來,到了庭院中間。
她的視線越過按庭議候站立的百官,越過擺放着冊封皇后寶璽的桌案,看向了坐在龍位上的容渟。
十二旒珠垂蓋着他凌厲冷豔的面容,不見喜怒,坐在龍位上。單是這股端正威儀的氣度,便讓人情不自禁朝他俯首。
羣臣百官便是如此。
新帝不似先皇,政派溫和,易被朝臣見左右。即使剛繼位,他那容貌氣度看上去皎潔,清如月,濯如蓮,彷彿容易拿捏,可很快展露出的手腕鐵血善弄人心,令朝中老臣忌憚。
先前朝中明裏暗地裏結黨營私者個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如今金陵朝中老臣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看着新帝這張丰姿玉容的臉,也生不出半點的慶幸。
奉殿內禮樂起震響,偏偏因爲龍座上坐着一位心思詭譎、令人琢磨不透的新帝,站立的羣臣中間,蔓延着一股森嚴寂靜的氛圍。
姜嬈看着容渟,被奉殿內肅重至詭異的氣氛壓着,莫名他生出了距離感。
最初的夢裏也是這樣,他高高在上,她卻有如今的體面自在,只有悽惶狼狽。
只是,目光交匯那一瞬,容渟朝她笑了一下。
冕冠十二串旒珠後那雙隱約可現的漂亮眼睛,看向她,彎成了一個溫暖的弧度。
姜嬈的心霎定了下來,也稍稍翹了翹脣角,跟着尚禮官,繼續往前走。
宗廟,祭……封后大典的流程比成婚麻煩得多,繁瑣雜亂,終日禮樂喧囂,禮官來來往往,到了晚上,終於安靜了下來。
宮女伺候着姜嬈卸下了一身禮服,容渟要祭宗廟,回來得晚些,他進來後,讓屋裏的宮女都出去,親自替姜嬈摘了九龍四鳳冠。
姜嬈累得話都不想說,容渟淡笑,“成婚那日,也未見你累成這樣。”
姜嬈揉了揉後頸,“這成婚可不一樣。那些大臣內侍都在一旁看着,我生怕自己哪兒出了錯。”
新帝繼位,皇后之位,京城各家氏族虎視眈眈,姜嬈已經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難免緊張。再一想容渟得日日獨自着滿堂眼睛毒辣心思狡猾的老人精,是想想都替他覺得壓抑難受。
“朕說無錯,那便無錯。”
姜嬈鮮少在私底下聽到容渟自稱是“朕”,這會兒聽到了,才無比清晰地識到,他是大昭的皇帝了。
只不過比起皇帝這個身份更要緊的,是他是她的夫君。
若是帝王,她想他勤政愛民,治有方,可若是她的夫君,她心底的願望,不過他好。
姜嬈仍然倦憊,卻伸出胳膊,環着容渟的腰,身體往前抱了一抱。
這宮宇是她的榆落宮,旁的院子都空着,錦繡宮那邊,已經被封存多日。
皇后大抵是知道容渟繼位已成大勢,徹底絕望,一尺白綾懸在樑上,卻被宮女抱了下來,苟延殘喘生不如死了十幾日,偷了刀割了手腕。
剛死過人的宮宇晦氣,連宮女太監經過錦繡宮那裏,都要繞道走。
姜嬈搬入皇宮後,趁着個太陽的白日,到錦繡宮那邊看了一眼。
錦繡宮後院有間窄窄小小的屋子,姜嬈進去看,只從外面,看到了裏面房樑上掛着的蛛網。
她想,那就是容渟小候住過的地方。
生龍脈,貴爲皇子,母妃是一之後,卻比旁人過得都要悽苦,姜嬈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繼續看下去了。
只是莫名怨恨命運,叫他們早一點遇上。
容渟揉了下姜嬈腦袋。
他那冕帽擺在一旁,即使貴爲子,仍舊無法習慣被人伺候,更衣換帽,若非姜嬈幫他,一律親力親爲,他知道姜嬈素來喜歡這些衣帽首飾,“奉殿裏見你總盯着這冕帽,移不眼,這會兒擺在案上,怎不看了”
姜嬈往桌案上掃了一眼,看了一眼那冕帽。
容渟這簡直是將她當一個易被哄騙的小傻子哄。她是喜歡些做工精巧的小玩兒,可不至於失禮到要將子的冕冠納爲私玩。姜嬈他的提議一臉淡淡嫌棄,糾正了容渟的話,“並非盯着這冕帽,是盯着你的眼睛移不…………眼。”姜嬈語速漸漸慢了下來,識到了哪裏不,“你誑我。”
容渟已經笑着答應了下來,“是,年年是看我看得移不眼,我竟不知年年我如此癡迷。”
姜嬈橫了他一眼。
不知是他生狡猾,還是童年那些卑微求生的日子將他的心磨鍊得智謀過人,她就算自覺已經將情看得清楚,還是總進他的套,將那些不好思說出口的情話說給他聽。
姜嬈惱得捂着臉,耳根處一片緋紅,才捂着臉一會兒,整個人被人攔腰抱起,往浴房裏鑽。姜嬈輕輕驚呼一聲,緊張得不得了,推着容渟胸膛,囁嚅,“我累。”
封后大典已經使人足夠疲累,若是還要應付他,以他往日裏的不知輕重,姜嬈覺着,興許她的命今日得去個半條。
容渟低低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不動你。”
姜嬈心想他應當不會出爾反爾,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但回想了一下他出爾反爾的次數可不算少,還是有些警惕,抓着領口不肯鬆手,“我自己洗。”
容渟本已挽起了袖子,被姜嬈趕了出去,只能在外頭等。
他看着桌案上放置的冕帽,以指輕輕敲擊着案面。
他本就外物毫不在,禮法禮制更是視之無物,這冕帽除卻震懾一下朝臣,再無他用。若姜嬈能拿着玩上一會兒,倒也顯得這冕帽更有用了一些。
他擰了擰眉心,喚了個內侍進來,將這冕帽拿了下去。
等姜嬈沐浴完出來,他將她輕輕攬在懷裏。
眉頭仍然微微皺攏。
處置了沈雀女兒之後,他曾做過好長一場夢。
夢裏他居高臨下,奪得帝位比如今晚了幾年,可最終的權勢地位此並無不同。
可他看羣臣匍匐腳下,看內侍噤立一旁,聽他們他一呼百應,面的卻永遠只有自己寂寥的身影。
容渟將姜嬈圈抱得更緊。
如今她既然成了他的皇后,這宮牆就是樊籠,將他她一併束縛其中。管千百年後管他是罵名還是美譽,他逃不得,她便逃不得,只能一起揹負,永遠在一起。
姜嬈只消看他一眼,雖不至於猜出全貌,但大抵能猜到他在想些什。
看他將她圈得這緊,無非是在擔心些莫須有的事。
她已經不厭其煩告訴他好多次,心裏想什,最好直接告訴她,不然任她來猜,容易猜錯。
姜嬈尚有百般耐,只是這回,換了一種問法,“你想要什?”
“前幾日,我去了錦繡宮一趟,我只知道壽淮宮已經足夠冷清,想到你曾經住過的屋子會那破那小。”姜嬈輕輕呼吸着,“若是能早遇見就好了。”
兩歲的候就定親,或者她被拐走,有離金陵太久,興許他就能過得好一點。
姜嬈之前最愛看那種圓滿結局的話本子,可回看她和容渟,處處都埋着悲劇的伏筆。
若非他執着,指望她這個榆木腦袋,八成得等到多少年後,纔會竅,恍悟自己年少曾經動過心。
容渟只是淡笑,“不論什候遇上,結果都會一樣。”
他忽皺起眉,眸光一暗。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我也像如今這樣,磋磨了幾年,先是攝政,最終做了皇帝。可我身邊始終有你在,年年,你告訴我,那只是個夢。”
他低沉的嗓音裏帶着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顫。
容渟以爲姜嬈會順着他的話,說夢就是夢,卻不料姜嬈只是格外認地盯着他,杏睛彷彿會說話那樣,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等他說完,她輕聲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夢到過你。”
容渟呼吸聲微沉,“夢到了什?”
“夢見會遇到你。”姜嬈眨着眼,“後來果遇到了你。”
她說得很少,但容渟記太好。
他記得她先前的玩笑話。
她曾經玩笑似的說過,她會做一些會成的夢,還怕被當成妖魔鬼怪,說話目光躲閃,頻頻往一旁看,小心翼翼的。
他始終記得那點,若無他後來那場夢,沈雀女兒的話,他可以當成瘋話,可後來那場夢,卻讓他始惶恐。
“你還夢到了什?”
姜嬈斟酌着字句,“不過是一些瑣事小事。”
話都到了嘴邊,姜嬈不忍心繼續往下說了,她那些夢,缺頭去尾,眼見也不爲,糾結着夢裏夢見過的種種,實在無益,“實際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和我的夢境並不一樣。夢裏的事並不是的,你不要在。要是你想知道我夢到了什,日後慢慢告訴你。”
容渟心裏已經隱約猜到了什。
他笑,“那我便等着日後。”
……
三月初七封后大典過後,過了半年,宮裏傳來了消息,前朝皇貴妃,如今的太后秦雲感染風寒,不治身亡。
秦雲在外人眼裏香消玉殞,實則換了個身份。
她將自己父母喚入宮,徹夜長談,跪在地上,答謝了當初養育之恩,改父姓秦爲母姓周,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周雲,告訴了他們,她不想再留在皇宮,不想再留在金陵了。
周雲離京,在九月初三的晚上。
她一身簡衣,身姿瞧上去清簡素雅,戴着錐帽遮掩面容,等離着金陵遠一些,到了人認識她的地方,錐帽才能摘下來。
她假死一事,知情人甚少。
前幾日家人見過一面,到了她今晚離京,來送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姜嬈容渟。
容渟自是不願親自前來,不過是姜嬈要來,他纔跟着一道。
兩人私下裏出宮,未驚動太多人,俱是身着常服,未帶僕從,暗衛在暗處裏守着。
周雲等到姜嬈來了,拉着姜嬈的手,含笑道:“之前我還以爲,你回金陵幾年就會隨你爹爹出去,哪想到最後,卻是我離金陵,你留在了這兒。”
姜嬈不好思地垂了垂頭,她是一直想着回金陵只待幾個月便再度出京,哪會想到自己會因爲容渟,被綁在金陵一輩子。
“年年。”周雲看着姜嬈,越想越遺憾,容渟此刻是好,可她總擔心帝王的那個位子,坐上去的人日日在權力堆裏滾,早晚會變心,忍不住朝姜嬈提了一遍,“不然……你跟我走?”
這話姜嬈已經聽了許多次,她也拒絕了好多次。
她知道小姨在擔心什,只是更信得過容渟。
姜嬈還來得及說什,衣角忽被容渟攥緊。
周雲掃過去一眼,瞥見容渟動作,啼笑皆非。
不過一句玩笑般的話,瞧他急的。
這般霸道情……秦雲再看看姜嬈,總擔心自家小孩這軟乎忍讓的子會受欺負。
她將姜嬈拉往一旁,有幾分惆悵幾分落寞地說道:“你若我一道,我這一行,也不會寂寞。”
“莫要再拿我玩笑了。”姜嬈瞥見身後容渟有些哀怨的眼神,朝着周雲眨了眨眼,“你也知我走不掉。”
周雲低頭,溫柔地看着她,“我走了?”
姜嬈目光中有幾分不捨,卻點了點頭,“別耽誤了辰,等日後有機會,年年會去看你。”
周雲笑了起來,登上馬車。
馬車漸漸行駛出去。
周雲壓住了被風吹起的錐帽垂紗,推窗,往外看了一眼。
長夜寂靜,遠山如黛,花草樹木都被夜色籠罩,白日裏的奼紫嫣紅都做了夜色中的綽約暗影。
她的心裏卻格外亮堂。
壓抑了這多年,從今往後,她的人生只有山高海闊,再無那些令她心疲心累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姜嬈悵惘地看着馬車消失在她的視線。
她知道這是小姨渴望了多年的結局,卻還是因離別而感傷。
容渟看着站在夜色裏的姜嬈,她個頭嬌小,穿着素,似乎能被夜色吞併,由來生出一股心慌,忽將手伸過去,捏了姜嬈手心兩下,聲線在夜風中聽上去稍有些啞,“想跟着?”
姜嬈乍然回神,忙搖了搖頭。
“不走啊。”姜嬈目光回到了容渟身上,她笑了起來,梨窩淺淺的,反問道:“你在這兒,我能去哪兒?”
容渟鬆了一口氣,沉聲道:“我知道你不想留在金陵。”
“再過幾年,待我多培養幾個可用之人,互牽制,朝中勢力穩固,便可帶你出京,到別處去微服私訪。”
“若你本就有微服私訪的算,那就還好,可若只是爲了我,倒也不必。”姜嬈笑吟吟的,慢慢悠悠地說道:“我想留在金陵,自然是因爲有比出京雲遊讓我覺得更好的事情。”
她見容渟似乎有話要說,擡起拳頭在他眼前虛晃揚了一下,“千萬別問我什是更好的事情,你心裏明明都清楚。”
說完姜嬈揹着手,“今日既然出了宮,到秦淮河那邊的夜市玩一趟再回去吧?”
她的語氣雖在和容渟着商量,實際話一說完,聽他的見,自顧自就已經始往西邊走去。
容渟擡手摸了下鼻尖。
想說什被她勘破,他的神情裏帶了點惱,若是有人能看穿他在想什,他定然不會將那人安在身側,養虎爲患,是他最不可能做的事。偏偏那人是姜嬈,容渟只是寵溺地搖了搖頭,便跟在姜嬈身後,一道往西走。
姜嬈聽到他跟上來的腳步聲便有些放心,他太沉悶,不知道什好喫,不知道什好玩,成糾結的,不過是些她會不會跑這種杞人憂的事。
她知道他執着於她,可是界本身,比她更值得執着。
“年年。”
姜嬈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容渟。
容渟淺淺笑着跟上來。
她不讓他問,他就不問了,可不甘心就這被她拿捏着,他快步走到姜嬈身側,高大的身影幾乎能將她完全罩住,問,“什候和我說一說你那些夢?”
姜嬈一下哽了哽,看着容渟無辜帶笑的神情,心裏頭好氣好笑。
小心眼,果然小心眼。她不過堵了他一句話,他就非要看一看她有話不能說的樣子。
可是她那些夢……她不信沈琇瑩彷彿瘋了一樣說出來的那些話,她明明夢到過他們一起白頭的模樣,只是當初夢到,她以爲自己一輩子都能逃出來罷了。
可就算這樣,她仍然難以知曉自己在夢裏的心境,以容渟這種多疑子,說給他聽了,興許得疑神疑鬼,多想許多。
姜嬈努了努脣,“以後。”
“以後?哪個以後?”容渟氣音帶笑地追問。
姜嬈耍起了賴,重新轉過頭去,大步往前走,“反正我們還有好多以後。”
身後卻傳來腳步聲。
姜嬈走出幾步,察覺到異樣,回頭。
容渟站在她身後,月光落進了他的眼底,乾淨清澄。
“倘若有來今生。”
“下輩子,換我什都記得。”
“換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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