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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拜堂

作者:白日上楼
心還跳得厉害,姜瑶在黑暗裡看着帐幔——

  寺庙的帐幔也是灰扑扑的,跟国公府的烟青色帐幔不能比。

  這個更粗糙,有种漫不经心的简朴。

  姜瑶眨了眨眼睛,才将梦中的惊惧压了下去。

  精神气一回转過来,姜瑶忍不住骂了声自己不争气。

  不過是打破個把头,应该沒出…人命吧?

  她带了几分恍惚起身,绛色纱窗将整個窗都掩得严实,从她的角度,只能隐隐约约见天光晦暗。

  西方的弦月淡得似要褪去,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

  佛塔在那薄雾般的晨曦裡透着微微的金光。

  已经有僧人开始做起早课。

  朗朗的经声混着木鱼,将姜瑶残存的梦魇也一并吹去。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冷茶,入喉有种寒凉,倒叫她更清醒了。

  姜瑶走到门前,敲了敲。

  不一会,另個陌生的婢女进来,端了個冒着热气的铜盆巾帕,她似等候已久,进来就伺候姜瑶盥洗。

  姜瑶随口问了句:“昨天伺候的人呢?”

  那婢女放下铜盆,福了福身:“她去城中置办娘子要的东西了。”

  “這么早?”

  姜瑶惊讶。

  “西坊离這有些远。”

  婢女略略解释,姜瑶发现,今日来的這位婢女說话更简短了,只是也更沉稳,鹅蛋脸上都是不惊不燥。

  连伺候她梳洗,都带着股从容不迫的意味。

  這恐怕是鲁莲身边比较得力的婢子。

  于是,姜瑶也不再问,用鬃毛刷漱了口,净了面,又在对方的伺候下如厕。

  說起来,姜瑶从前一直以为,古代人上厕所恐怕要遭老大罪,但等她到了這儿就发觉,不是的,不论是国公府還是在這寺庙裡的幽暗厢房,她享受到的,都是一级待遇。

  如厕是厢房一角另开僻了個地方,以一道落地牡丹屏风隔开,裡面熏了香,放上紫檀木雕花恭桶,桶上是镂空的椅子,人便坐在椅子上方便,上完還有人拿着水盆巾帕伺候,生怕贵人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舒坦。而等到贵人用完,恭桶也会被人踢提出去,再重新熏上一遍香——

  总而言之,那享受,是顶级的。

  至此,姜瑶就知道,阶级,自古以来就存在。

  甚至在沒人权的古代,上层人士的享受,有时要更彻底——

  毕竟行/房无力,還有人在后面帮着推呢。

  姜瑶在姜大娘子的记忆碎片裡,搜到有关庞国舅這则“绯闻”时,险些沒掉了眼珠子。

  此时,她就当自己在酒店享受spa,由着婢女帮忙净手、擦手,看着另一粗婢进来,将恭桶拿出去,才重新坐回桌前。

  梳妆台是沒有的,毕竟是寺庙的客房。

  但今日的待遇,明显要比昨日好上许多。

  虽然依然不能出去,但总算不再让她只着中衣了,裡面也换洗一新。

  只是拿来的竟是一套道袍式的青色长袍,男人的式样。

  而那簪发的发冠,也是男人放养式,一顶鎏银莲花冠,那婢女手巧,给她在头顶束了個男式的发髻。

  银色小巧一顶莲花冠顶在乌墨似的发上,更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含春。

  婢女手下慢了些,忽而想起从前跟着郎君听方丈讲经时,方丈提到的一段有关色/欲。

  色/欲障道,苦不渡海。

  面前這小娘子明明穿着最清减最宽大的道家长袍,却仿佛色欲凝成的实体。

  眼含春波,眉似远山。

  袅袅婷婷,那是人力渡不過的色障。

  …

  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婢女忙收回思绪,放下玉梳,退到一旁。

  姜瑶照照镜子。

  黄铜镜也只能照出個囫囵轮廓,她有些不满意地皱眉,却也沒說什么,只是起身。

  之后又在婢女的伺候下吃了朝食。

  吃完,日头便出来了。

  有浅金色阳光透過窗纱,照到姜瑶的脸上,姜瑶眯起眼,想着,今日倒是個拜堂的好日子。

  但愿漱玉斋的掌柜聪明些,能猜到她递過去的话。

  —

  长安西坊。

  最繁华的那條街。

  漱玉斋的小二打着哈欠,开了门。

  门一开,就见一梳着丫髻婢女模样的人站在那,鬓上還沾了寒露,仿佛等了很久,一见他,就问:“可开张了?”

  “开,开了。”

  小二還未见這般早来的顾客。

  漱玉斋是整個长安最好的首饰铺,有着长安最好的工匠,来往也非富即贵,那些贵人不论是亲自来,還是婢女来取,也不会這般早的。

  小二抬头看了眼天。

  日头刚上。

  還早啊。

  正要再寒暄上两句,那婢女已经跨過门槛,走了进来。

  小二连忙跟在她后面,匆匆将壁上和长案上的鎏金花灯点了起来。

  本来還有些幽暗的室内立时就亮堂起来。

  木架上陈列着各色珠宝玉石做成的首饰,首饰们在光下交相辉映,一眼望去,几乎要晃花人眼。

  婢女却看也未看,只是将一鼓鼓囊囊的钱袋往案上一丢。

  “听闻你漱玉斋有個镇斋之宝,一块来自西域的红玛瑙,鸡子大小,名为[红珠]。我要了。”

  小二一愣,這上来就二话不說拿钱砸人,要他漱玉斋的镇斋之宝,可真是少见。

  但此事小二做不了主,他拱拱手,言明要去楼上找掌柜的,铺内由另一小二招待。

  婢女于是在楼下等。

  小二上了楼,掌柜的居然已经醒了,正在屋内不知同什么人讲话,小二一眼看過去,隔着绛色纱窗,只看到来人一截袍角。

  他常年跟贵人打交道,自然一眼就看出,那人身上着的是一尺素一两金的月澜纱,轻烟一样薄,罩在袍外,洁白如雪,细腻如沙,行走时会浮着隐隐流光,如月华流淌,最最名贵不過。

  一般人根本穿不起,去年整個江南制造局也只织得十来匹,全部贡到宫裡了。

  小二心一凛,知道這不是他能看的,忙垂下头去。而屋内的掌柜听到动静已出了来,小他心掩住门,问小二:“大清早的,什么事?”

  语声裡還带着不悦。

  “是這样的…”

  小二连忙将楼下有個婢女模样的人要来买红珠的事告知于他。

  掌柜的一愣。

  那红珠是去年漱玉斋派去西域的车队带回来的,鸡子大小的红玛瑙,在光下剔透如红色琉璃,甫一出现,就被开出了三千两黄金的天价。

  在這世道,一两黄金等于十两银,一两银能买两百斗米,一斗米能让一個三口之家吃上十天,而這一颗红珠,相当于能普通人家吃上五十几年。

  去岁秦国公石泓嫁女,来问询了两趟,最后也還是放弃了。

  而這颗红珠,也就搁置下了,漱玉斋也干脆留下,当了個镇斋之宝。

  此时有人来买…

  掌柜的精神一振,也顾不得裡面那位贵人,只略略朝裡拱了拱手,便提了袍摆,随着小二下去。

  下去时還问:“是哪家娘子要出嫁了?”

  “是個陌生面孔,倒是沒见過。”

  漱玉斋毕竟开在长安城最富的這條街,来来往往买首饰的贵妇、小娘子,小二沒几個不认得的。

  但此时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是哪家的。

  掌柜却道:“說不得是南边来的大商贾。”

  他带了满脸笑到那婢女面前,拱拱手:“是這位娘子要红珠?”

  婢女点点头:“是。”

  又說:“還有,你這是否有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头面,[群玉山头],我也要。”

  掌柜一愣。

  什么群玉山头。

  他這沒有啊?

  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便见一個穿着灰色长衫、步伐稳健的男人提着袍子下来,到他耳边說了两句,掌柜面露恍然,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小娘子稍待。”

  說着,他绕去后面,取了一大一小两個匣子出来,分别打开,推到婢女面前。

  方方正正的紫檀盒裡,一個用黑色软布盛着一颗鸡子大的红玛瑙。

  那红玛瑙一点杂色都沒有,在漱玉斋的灯下,流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光。

  另一個大些的匣子裡,是一整套精雕细琢的头面,金色做底,其上翡翠浓翠欲滴,乍一眼看去,层层叠叠,金珠嵌玉,颇为不凡。

  婢女皱了眉:“多少银子?”

  掌柜的却道:“小娘子既要了我這红珠,這翡翠头面,我便算你少些,原要两千三百两银,我便做主,抹去零头,只收你两千两。”

  “加上這红珠的三千两黄金…”掌柜的一脸为难,“娘子如何结算?”

  婢女一听,也不讨价還价,只从钱袋裡抽出另外三张银票,又将钱袋子重推過去让掌柜清点。

  钱袋裡装了一打银票。

  面额全是一千两,俱出自汇通银庄。

  汇通银庄是整個大雍最大、也是信誉最好的银庄,许多大宗交易都习惯用汇通银庄出具的银票。

  掌柜一下笑得牙不见眼,清点了两遍:“沒错,沒错,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张。”

  而后弯着腰送那婢女出去。

  婢女小心翼翼地捧了匣子,上了候在一边的马车。

  等马车一走,掌柜脸上的笑就沒了。

  他沒好气的斥骂了句小二,便又提着袍子上了楼。

  楼上的厢房内,贵人坐在隔了街的窗边,桌上一壶尚冒着烟雾的罗浮春,他手执青玉杯,静静地喝。

  窗外细雪一样的光落在他的发梢,眉角,仿佛给他镀了层光。

  掌柜的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整整袖子,走了過去,到得面前,喊了声:“郎君。”

  那郎君“嗯”了声,声音淡凉:“妥了?”

  “妥了妥了,”這掌柜的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自家這位二郎君面前,无端端矮了几分胆子,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问,“郎君,我铺内并无那婢子說的东西,您怎么叫我…”

  那郎君却只是抬眸,那张俊美到几乎可以算得上凌厉的脸上,此时噙了点笑,轻声道:“掌柜的,你该多读点书了。”

  “什,什么?”

  掌柜的沒明白。

  那郎君身后杵着的一位侍从却出了声:“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掌柜的,您想想,郎君最近在忙什么事?”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瑶…”掌柜突然想到,“莫非是姜大娘子那边的消息?!”

  說完,却自己否了:“可我从前沒见姜大娘子這般机灵啊。”

  說沒见這般机灵,還是轻的。

  明明是十分刁蛮,横冲直撞,来漱玉斋,从不带银子,全挂国公府的账,這也便罢了,還在這儿为一件首饰跟礼部侍郎的女儿起了冲突。那首饰是礼部侍郎的女儿亲自描了图样定做的,看中的就是漱玉斋的手艺,偏偏取簪那日,撞上了姜大娘子,姜大娘子這霸王看上了那還得了,非闹着要,甚至還扇了人两巴掌。

  想起這,掌柜的想,万万不可能是姜大娘子。

  她可沒這七窍玲珑心。

  窗边那生得如明珠玉润、冷霜凝雪似的郎君却叹一声:“总归是一個线索。”

  說着,他侧過脸去:“跟上了么?”

  他身后的侍从出来一人:“常遇率人跟上了。”

  “那鲁莲花呢?”

  他又问。

  “鲁郎君委实机巧,中途跟丢了。”

  那侍从面上露出羞赧。

  他倒沒生气,只是轻声道:“若他這般好对付,恐也不会有现在這般…”

  他似想着了什么,一双凤眸眯起,忽而将青玉杯随手一抛,掌柜只来得及一扑,将那青玉杯抢了在手,就见郎君领着一行人已匆匆出了厢室。

  那月澜纱在走动间,如流光浮动,真真美不胜收。

  掌柜的心想,国公爷那般粗人,竟然能生出這么個如珠如玉的小郎君,真真是歹竹裡出了好笋…

  意识到自己又胡思乱想,掌柜的忍不住掌自己嘴,骂道:“让你胡思乱想!贵人的事,关你什么事…”

  人却是還走到后窗,顺着支起的窗棱往下看,就见后街那僻静的小巷裡,带了帷纱的郎君已经轻巧地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由侍卫簇拥着乘车而去。

  “作孽哦,都消失了一夜,寻回来也难办啊…”

  掌柜的嘀咕着。

  —

  這边姜瑶却有些兵荒马乱。

  刚吃完朝食,她正打算在屋子裡散步消消食,消失了一夜的鲁莲突然出来——

  昨日還言笑晏晏的郎君,今日却仿佛性情大变,一点君子模样都不愿意装了,直接吩咐那婢女拿来一碗黄汤要灌她下去。

  姜瑶情知有变,但对着五六個人高马大的护卫,和七八個婢女,一点办法都沒有,只能装着一张笑脸,只作“痴心”于他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将那黄汤喝了下去。

  等那晕眩来时,姜瑶便感觉,眼睛也被黑布蒙了,迷迷糊糊地被婢女搀了出去。

  再醒来时,就发觉,自己到了一個陌生之处。

  比起之前古朴的寺庙厢房,此处要精致华美得多,真真是雕梁画栋,连屋内插了桃枝的一支细颈槲瓶,都能感觉其流淌的精致。

  进进出出的婢女,穿着也要比之前精美上许多,只每個人鬓间簪了朵红艳艳的花,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甚至她躺着的房间,不论内室外室,也都…红彤彤一片?!

  姜瑶看着头顶那绣着鸳鸯的朱红帐幔,這才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幸好。

  衣服沒换。

  那被她用细布包了的碎瓷片也還在。

  姜瑶垂下眼去,一鬓边簪了红花的婢女走到床前,朝她躬了躬身:“姜娘子,该起来梳洗打扮了。”

  “打扮?”

  姜瑶装作回不過神来的模样,扶着额,脸颊因晕眩,還透着沒血色的白。

  那婢女应了声是,笑着道:“喜婆也来了,等娘子沐完浴,便来为您开脸。”

  她面带喜意:“娘子不知道,郎君穿着喜服,别提多俊俏了!”

  姜瑶的目光,這时才落向窗外。

  窗外,树影婆娑,一轮金乌斜挂枝條,欲往下坠。

  啊。

  古时结亲,为婚,黄昏的昏。

  原来已经到傍晚了。

  姜瑶的目光,落在旁边桌案上那华贵非常的金色凤冠。

  凤冠中央,一颗红玛瑙如滴血的琉璃。

  凤冠下,還有折叠整齐的喜服,绿底镶红边,颜色浓郁得仿佛要从桌上流淌出来。

  一穿着红绸的婆子甩着帕子进来:

  “你们一個個的,怎么都愣在那?還不快伺候娘子梳洗,要拜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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