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迷路之人(七)
在经過长达六個小时的会议后,今晚的饭桌上,一性子最活跃的男同事拿着酒杯站出来。
“今天是個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們的提案总算能被正式敲定,在坐的每一位都功不可沒!当然了,也包括我們躺在医院裡的中岛君。山本,你一会记得把我們聚餐的照片发给那家伙啊,馋他!”
被叫到的山本鸣人在逗好友方面与对方一视同仁,立马一口应下:“沒問題!”
其他同事也笑道:“坂本系长和山本君也太坏了吧哈哈哈哈!這时候刺激中岛君,就不怕中岛君出院后报复你俩?”
“报复就报复,谁怕那家伙了?”
站着发言的坂本系长毫不在意地大手一挥,又接着說,“然后要感谢我們伟大的课长大人,带领我們部门不惧困难,勇往直前!哥,哥!在跟你說话呢,你怎么声都不吱一下?”
被充当主持的系长连环催的人就坐你隔壁。你们课长虽然总是西装革履大背头,乌黑的头发丝能在灯底下反光,平时经常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姿态鼓励你上进工作,但其实也就三十来岁。被弟弟這么一闹,他也跟着露出放松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有点明显。
坂本课长說:“你不是在夸我嗎?夸我我就听着呗。”
這话让对方直接无语了,翻了個嫌弃的白眼。
“嘿?這就太沒意思了啊哥。算了算了,還是不弄你了,现在弄完你,回家遭殃的人還是我。”
“哟喂,”一男同事开始起哄,“系长你果然還是怕我們课长啊。”
還有人跟着哄:“又是上司又是哥哥能不怕嗎?只不過小坂本君之前喝酒时還牛轰轰地說過自己能一拳一個课长——”
“诶诶诶!喝酒时說的话就不要记這么久了你!”差点被同事当着兄长面揭老底的坂本系长连忙瞪了几眼過去后,在自己兄长意味深长的视线下转移话题。“别說了别說了,回归正题啊各位,那接下来就說說我們的小后辈吧!”
一直坐旁边,当津津有味的吃瓜群众的你在听到這句后有了种预感。然后果然,就听对方清了清嗓子后,郑重地望向你。
“我們的晋川君這回可是功不可沒啊,整波设计的大部分构思都是晋川君完成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晋川君,今晚必须多喝点!”
……你就知道是你。
你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我……”
“我說,晋川君的酒就算了吧。”
你刚开口,還沒来得及走個商业版谦虚套路,就有人为你主持公道。
“不知为什么,两次跟晋川君喝酒,我都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那位男同事一脸难以切齿,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問題是還有人跟着附和:
“真巧啊,我也有!”
“之前的聚餐裡,我都沒好意思跟晋川君碰酒杯……”
“說来我就想起了,上次在一家韩国烧烤店裡,隔壁一桌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個骗小孩的怪大叔。”
“大概是因为晋川君看上去实在不像成年人啊,就刚刚进来时,门口的经理還跟我嘱咐两三遍,說不许让未成年饮酒。拜托,我看起来像是会有十几岁大的孩子的人嗎?我今年才二十八耶!”
拜托,你也不是什么十几岁大的孩子好嗎?
“我家那小子就跟晋川君看着差不多大,所以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把酒瓶拿得离晋川君远点……”
“诶等等!”
眼见這帮人就要就着「与晋川君喝酒时产生的罪恶感二三事」展开聊天,你连忙出声叫停。
“各位前辈能不能别当着我面說我嫩呐?要拼酒量,在坐的前辈们還不一定有能拼過我的呢。”
一群遭到你挑衅的大老爷们一听不得了,立马都跳起来发声:
“晋川君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吧?”
“之前都是我們让着你呢。”
“我們這回可不会放水了啊。”
“来呀前辈们,不醉不归?”
你举起酒杯跟起哄的同事碰了碰,直接一仰而尽,将空了的酒杯底朝上,笑眯眯地发出邀請。
一群平时总爱关照你、本意也只是逗逗你的男同事一下被你激起了潜在男人骨子裡的拼酒斗志,纷纷拿着自己酒杯,拍案而起一声吼。
坂本系长第一個带头。
“喔!厉害呀晋川君!再来杯,我跟你喝!”
“我也来!”
“加我一個!”
“還有我!”
“再来杯吧再来杯!”
“来来来,今晚不醉不归!”
一個女同事在旁边不放心地提醒你们:“你们男生可悠着点吧,明天早上還要上班呢……”
又喝完一杯酒的你看了眼她叹口气。
哎,喝酒时就不要說這种破坏气氛的话了啊姑娘。
之后的几個小时,饭桌上酒杯的碰撞声不断,空了的酒瓶在桌底下越堆越多。
在他们合力围攻坂本兄弟的功夫,你灵敏的听力帮助你在一帮男同事大嗓门的聊天和劝酒声中听清了不远处几個女同事凑在一块小声讨论的內容: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晋川君长得很像某個漫画裡的角色。”
“是吧是吧,你也有這种感觉!我现在也依旧這么觉得!我早就想說,晋川君实在太像一本少年漫裡的可爱学弟了,奶萌奶萌的~”
“诶?但我其实觉得晋川君更像一個高贵的小少爷哎。有几次撞见晋川君一個人坐在休息区的小沙发上看风景,那姿态,天呐,实在太有带入感了!”
“可我怎么感觉晋川君会有点偏病娇?虽然沒见過,但主要稍稍幻想下晋川君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种把人玩弄于鼓掌的阴暗绚丽风就出来了呜哇!”
“啊啊啊我已经有代入感了!”
“啊啊啊啊我也有了!”
“听了你们說的,我怎么感觉我的小奶狗少年一去不复返……可你们說的那种也好香啊啊!”
“你们這群二次元女孩子能不能给晋川君留点面子,晋川君還在這坐着。”
“……”
被同事cue了的你默默撇开脑袋假装沒注意到。
沒关系,别管你,你就当自己沒长耳朵,什么也沒听到。
“晋川君你别介意啊。”
小林惠子凑過来,悄咪咪地,带着歉意跟你說,“她们刚刚不小心喝错了杯三十度的酒,现在可能是醉了。要是等醒来后知道自己当着晋川君的面說了什么真,咳,說了什么過分的话,肯定会捶胸顿足。”
你:“……”
這姑娘难道以为你看不出听不出這就是她们私下裡经常讨论的话题內容嗎?你又不是小龙虾:)
虽然在心裡不断吐槽,但你還是配合地当個睁眼瞎,也假装刚刚什么也沒听见,温和自然地转移话题:
“女孩子好像都挺喜歡看漫画?”
“那肯定啊!”小林惠子聊到自己喜歡的领域两眼放光。“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歡看漫画,家裡的漫画书都已经占满一整個书柜。”
“那肯定也收藏過不少周边?”
“是啊,我手办也买了不少。其中最贵的那個,我妈知道价格后能打断我腿。”
“惠子小姐对它们是真爱呢。”你感叹說。
小林惠子家属于中产阶级,父母高薪收入稳定,女儿過着小公主生活。那手办多半是三四十万日元起步。
“当然啦,我经常会因为一個角色而追完整本漫画。”小林惠子說,“有些漫画人物虽然出场不多,却真的能留下很深印象。”
你对這点深以为然,毕竟你就有几個受无数女生追捧、在漫画裡人气不低的同期,曾经有個女同事闲着沒事就在你耳边疯狂灌输這几個名字,不然你也不会留有印象。
“但是每次喜歡的角色总会有些意难平的地方,看着看着就让人很想哭……”
“意难平?”
“啊,就是有些地方感觉好可惜,比如剧情有遗憾啊,人物壮烈的死亡之类的。有本漫画中,女主的哥哥一直出现在女主与他人交谈的回忆中,真的巨好看巨温柔,读者一直在作者下方留言說想让哥哥正式出场,可作者一直沒画,等后来才正式揭晓原来哥哥在几年前因保护妹妹而死了。我当时真的巨心碎,哭傻了,哥哥现在也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白月光……”
你静静地听,沒有說话。心裡有個东西一直七上八下,让你沒由来地焦虑不安,几次都很想打电话给那几人確認些什么。可每当你的手指摸到口袋裡冰凉的手机机身时,就想到现在有两人肯定在其中一個的家裡边吃夜宵边看电视,有两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在哪,但肯定都在好好工作,還有一人估计要么是在某一個凶案现场加班,要么就是跟女朋友一起度過甜蜜周末。你现在贸然打過去,只会显得莫名其妙,說不定還会让他们徒增担忧。
最后,你還是松开了手机,压下心头那股强烈又沒有缘由的熟悉感,继续聆听小姑娘的讲述。
意难平……?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你们热闹的局才算结束。
沒有沾酒的小林惠子挨個联系了已经醉死過去的酒鬼们的家属過来领人,另外三個独居单身汉就被分配给两個還比较清醒的坂本兄弟带回家借宿一晚。只是不知道等這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自己两位上司家的沙发上时,会是什么表情?
肯定会有点精彩,只可惜你看不到。
“晋川君,你自己回家真的沒問題嗎?”
小林惠子送最后一位同事上了家属开来的车,来接她的人也到了。善良的女同事担忧地看向你,询问道,“要不還是我們送晋川君一程吧?”
“不用了。”你笑着婉拒对方,“你们又不顺路,我等会儿坐的士回去就行,两個女孩還是早点回家吧。”
“……好吧。”
小林惠子见你执意,也不好再劝,確認你头脑清醒后才道了声别,小跑向等候在路边的小轿车,开门进去时還跟你挥了挥手。
你目送对方上了她朋友的车,確認车牌号是你查到過的那個后,才缓缓收回目光,朝与她们行驶方向相对的方向慢慢行走。
今天的月亮沒有出来,藏在了乌压压的云雾裡。
……
11月7日早晨,你捧着杯热水从茶水间裡出来,正好撞见昨晚被你喝怕的某位男同事。对方正一副随时要猝死的模样,顶着黑眼圈,要进来冲咖啡。
他看见你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感叹道:
“晋川君昨晚喝了那么多,今天上班的状态也還能這么好。果然是年轻人啊,我已经老了啊,都拼不過你们這代啦。”
“藤田前辈今年也才三十三吧……”
“哎,跟你一比還是老了哇。”
你:“……”那不跟你比不就好了?而且你合上上辈子年龄一起算下来,谁更老還不一定呢。
你敷衍地笑了笑,捧着自己的热水杯给精神明显萎靡的前辈让了道,然后坐回自己的办公椅,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从起床开始,你就一直心神不宁,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了你进公司,坐到办公椅上,等手裡捧了杯有温度的水后,你才勉强找回点落地人间的感觉。
“呼……”
应该是魔怔了,才变得疑神疑鬼。
又盯着黑屏了的电脑看了十分钟,你为今天的反常找了個借口,然后收起心思开始专心工作,准备今天一定按时下班,毕竟還跟人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等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你揉了揉两边酸痛的肩膀,准备去休息区歇会儿。
可你屁股刚坐下,就有人从后边叫你。
“晋川君!原来你在這啊!”
一個男同事发现你后,脸上一喜,连忙拿着文件朝你跑了過来。
“這是你需要的数据资料——咦,這個电视不是坏了嗎,怎么突然开了?”
你顺着他疑惑的声音回头看去,正好看见电视屏幕中,一栋居民楼裡浓烟四起,数辆红蓝交闪的警车画面一闪而過。你眼尖地捕捉到抹相识的残影。
那個原本被你当作休息区背景音的电视声突地在你耳边变得格外响亮——
“据本台记者传来的紧急消息,居民楼第二十层的炸弹突然被人为引爆,在场警察未能及时撤离,如今现状暂不明朗……本次案件疑似对日本警方的报复性行为,警方正全力追捕爆炸犯,沿路封锁交通,請此刻出行的市民注意……”
“诶?东京有地方发生了爆炸?!”
“晋川君你果然在休息区啊,你之前递给技术部部长的另一种提案,他看了后觉得很可行,希望你有空时過去找——晋,晋川君?”
“晋川君你這是要去哪?還沒到下班時間呀!”
“啊!”
同事在你身后大声呼喊,被你撞到的人发出了惊叫,你脑海裡只剩下那個在电视机裡不断重播的巨响。
轰隆
轰隆
轰隆——
那股焦虑不安再次开始躁动,再也无法被压制,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从你心底翻涌而出,如潮水般占据了整颗心脏,充斥你的血液,流遍全身,你疯狂按电梯的手指都在因为你的恐惧而颤抖。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
肯定不可能——
你冲出了大楼。
……
“松田?”
等你抢下的士司机的方向盘赶到现场,一個瘫坐在警车旁的身影熟悉得扎眼,那副被你半月前送出的墨镜正静静躺在粗糙的路面上。
对方听到你的呼唤声,迟钝了好久才转過头,露出比兔子還红的眼眶。
“晋川你来了。”
那双曾经稳稳剪断炸弹线、一点点教会降谷零拆弹的手抖得好像随时就要握不住那区区一個长方形砖块。从来都临危不乱的人,說话时,嘴唇在不停打颤。
“hagi他、他不接我电话……”
你被定在了原地。
不,這不可能。
“這位先生您不能进去!”
“這裡是爆炸案现场,无关人士不可入内!”
“先生您不可——呜咳咳!”
“有人袭警闯入警戒线!”
“萩,萩原呢?告诉我,萩原研二人呢?”你在那栋刚刚发生了爆炸、浓烟未散的居民楼单元门口抓住一個穿了机动队行动服的人肩膀,咬着牙问他。
被你突然拦下的人一懵。
“這位先生,這裡不是您能进来的地方,請立即——”
“操他妈的。”
你受不了了,直接一把揪住這人衣领。
你的样子像头处在发怒边缘的野兽,暴起的手筋,力道随时都能撕烂对方的衣领。
“我他妈是问你萩原研二在哪!萩、原、研、二,就是你们见鬼的机动队裡的队员!”
对方被你的嘶吼吓到了。
“他、刚刚二十楼炸弹突然被引爆,萩原君无法及时撤离……”
轰隆——
爆炸又来了。掀翻了你,让你变得神志恍惚,摇摇晃晃。你松了手,一步一跛、跌跌撞撞地想要靠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救护车,却被几個嘴裡喊着“不许动!”的警察追上,他们用冰冷的手铐将你控制在旁边。
你沒再试图挣扎,双眼无神地望着穿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
可他们都不能将你想见到的人从裡面带出来。
……
11月7日,整整一天,翻天覆地的新闻裡都是那几個字眼。
“萩原研二”
“二十楼”
“爆炸”
“22岁”
“警察”
“殉职”
「讣告」
「讣告」
……
你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机裡留着半长头发的青年黑白色的面庞,从未想過自己当年挑选的照片還会派上這种用途。
死了。
明明昨天還约好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等時間的流沙不紧不慢地漏到了今日,却变成你对着张遗像发呆。
一個曾被你斩钉截铁十万分肯定不会有任何事的人,连灰都捞不着。
死了。
沒了。
而你直到现在才彻底想起他们为什么在你脑海中的印象会那么模糊,却依旧存在。
不是每一個令人记忆深刻的人物角色都活到了最后,他们确实都是一位女同事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但并不是因为长相出众。
而是因为——
是意难平啊。
——————
深夜一点,在還残留着幼驯染生活气息的屋子裡,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松田阵平接到了通电话。
“喂。”
“松田。”
电话裡的人很少用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叫他的名字。之后紧接着說出的莫名话语,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令松田阵平的心裡升出一种不好预感。
他听见那人說:
“别哭,我保证他会沒事。”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