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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作者:起一声羌笛
春深日暖,百花开的时节。

  谢嘉仪睁开了眼,正对着窗外一树开得难收难管的垂丝海棠,鼻尖不再是挥之不去的药味,反而是海棠花的甜香气息。

  谢嘉仪觉得整個人都懒懒的,又无比轻盈。她病了半年,早已经忘了這种轻盈的感觉,每每多动一下就是翻江倒海地咳嗽,咳到她常纳闷嗓子为什么還好好长在喉咙裡,沒有掉出来。此时這种舒适,让久病的谢嘉仪沒有动,管死后去了哪裡,她要先享受一会儿。

  如果是幻境,千万不能动,一动就灭了。佛家不就是這样說的,這一幻境灭了,下一個幻境說不得就是青面獠牙无间地狱了。

  直到风吹過海棠花树,一瓣海棠花飘過开着的窗落在了谢嘉仪脸上,柔柔的、痒痒的、香香的真实的

  真实的!

  谢嘉仪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缓缓伸手拿下花瓣——真实的!

  她一下子坐起来,眼前一切并沒有如同幻境一样散开,依然真实存在。看到眼前是她大婚前住的海棠宫,睡的地方正是她午睡爱选的靠窗长榻,窗外是她让人种下的垂丝海棠树,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阳春三月天,不是腊月,不是寒冬,沒有漫天大雪。

  谢嘉仪摸摸自己,摸摸窗棂,探身往外想要去摸那棵海棠树,就听到陈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小祖宗,這是怎么說的,我不過出去一会儿,下面人都反了天了,采月鸣佩呢?人呢!這不用說,开着窗子让主子睡在這儿,這肯定是采星那個小蹄子干的!”

  說着上前又是摸谢嘉仪前额,又是摸她身上衣服、盖的毯子厚薄,却看到自己的小主子珠子一样的泪噼裡啪啦掉了下来,一边掉泪一边喊着,“嬷嬷我說谎了我一点都不快活嬷嬷,我不快活”說着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嬷嬷的心啊,给小主子的泪都浸透了,人也慌了,“這是又魇着了嬷嬷的心肝肉啊,這是又做噩梦了不是已经有段日子不做噩梦了怎么今日又招着什么了小主子啊,都過去了,听嬷嬷的话,都過去了不怕啊。”

  陈嬷嬷拍着哄着,又指着窗外:“主子看看,你睡迷了,咱们這是在京城那些都過去了”說到都過去了,陈嬷嬷的泪也下来了。

  谢嘉仪愣愣抬头:“都過去了?”

  陈嬷嬷肯定点头:“都過去了。”說着摸了摸小郡主柔软的长发,感叹道:“嬷嬷的小主子都這么大了,十六岁了,還跟小时候一样哭鼻子呢”那时候是一宿一宿的噩梦,小主子又懂事,知道住在别人家裡不能大喊大叫,每每噩梦醒来就一個人抱着被子睁着张惶的大眼缩在墙角无声掉着眼泪。

  “十六岁?”谢嘉仪看着陈嬷嬷,慢慢重复道。

  “是啊一晃眼就大了。”陈嬷嬷感叹地点了点头,眼看就到论婚嫁的日子了,“是嬷嬷不好,你想嫁太子,咱就嫁太子。”只要她的小主子快活,她做什么非要拦着劝着呢,看看,把孩子的心病都吓出来了。

  “嫁给太子?”

  嬷嬷慈爱地看了一眼小郡主,“郡主想做太子妃,咱就做太子妃。”

  可是让嬷嬷诧异的是,小郡主听完她的话并沒有高兴起来,反而直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嫁给太子,也不想做什么太子妃。”

  陈嬷嬷這一惊可非同小可,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小郡主的额头,也不烫啊,這是還糊涂着呢。她的小郡主她能不知道,那是把太子喜歡到心坎上了,一天三次往东宫跑,也不管能不能见到太子,就是见不到也要对着太子书房裡的笔墨纸砚坐一会儿,再傻笑一会儿。

  从七岁开始就奶声奶气宣称自己以后要嫁给太子哥哥。太子妃不好做,這么些年,不是沒人拦過劝過,可是郡主哪裡听得进呢。

  一晃十年了,她的主子从来沒有改变過主意。這倔劲儿、這脾气性格跟长公主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来的,当年孝懿皇后总爱笑說怎么皇宫裡就养出這么一個又欢脱又脾气大主意正的公主,陈嬷嬷有时候就想,可惜孝懿皇后沒看到,不然肯定也特别疼小郡主。

  這时候下面伺候的丫头才敢进来,陈嬷嬷瞥了采星一眼,后者一缩脖子,赶紧把温水递過来,嬷嬷直接伺候郡主漱口,又接過来半盏温茶,让小郡主慢慢喝了。

  “采月呢?”

  采星赶紧回道:“郡主想要蚂蚱,采月带着如意步步去给郡主抓蚂蚱去了。”

  陈嬷嬷又问:“鸣佩呢?”就感觉身边的小人一颤,赶紧道:“是不是冷着了?别怪嬷嬷絮叨,這天看着暖和還有寒气呢,风一吹冷着了,你又吃不下去药,到时候苦的還是主子自己呀!”想到小郡主吃药陈嬷嬷就头疼,闻到药味就钻进被子裡摆手,不让靠近。后来太医院给搓药丸子,谁知道郡主嗓子眼裡跟有個挡头似的,水喝了半碗,药丸子還在嘴裡化着,苦的郡主直嚷嚷直接把她埋了吧,什么浑话都說得出来,就是不肯吃药。

  别說海棠宫裡,就是陛下都跟着哄着劝着,每次都能被郡主折腾出一身汗来。所以不光是他们海棠宫上下怕郡主生病,只怕养心殿那边上下更怕郡主病呢。

  想到這裡陈嬷嬷更怕小郡主着凉,指着采星的额头:“主子闹脾气,要大开窗子睡,你不說劝着你還一味顺着,仔细我打你手板子!”

  采星连连应是,海棠宫裡谁不怕陈嬷嬷,错了规矩,陈嬷嬷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直接罚的。

  已经有小丫头上前把窗子掩上,陈嬷嬷也把一件家常半旧的衣裳披在了小郡主身上。

  两人就听到一直沒有說话的小郡主问:“鸣佩呢?”

  采星只觉得郡主口气很怪,但她也不及思索,立即回道:“长春宫传了她過去,肯定又是让她画花样子。”长春宫德妃娘娘喜歡鸣佩画的花样子,隔几日总是传上一回。开始還跟陈嬷嬷說一声,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說直接過去了。

  一则海棠宫跟长春宫的关系,人人心裡门清。长春宫娘娘照顾小郡主那是要多精心有多精心,那心疼劲儿对亲生女儿也不過如此了。可以說长春宫就是郡主在宫裡的第二個家,一旬总要有七八日在那裡。

  再则鸣佩本就是东宫选了,长春宫娘娘给送過来的丫头,又心灵手巧,一手针线活更是连陈嬷嬷都夸。他们几個就是稳重如采月還挨過手板子,但鸣佩却从来沒挨過罚,她自己得用是有的,最开始两年郡主看在长春宫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也是有的。

  這两年鸣佩隐隐有凌驾采月采星两個大丫头之上,成为昭阳宫第一大侍女的趋势,說话做事下面人沒有敢不听的。

  所以长春宫来传她,直接就過去了,這样的事儿海棠宫裡人也都习惯了。采星自己回话都沒觉得哪裡不对,只是郡主這次的反应似乎跟往日不同。

  采星等着郡主吩咐,郡主却沒再說鸣佩,直接道:“给我梳洗,我要去看陛下。”采星应了好,才回過味原来是要去陛下那裡,不是去东宫看太子呀。她害怕自己听错了,犹犹豫豫地想要多问一句,但陈嬷嬷就在旁边,她也不敢多问,怕挨训斥。

  洗漱更衣好,采星又递上了郡主的小皮鞭。

  谢嘉仪看着這支皮鞭,是母亲留给她的,后来被太后毁掉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托盘裡的小牛皮鞭子,又摸到它镶嵌着红宝石的紫檀木鞭杆。

  其他人都觉得今天睡起的郡主有哪裡不一样了,俱都屏气凝神等着郡主吩咐。

  陈嬷嬷看着郡主,心裡盘算着是找得道高僧要几张符给郡主压惊,只是還沒确定是找大觉寺的還是皇觉寺的,也不知道這两家哪家的法力高深。這郡主肯定是做梦了,還是噩梦,不然能连不做太子妃的话都說出来了?

  谢嘉仪握起鞭子,止住了采星,自己缠到了腰间,又留恋地摸了摸,這才起身朝着养心殿去了。三月暖阳照在身上,蜂飞蝶舞,垂柳依依,谢嘉仪走得并不快,舒服得微微闭眼又睁开。

  直到到了养心殿书房前,她才站住了脚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着。她怕。

  她怕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那裡面,真的会有她的皇帝舅舅。阳春三月天,谢嘉仪怕得双手冰凉,站在院子裡,一步也动不了。

  直到喜公公笑着迎出来,笼罩着她的恐惧才散了,她才确定她确实是在人间。

  现在是永泰十一年,最疼她的皇帝舅舅驾崩于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一直身体不好,全靠细细养着,经不得一点煎熬。可偏偏永泰十二年,是大胤最难熬的一年,熬干了皇帝舅舅最后的生机。

  从此這大胤深宫,再也沒有她的亲人了。

  她看着御书房前栽种的两棵海棠树出神。

  喜公公亲自来接小郡主,此时她的指甲已经在手掌裡扎出了月牙形的痕迹。喜公公還笑着打趣,总是跳脱爱动的小郡主今天怎么這样乖巧。谢嘉仪随着喜公公进到书房,停在门口,愣愣看着坐在炕几前批折子的永泰帝。

  永泰帝今年才四十多岁,但已经显得暮气沉沉,常年的病過早地带走了永泰帝的活力。永泰帝身体一直不好,這段时日還算好的,至少可以起身了。可已经這样暖和的天气,他還穿着絮了棉的夹衣。這会儿握着笔批完一個折子,正纳闷郡主怎么還沒进来,抬头一看到门边的小郡主就笑了,却见小郡主瘪了瘪嘴,突然就哭了。

  這可吓坏了喜公公,這小祖宗怎么哭了!要是跟下面人有关系,别看永泰帝脾气好,也会揭了让小郡主不痛快的人的皮。

  永泰帝自己有四子一女,可要說哄孩子的经验,他全都是在這個小魔星身上攒的。此时一看小郡主哭了,立即下了榻,先是看了一圈伺候的人,底下人個個噤声,他這才拉着小郡主到榻上坐下。

  一句句问着哄着。

  听到郡主說就是想皇帝舅舅了,永泰帝哭笑不得,“你呀,真是越大越孩子气了,让人知道朕還怎么给你找婆家。”

  小郡主抽噎着說:“想舅舅想哭,婆家就不要了,這样的婆家我不要也罢。”

  永泰帝听着小郡主一贯的心直口快,哈哈笑了,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尖:“一個姑娘家也跟着說什么婆家,倒是一点不知道羞。”

  “我是大胤的郡主,怕這怕那白给皇帝舅舅丢人,我不怕羞,我什么都不怕。”

  永泰帝笑得更大声了,這脾气,完全随了平阳。想到平阳公主,永泰帝嘴角含笑看向了御书房窗外的两株海棠,平阳公主去了已经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時間過得多快啊。

  他们上一辈人的故事早结束了,小一辈的故事又开始了。

  永泰帝意味深长道:“别人不怕,太子笑话也不怕?”

  却沒想到這次小郡主直接道:“凭他是谁,我都不怕,随便他们笑话!”前世笑话她的人還少了,只怕满京城贵妇圈子裡看她這個皇后都是笑话:自己生不出孩子,還不让陛下跟别人生。她都能想到那些人說起這些的时候,好像活见鬼的表情,夸张地拿帕子捂着嘴,“怎能——悍妒至此呀”。她们倒是贤惠,她呸。不给自己找一堆姊妹伺候夫君,好像就不够德高似的。生不出孩子還不给男人纳小那简直就跟犯了天條一样,好像大胤的天灾人祸都是她這個皇后不贤德带来的

  “昭昭,做太子妃是有很多规矩的。”永泰帝再次提点,虽然知道小郡主的心意,但他始终沒有拿定主意,深宫——不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昭昭這样脾气,想到這裡永泰帝不觉有些发愁。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谢嘉仪這话一出,别說永泰帝,就是旁边伺候的喜公公都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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