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乎意料
时逢乱世,人命贱如草。兵灾匪劫之下,有些临近官道、大路的村子裡一年到头都能见着披麻戴孝的孤寡哭嚎。相比之下,远离大路的大武村真還算不上经历過太多祸乱场面。乍然间因为抓壮丁而死了两名青壮,死者家人的悲切哭嚎声,自然引得整個大武村中弥漫着一股悲戚氛围。
站在一处屋顶有瓦的院子外边,拄着鹿头拐杖的江老太公与管家足足等了小半個时辰的功夫,這才听见院门门缝中透出来了一句话:“病人沒大碍,在我院裡過得了三天,再回家仔细将养俩月就好,不会落下什么大毛病!”
耳听着那显然带着些陕西口音的话语,江老太公与管家同时松了口气。伴随着江老太公双手拢住了鹿头拐杖,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慌忙从怀裡摸出来一個小布包,恭恭敬敬地搁在了院门门槛上。
双手拢着鹿头拐杖,江老太公恭敬地朝着那院门一拱手:“劳烦韩老先生!”
就像是沒听到江老太公的致谢,紧闭着的院门裡再沒传出一点声息。小心地伸手搀扶着江老太公在暮色中走出去老远,管家方才回头看了看那座院落,很有些不忿地低声咕哝起来:“老爷,這韩老先生的架子可也当真不小?寻常人去求他瞧病,守着他那病患之外、旁人不得入院的规矩也都罢了,可您去了......居然都不叫进院门.......”
微微摇了摇头,江老太公很是不以为然地和声应道:“你从小不读书,更不读史,自然不明白這韩老先生的来历!”
诧异地再次回头看了看韩老先生家的院落,管家很有些纳罕地接应着江老太公的话头:“這韩老先生......還有村子裡這些個陕西路来的小姓人家,不就是江家老祖当年可怜他们无处可去,這才收留了他们在大武村落脚么?穷到根儿、败到底儿的人物,還能有啥了不得的来历?”
“谁家天生富贵、哪個胎裡困穷?這大武村裡韩姓人家的来历,据說是当年大宋朝西军名将韩世忠麾下亲兵后人,遭了奸人陷害才从陕西路流落到了大武村!咱们大、小武村拜的是关帝、岳爷,跟這路韩姓人家总還有些香火人情,老祖這才收留下他们......”
“既是這样,那這韩姓人家也该知恩图报.......”
“你又懂個什么?你细想這大武村中贱业、偏行,哪個不是韩姓人家一肩挑起?人都說报恩百年、可比亚圣,這韩姓人家在大武村中操持贱业、偏行,又何止百年?现如今......倒是我江家欠了他们一份情义呀......”
尽管心头依旧有些不服不忿的感觉,但看着江老太公清矍的面孔上露出的感慨模样,管家顿时知趣地换了话题:“老爷,咱们大武村還幸亏有关帝、岳王保佑,被抓去的壮丁虽說死了两個,可其他的好歹都回来了......”
不等管家把话說完,江老太公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就只见着壮丁寻回来大半,见不着這大祸說不准就在眼前了!”
悚然一惊,管家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嗓门:“老爷,您是說......那些报号八路军的外乡人?”
重重地点了点头,江老太公紧皱着眉头說道:“自古匪過如梳、兵過如洗,虽說祸害乡裡、荼毒黎庶,可說到根由上,也不過就是要些钱、粮打发!可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
抢着伸腿踢开了道路上一块并不算大的石块,再搀扶着已经越走越慢的江老太公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碾上坐定,管家這才开口接应着江老太公的话茬:“既然是要钱、粮,那咱们在村子裡寻几個口舌灵便、见過些世面的老练人物先去问個大概数目,再跟他们好生情商,能少拿些就少拿些,打发走了他们了事?”
伸手按着自己酸痛的腰杆,再瞧瞧半跪在地上替自己捶腿的管家,江老太公微微闭上了眼睛:“你当我是心疼那些钱、粮?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卖命替咱大武村抢回了被抓走的壮丁,于情于理,咱大武村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钱粮支应,也都该从优从厚,切不能把這人情交道办成了矫情冤仇。可如今......那些报号八路压根都不提钱、粮报偿,就连他们折损的人也都自管在村外寻地方掩埋了.......”
“老爷,您是担心他们漫天要价?”
长叹一声,江老太公出神地望着大武村中院落裡稀疏点燃的灯火,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怕的是......那些壮丁,怕還是保不住啊......”
“那我這就叫露過脸的壮丁赶紧走?趁黑翻過山,到小武村先避避?”
“知人有、求有方!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明知道咱们村裡有丁壮,哪裡還躲得掉?走得了和尚,還能走得了庙?”
“那......老爷,您可得快点拿個主意呀?這回露了脸的這些丁壮,不少都是家裡的独子,真要是抓去当了壮丁,這乱世上枪弹无眼.......”
抬手止住了管家惶急的低叫,江老太公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生逢乱世,這也真就是命裡应有之劫,怕是躲不掉!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为了替大武村抢回這些壮丁,已经折损了一條性命.......自古以来的道理——欠债還钱、杀人偿命呀.......”
任由管家搀扶着自己慢慢走到了自家宅院门前,都還沒等应在门口的长工满仓說话,江老太公已然抢先低声朝长工满仓說道:“都招呼好了?”
点了点头、满仓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這回可有些怪了?老爷,那些人就坐在席面前头說话,连一個伸手碰筷子的都沒有,就是站起来低了会儿头,說是替他们一伙儿的那伙计.......摸......摸矮?倒是莫天留和沙邦粹俩人在偏厢屋裡吃得欢实,一会儿的功夫,白面硬馍吃了一簸箩了.......”
皱着眉头,江老太公站在自家宅院门前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狠狠地将手中的鹿头拐杖在地上一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過!管家,先去备足了钱、粮,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甩开了還想要伸手搀扶着自己的管家,江老太公独自一人朝着灯火通明的客厅方向走去。人還沒走到门口,已然亮开了嗓子朝着客厅裡的诸人吆喝起来:“各位长官辛苦!慢待各位长官,千万恕罪,千万海涵!”
脚下紧走几步,江老太公身上再看不到一点方才流露无疑的疲惫模样,迎着客厅裡三桌席面上齐刷刷站起来的青壮年汉子便是一個团团罗圈揖:“诸位长官先受了小老儿一礼,今日仓促慢待,诸位长官.......”
不等江老太公把话說完,八路军队长已经几個跨步走到了江老太公眼前,双手托着江老太公的胳膊,和声朝着江老太公应道:“老人家,我們可当不得您這么大的礼数呀!话要說起来,我們還得先向您赔個不是——要是今天我們计划周全,說不定就.......我們对不住大武村裡的乡亲啊!”
喉头咯咯作响,江老太公原本琢磨好的一番客套话,全都憋在了嗓子眼裡
就如今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从来只见過各路枪兵仗着手中家伙寻衅生事,何曾有過豁出性命替人消灾之后,還抢着先认了個思虑不周的错处?
似乎是对江老太公表现出来的這副惊愕模样早有预料,八路军队长搀扶着僵硬着身架的江老太公坐到了一桌席面旁的椅子上,這才和声朝着江老太公說到:“老人家,咱们八路军是穷人的队伍,是......這一时半会儿的,咱们又是初来乍到,话說不清楚、人辨不明白。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长了,您自然也就知道了!”
犹如乍闻惊雷一般,江老太公好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哆嗦着嗓门朝那八路军队长說道:“长官是說......你们要在這大武村常驻?”
温和地微笑着,八路军队长轻轻点了点头:“不光是大武村,我們的工作范围就在清乐县周遭十裡八乡!”
“工作......敢问长官,诸位的工作......是要做些什么?”
“抗日!打鬼子!”
“那.......粮秣军饷.......我大武村中须得给诸位长官支应多少?”
“老人家,恐怕您還是误会我們八路军的队伍了?咱们八路军的队伍,绝不从乡亲们身上搜刮抢掠.......老话說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空口白牙說啥都不算,這道理我栗子群也懂!今天等了這许久,就是想請老人家帮忙寻個能歇脚的地方。咱们歇一晚上,明天天亮就走!”
僵硬着脖子,江老太公如同在梦境之中般呓语似的应道:“诸位长官是說......明天天亮就走?”
坦然地点了点头,栗子群依旧是那副好声好气的模样:“老人家,咱们是八路军裡派来咱们清乐县地区的武工队,是当真来发动乡亲一起打鬼子的,自然是不能贪着舒坦,就在一处村子裡常驻了。再說了,這不也怕给乡亲们招麻烦不是?您老人家放心,明天一早,咱们给乡亲们做過动员工作,也就暂时撤离大武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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