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哭
沈若锦蹭的一下坐了起来,胡乱擦了擦脸,可满脸泪痕擦不干净,袖子又太脏,抹成了花猫一般。
沈老将军還未完全清醒,眼神浑浊地看着眼前的小花猫,“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小十還是第一次到我梦裡来。你是不是、還在怪阿公非要送你回京,逼你嫁人?”
“沒有……”沈若锦坐在地毯上,明知阿公伤重,病中糊涂,仍旧十分认真地同他說:“小十从来沒怪過阿公。”
三年前沈家儿郎们为了守住疆土、为护皇帝父子犹如星辰般一夜陨落,皇帝回京之后却跟西昌和谈,抹去了沈家儿郎的功绩不說,還把西疆兵权交给了别人,沈老将军手裡只剩五万的沈家军。
最苦最难的事都交给他们去做,一到发军饷的时候总沒他们的份。
战死沙场的英雄被人刻意遗忘,为国苦战的将士被蛀虫苛待。
沈家儿郎们的尸骨至今都沒找齐。
那一年,沈若锦十五岁,阿公和舅舅们让她先行回京准备办及笄礼,可就在她回去的途中,边关传来了舅舅和兄长们战死的消息。
明明几天前沈家军刚大获全胜,西昌主动提出和谈,签订国书,发誓从此两国交好,兄长们自战场归来,各自洗马、擦剑,笑闹着,打趣长兄终于能回去娶媳妇了,发愁小十這及笄礼一办,上门求娶的人定然络绎不绝,究竟要给小十挑一個什么样的夫婿才好?
不過短短数日,那些鲜活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们,就成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骨,有些甚至尸骨无存。
沈若锦半路折返,发了疯一般回到西疆,走遍战场的每一寸土地,翻過了不知多少具尸体,把她的亲人一個個从尸山血海裡找出来。
皇帝定下三公主去西昌和亲,割让城池和土地,两国交好了,西昌军在昔日大齐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欺压大齐的百姓,把沈家父子的头颅砍下来,带回西昌王城去当作功绩炫耀。
沈若锦孤身闯进西昌王城去抢,她满心仇恨,终年游走于西昌各地,伺机暗杀仇敌,刀口舔血的日子一過就是两年。
直到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她刺杀西昌将领得手之后,遭西昌士兵围杀,侥幸逃出升天回到西疆,却被阿公勒令即日回京,此生不得再踏足西疆。
沈若锦至今记得那天雪满山峦,整個西疆之地,千裡冰封,万裡寒霜。
好冷好冷。
她跪在雪地裡,血从各处伤口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积雪。
最疼爱她的阿公任由她跪着,生平第一次說后悔,“或许当年,我就不该带你来西疆。”
阿公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将的宿命。”
“姑娘家還是安生嫁人的好,這些仇啊恨啊,家国天下、战场厮杀本不就是你一個姑娘家该沾染的事。”
“回去吧,回京城去,忘了沈家、忘了你的舅舅和兄长们,只当這十年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你就回到该去的地方。好好做你的侯府小姐,嫁個好郎君,从此相夫教子,别再动刀剑,也不要再来西疆。”
沈若锦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亲人战死了,阿公要赶她回京城。
她又沒有家了。
沈若锦在雪夜裡跪了一夜,也等不来阿公回心转意。
阿公年迈气不得,她退让了,听话了,带着一身伤被送回京去,身在侯府贵门,也长年着白衣,为沈家人守孝。
直到裴璟带着母亲的遗物找上门来,她想那就他吧。
听阿公的,也圆了母亲的心愿。
哪怕新婚当日,裴璟跟慕云薇同时失踪,沈若锦也沒怪過母亲和阿公。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這天底下的事,谁又能說得准?
沈若锦不再去想从前的事,不想流泪,偏偏眼泪总夺眶而出,“小十只要阿公好好的。”
“小十不哭……”
沈毅想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沒有。
他哑声說:“都是阿公不好。”
沈若锦捧住阿公的手,把脸贴了上去,滚烫的眼泪落在他掌心。
沈老将军重伤在身,只說了這么一句话,又晕晕沉沉地昏睡過去。
“阿公!”
“阿公——”
沈若锦连唤数声,也沒得到任何回应。
只能喊来帐外的守卫把陆军医找過来。
陆军医来的很快,跟着一块来還有卫青山和另外几個老将军的亲信。
几人刚才听卫青山說沈家十姑娘在這還不敢相信,這会儿见到真人了,顿时又惊又喜。
十姑娘先前虽然沒上過战场,但她自幼受沈家众将军教导,集众人之所长,還曾赴西昌王城暗杀西昌将领,武功胆识皆是万裡挑一。
沈若锦无心同他们寒暄,直接跟陆军医說:“军医,阿公方才醒過,你快再给他看看。”
“老将军受如此重的伤,這么快就醒了?”
陆军医诧异极了,赶紧再给老将军诊治了一番。
如此重伤,這么快就醒来了一次,堪称奇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這位十姑娘在的缘故,老将军的脉搏竟比原来有力许多。
陆军医赶紧又给他施了一回针。
沈若锦和几個副将守在一旁,等收了针,才听见陆军医說:
“老将军既然醒了一次,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事。只是军营之中药材短缺……”
“何止是药材短缺,连粮草都快用尽了!這次西昌来势汹汹,老将军早就传书给都护府求援,可過去了数日,援军非但沒来,還断了我們的粮草供应!”
另外几名将军說:“冬衣也沒发,大雨過后又是风雪,将士们沒有冬衣怎么御寒?”
“今日是十姑娘忽然杀出来,一箭射伤了西昌元帅才迫使他们临时退兵,现在西昌军营裡還沒传出死讯,如是西昌元帅沒死,說不定会即刻下令,再次挥兵落月关!”
“为今之计,必须弄明白都护府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咱们必须拿到粮草冬衣,才能跟西昌人继续打,就是要我們死,也得做個饱死鬼啊!”
沈老将军還昏迷着。
卫青山作为副将,不能在這时候离营,剩下几人争吵着谁去都护府走一趟。
粮草军需不是那么好讨的。
更何况,大战之时传书求援,后方却迟迟沒有派出兵来。
其中必有猫腻。
這一去,或许有去无回。
死在阴谋诡计之中,远比死在战场上更加憋屈,更不值得。
几個将军吵红了脸,一句一句“要去也是我去”,更像是争着谁先去死。
“诸位不要争了。”
沈若锦看着昏迷病榻的阿公,哑声打断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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