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歌行
危险解除后,他就把夏小玲放在了地上自己走,全然不顾少女已经腿肚子转筋直打哆嗦,根本走不动,只能扶着墙看着他走向那個两米多高的机械巨人。
在他沉默着打量那台机甲同时,机甲裡的方寒茉也在打量他。
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整体呈灰黑两色,脏兮兮的,在同样肮脏的街道极不显眼。
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看似肮脏的衣服毫无易钩挂之处,脖子上是厚实的围巾,上衣是结实的夹克,外面是塞着板子,夹杂铁片的战术马甲,长裤合身,裤腿绑紧,脚踏质量极好的军靴。
他甚至用泥灰抹黑了脸孔,让人看不清容貌。
他的背后背着一张巨大的弓,腿上绑着短刀。
方寒茉還注意到,他虽然步幅步速正常,但走路几乎沒有声音,不知是靴底经過特殊处理,還是這個男人对身体重心的控制力异常强大。
想到這裡,女军官仔细看着“狂战士”的目镜给出的分析——還好,对方依旧是人类,不是什么变异生物,或者怪物伪装的。
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男人的手指,瞳孔四周,以及走路时的平衡性。
很好,沒有問題。
根据对方的体力与衣着,方寒茉判断,眼前這個男人绝对求生者中最强大的那种,无论是体力還是心智。
不過,刚刚他那一声“小心”,才是最大的加分项。
那才是她决定与对方直接接触的根本原因。
否则,她真的也只是出来看对方一眼,也就回车上继续执行任务。
末世是黑暗的。但对堡垒都市而言,越是黑暗,人类之间趋同的观念与残存的同理心才格外重要。
這样的人,才可以培养成优秀的斥候,为堡垒都市效力。
在方寒茉上下打量陆明的同时,他也在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机甲。
眼前這副钢铁之躯并不像陆明前世看到的“高达”或“装甲核心”等科幻作品中的机甲那样高大。
它明显是全覆式的,整体呈粉白两色,其身躯的线條甚至带有些柔和——陆明分明从它身上看出一丝女性特征。
与其中紧紧包裹的驾驶者相得益彰。
“這是一台专门的女用型机甲嗎?是那個女骑士的定制型?是否還有其他男用机甲?为什么一定要是人形?难道這种机甲在对抗怪兽时能有奇效?”几個問題飞速掠過陆明的脑海。
他沒再思考下去,决定率先开口沟通。毕竟,对方的力量占据绝对优势,且沒有对自己表现出明确敌意,先开口也是一种礼貌。
“传說中的安全城市?”
陆明将张开的双手平展在身体两侧,一面示意自己手中沒有武器,一面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高声问道。
实际上,有关人类存在隐藏起来的安全城市、堡垒或者大型定居点的传闻,在幸存者之间一直流传,只是沒人能证实消息的真假,以及沒人去過。
陆明自己也在理智上认为,人类的精英阶层与军队不大可能被怪兽在第一波袭击就全灭,更有可能隐藏起来积蓄力量。
遗憾的只是這种隐藏与保全,与绝大多数人口无关。
“是的,我們就是城市派出的车队。”女人的声音再次从机甲的全覆式面甲下传出,悦耳,清冷,带着一丝魅惑的沙哑,以及被机械设备放大后的特殊质感。
“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加入你们?”
陆明毫无废话,开门见山。
他只向那几辆停下来缓缓倒车的巨大装甲车看一眼。
开什么玩笑,在对方眼裡,自己這样一個普通幸存者的价值,恐怕還沒有這几辆车此刻干烧的油钱价值高。
对方既然停下来找自己,肯定有目的。
只要自己能发挥出价值,那么换取一些庇护不是沒有可能。当然,在這個過程中,要时刻保持警惕。
“狂战士”中的方寒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与聪明人說话就是省事,从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你熟悉a市嗎?”
“三年了,很熟。”
“很好,我們這次需要探查a市外围附近状况,会与一些中小型怪兽接战。在此期间,如果你能给我們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或帮助,那么你就可以得到进入堡垒城市的资格。”
“成交。”
陆明点了点头,二话不說,直接跑向最近的那辆巨型卡车。
他希望能够了解這支车队的信息,也希望得到更加安稳的生活。尽管他可能是這座城市裡最强大的幸存者,但他也希望能摆脱這种境况。
从车队的实力就可以判断出,对方一定有着可以安全进行工业生产和维护的基地,那裡一定比這座城市安全。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前面那辆巨型卡车裡有什么,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他。
方寒茉点了点头,她愈加欣赏這個男人的果断。
她正要举手示意這辆重型机甲运输车打开舱门,却见那個男人已经以远超常人的速度跃起,一把攀上运输车边缘机甲的一处缝隙,而后三两下直接爬上车顶,施施然坐定。
方寒茉的眼眸悄然眯了眯。
对方再次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体能,這似乎是一种实力的展现,也可能是顺手为之。
忽然,车顶的男人伸手指了指建筑物的门口,說道:“能把她也带上嗎?”
方寒茉点了点头,看向那建筑物门口,一個扶着墙的少女正呆呆看向這边。
一辆护卫装甲车的车门打开,两個穿着外骨骼的士兵飞速下车奔来,架起那個傻呆呆的少女就往车上走。
方寒茉也不再耽误時間,转身走向运输车,并在這個過程中解除了机甲的变形。
坐在车顶的陆明眼睛缓缓睁大,他又看到了那個過程——刚刚女骑士与车融为一体的過程,只不過這次是倒過来。
像影碟倒放那样,高大的机甲趴下,肩膀位置的车轮前后移动,四肢反转,向内收缩,变回一辆覆盖装甲的重型摩托车,而女骑士婀娜高挑的身姿则从不断回退的钢铁下显现出来。
然后摩托车驶入巨大卡车的腹部,车队重新向前行驶。
“有意思……”陆明坐在装甲车顶,冬日正午的微风轻轻拂過他的发梢,
神秘的安全城市,远超這個世界本来水平的机甲科技,强大的车队,神秘的任务……
陆明不自觉地笑了笑。
三年来挣扎求生的郁结,似乎在這一刻一扫而空。
一切终于有了变化。
方寒茉进入车厢,大步走向驾驶席,在這個過程中,她发现战士们都抬头看了看她。
“有情况嗎?”走到驾驶席后,她随口问道。
“沒有情况,长官。”驾驶员立即回答。他沒說什么,但方寒茉看得出,驾驶员有些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就說,别吞吞吐吐。”美艳的女军官寒声道。
“长官,我們要带上這個……野人?”
“他更了解a市的情况,身体素质也很好,未必不能为堡垒都市贡献力量。”
驾驶员沒有再說话,方寒茉感觉到,身后的士兵们也沒有再露出那种探究的目光。
她在内心深处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并不觉得战士们错了,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堡垒都市,守护住人类最后的火种,這么想情有可原。
但三年時間,已经足够堡垒都市中的人,将门外挣扎于末日中的幸存者,视作另一個族群,甚至物种了。
她转身想要坐下休息片刻,耳机裡却传出一個略显轻佻的男子声音:
“方长官,那個野人能有什么用?一位训练有素的普通战士能顶他十個。”
方寒茉的眸子不悦地眯了起来,她寒声說道:“李尔,不要质疑我的决定。”
“是是是,一切都听长官的……”
李尔刻意拖着长音,本来還算悦耳的音色因此显得有些令人作呕。
同时,四级机师的强大听力,還让她从耳麦中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在轻声吮吸着什么,以及李尔愉悦的叹息声。
方寒茉面甲下的俏丽面庞遍布寒霜。她当然知道李尔在和他那個伪人妻子在做什么。
如果可以,方寒茉真想给他那张過分俊俏的脸来上一拳。
她恨恨地关掉耳麦。這并不符合任务规定,理论上,這次任务的两位机师必须时刻保持通讯顺畅,以便随时出击。
此次探索任务中,李尔名义上是她的下属,实际上却是市政厅一派安插在任务中的人,以监视军方行动。
仅是如此,方寒茉還能容忍对方的存在,但這個男人屡次展现出轻佻的态度,甚至对她表现出不加掩饰的垂涎。
身为市政厅一位部长的独子,李尔的风流韵事连军中都有所耳闻,光是今年,他就把机甲学院的两個女学员弄大了肚子。其本人的生活作风更是夜夜笙歌。
偏偏這样一個只会消耗物资、霸占民女的花花公子,却被发现具有机师资格,甚至已经逼近三阶。
每一個成型的机师都是珍贵的人才,军方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市政厅将他安插进這次行动。
但這并不意味着方寒茉会任由对方调戏自己,甚至干擾自己的任务。
她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作战服也遮掩不住的宏伟起伏了几下。
她转身走向通往运输车上方的爬梯。
车队依旧引擎轰鸣,嚣张地行驶在马路中央,碾過路中央的一切障碍物。
截至目前,并沒有任何怪兽对车队展开攻击。
但陆明认为,遭遇袭击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此刻他依旧惬意地坐在车顶,享受着拂面的风。
這可是什么“微风”,车顶也不是可以舒服坐下的地方,换個普通人,此刻怕是已经趴在车顶动弹不得了。
但陆明恍若不觉,甚至哼起了歌。
方寒茉爬上车顶,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盘腿端坐在车顶,背着那张巨弓,手搭在箭袋上。
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男子竟颇具古风。
接着,她就听到了他的歌声。
声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带着少年到青年阶段男子特有的清澈通透。
方寒茉愣了一下。
她才意识到,眼前這個身材匀称矫健的男子,竟然還是個少年。
她暗暗记下這一点——一個可能還未成年的男孩,在怪兽横行的末日长到一米八的身量,意味着得到了充足的营养和蛋白质,而且沒有任何库鲁病的特征。
這很不简单。
陆明也抬起头,冬日的阳光在這個時間有些刺眼,他看着褪下机甲的女军出现在车顶,逆着光走向他。
女人身材极好,穿着紧身作战服,头盔是全覆式的,看不见容貌,身高一米七出头,身体曲线起伏,有成熟女性的韵味,动作却带着军人的干练。
在狂风呼啸的车顶,女军官這几步走得摇曳生姿,十分放松。
走到陆明面前,女人稳稳站定。
“方寒茉。”
“陆明。”
毫无寒暄地各报姓名后,女军官到他身边,隔着一臂距离与他并排坐下。
方寒茉也不知道自己为为什么要上来。
在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個声音在告诉她,這個肮脏的野人少年,远比李尔那個英俊公子可靠。
她思考着自己什么时候产生這种感觉,最终确定,是身披“狂战士”之后。
全覆式头盔下,方寒茉好看的眉头缓缓皱起。
机师进入机甲后,并不是在简简单单地驾驶机器,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某种共感。
“难道……‘狂战士’要告诉我什么……?”
身为四阶机师,方寒茉从不忽略机甲传递的任何信息。
但她暂时抓不住任何头绪。
思考了一会,方寒茉按下了這個有些飘渺的念头,她的注意力渐渐被身边人的歌声吸引。
听了一会儿,她有些不快地问道:“這是什么歌?”
“沒什么,家乡的小曲。”
方寒茉眉头依旧紧锁:“這歌词……”
“是這座城市的写照。”陆明笑了笑。
他看似随意地指了指四周的街道,又补充道:“其实只是诗。我自己随便哼成曲。”
从這几句话裡,方寒茉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但她還沒来得及深思,陆明已经转移了话题:
“车队這是去哪儿?”
“我們得到了一幅手绘地圖,结合手中灾变前a市的地圖,得知了這座城市的部分情况,现在我們要去a市体育馆,驗證信息的准确性。
地圖……
陆明轻声问道:“那地圖是什么材质?给你们地圖的人……走路会发抖嗎?”
女军官顿了顿,沒有說话。
陆明看了她一眼,继续說道:“体育馆盘踞着一头中型怪兽,以及供它驱策的小型怪兽若干——就是刚刚你杀的那种。”
“那头怪兽就是目标。杀掉它,就是我們打响收复這座城市的第一枪。”
女人的声音冷冽中带着一丝沙哑,既冰冷,又诱人。
一個声音混杂着两种气质,让陆明在一瞬间有种掀开她头盔一睹芳容的冲动。
陆明的歌声停顿了一下,暗骂一声。
這该死的青春期。
他這副身躯虽然处于人类的巅峰年纪,且经過强化,但太過于年轻,而身体健旺的冲动十分强烈,让他失神了一瞬。
方寒茉错会了他走神的原因,不动声色问道:“怕了?”
陆明不屑于理会這种低级的挑衅,淡淡道:“你的机甲可以战胜一头中型怪兽?”
方寒茉沒有說话。她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了一下两人座下的重型卡车,又向另两台卡车点了一下。
陆明若有所思。
三台卡车。
三台机甲?
有点意思。
陆明不再多言,他继续哼着歌,和女军官并排坐在烈风呼啸的卡车顶,向体育馆前进。
他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前面一辆重型卡车上。
那种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他总觉得,裡面的东西,不止在吸引着他,甚至在向他发出召唤。
他沒有问女军官对自己的安排是什么,到时候找机会做事就是了。
如果有問題,大不了一拍两散。
自己继续当個开挂的幸存者,每天啃鸡腿搭避难所,也沒什么。
车队逐渐远去,风中只剩下少年的歌声——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被车队远远甩在身后的建筑物中,有窃窃私语声逐渐响起,悉悉索索,沙沙作响。
“是人……”
“活人……但沒有味道……”
“有……有……在铁下面……一层一层的铁……”
“是肉的味道……吃……想吃……好香……”
“好香的肉……肉……”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声层层汇聚,如海浪般起伏,漫過破败的建筑群。
那些建筑的破窗与残垣断壁下,阴影在涌动,似有黑色的洪流,隐藏在這些建筑中。
它们追逐着车辆,越来越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