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還很小很小,什么都不懂,不懂从今以后他们都沒阿妈了。
他们再也吃不到阿妈炖的油渣,再也穿不到阿妈做的衣裳了。
他摸着阿妹小小的手,看着周国生几口吃完饼子,他第一次恶狠狠地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周国生搜罗家裡的一切,拿着阿妈的呕欠(盛装苗服)去卖了,有了几個钱,他就不回家了,日日夜夜在外喝酒。
小周照看着扫荡一空的家,抱着妹妹厚脸皮的去了周大爷家。
周大爷家裡也穷,可看着可怜巴巴的兄妹两,勒紧裤腰带地接了他们住几天。
周照日日干活,只是希望周大爷别嫌弃他们兄妹。
過了不知多少天,突然有個伯伯来拉着他和妹妹,到了山脚的河边,那裡有许许多多的人围着。
他们看见周照兄妹過来,纷纷拍他脑袋安慰他别难過。
小周照看向躺在河边那面目青紫发胀的尸体,一双满是粗劣的小手立马捂住阿妹的眼睛。
心裡畅快地想着:终于死了啊。
周照看向河岸边,当初周国生躺過的地方,心裡沒有一丝伤痛。
讲起难以忘记的過往、讲起亲人去世,他似乎不是在說自己悲惨的童年,而是一個旁观者。
安旭看着他的背影,心裡刺了一下。小周照带着妹妹要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难,才会长成如今這般,顶天立地的男人。
周照弯腰,捡起一颗石子,“他死后,寨子裡的叔叔婶婶们一人一口饭给我和阿灵,不要的旧衣服拿给我們穿。就這样過了两年,阿嬷突然說收养我們兄妹俩。”
“原来是阿嬷的亲孙子去救火沒能回来。阿祥哥是我們寨子裡唯一一個进了部队的人,他走那天,全寨子的人哭了。”
“阿嬷是罱沙那边的巫医,本来终身不得嫁娶。可她为了爷爷,从最原始的苗寨出来了,来到我們這個小寨子。所以人人都說那是报应——早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丧孙。”
安旭诧异了一瞬,沒想到阿奶這一生也是浓烈传奇,几经曲折。
“你阿妈后来有回来看你们過么?”
“沒有。”周照颠了颠手裡的石子,朝着河内打了個水漂。
“周灵說你不出去外面是因为阿奶生病了。”安旭顿了顿看向他,“我倒是觉得更大的原因是這個寨子。”
周照要往前走的脚步停住,转身看向安旭,他沒想到她能一下猜到他留下来的原因。
寨子裡的年轻人,出去上学的,出去打工的,不管如何都在往外跑,一跑便再也不回来了。
留下這個如同被抛弃的孤寡老人一般的寨子,在几年间风雨冲刷下越发贫穷落后。
“我听說過一句话‘因为自己淋過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再适合你不過了。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如今想方设法要给寨子带来一线生机。我从前不是很理解這句话,总觉得那是吃饱了的人为了名利做善事而冠名的。”
安旭看向他:“周照,你是個很好的合作伙伴,希望我們最终都能如愿。”
周照放下小水桶,笑了一声說:“你要是正经一些就好了。”
安旭不满,“啧,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
周照拿着小簸箕,睨了她一眼,往河中央蹚水走過。
安旭举着手机,犹豫了一下,還是伸脚踩进水裡。几秒后,她喊:“周照,我好像晕河。”
周照抽了抽嘴角,走過去拉住她。
远处河面上的水泥平板桥上开過一辆黑色奔驰,片刻后停在桥那头的路边。
马方俊诧异地看了河面几眼,說:“好像是周照哥和安小姐。”
肖回洲看了一眼,突然问马方俊:“你是不是会苗语?”
“那当然,我可是苗族呢。”
肖回洲笑了一下,“那正好,芦笙坪苗寨你去宣传,半桂這边我来宣传。”
“啊?”马方俊愣了。
肖回洲:“我不会苗语也不是苗族,听說芦笙坪那边是生苗,你去更合适。”
马方俊咂咂嘴为难:“可那边還很远呢,我這……”
不能是让他走過去吧?
肖回洲提起黑色背包,下车,站在路边說:“车你开去。”
“好嘞!”马方俊這下不为难了,利索地下车换到驾驶室,摸了摸方向盘。
等黑色车子消失在路头,肖回洲背起背包,下桥,走到河那边。
“汪汪汪——”远处传来狗叫声。
大黄从河沙裡打滚翻爬起来,直奔這边。
周照抬起头,看见站在岸边的肖回洲。
肖回洲听到狗叫,转头见大黄像個炮弹一样冲過来,忙喊了一声:“照哥。”
“大黄——”周照指着它喊了声,說了几句方言。
“汪——呜——”大黄停下来,站在原地竖着尾巴耳朵看了会儿,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肖回洲看着它走远,回過头走近河边一些,问:“你们在搞什么?”
安旭不耐烦抬头,岸边站着一身黑衣,内裡露出淡蓝色领子的肖回洲,背上背着包,好奇地看着這边。
“我們捉点鱼。”周照回道。
安旭看了一眼便沒放在心上,继续专心录制着水下的小鱼苗。
两人脚上都穿着水靴,踩进不是太深的水裡,便可看见水低游来游去的小鱼苗。
安旭从沒看见過這种野生小鱼,举着手机贴着水面录制。
肖回洲看着,道明来意:“因为周灵案子的原因,市领导下发通知,让我們到各乡镇村寨进行到户宣传防诈骗。”
安旭忽而抬眼,眼神锋利地看向他。
肖回洲摸了摸鼻子,“当然,周灵被骗的事我們肯定不会拿着当例子的。”
周照侧头看了她几眼,又转回来道:“辛苦肖警官了。”
肖回洲摆摆手道:“本职工作,我宣传的是你们寨子,那我等你们一起回寨吧。”
周照看了看簸箕,想到寨子裡的狗,“那等我們几分钟。”
“好。”肖回洲回着话,看向安旭。
有几天沒见了,之前她都是散着头发,现在把头发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根吊着银饰的簪子,银链一晃一晃的。
米白色细绒外套,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寨裡经常能见到的乳白色水靴。
她正拿着手机靠近周照手裡,应该是在录制视频。
水流顺着她的方向往远处流走,录了会儿,抬起手机来看,周照已经拿着簸箕走远。
安旭看了片刻后笑了起来,翻了翻手机裡的视频,觉得素材大约是够了,可她還是想再拍一些。
脚下的河底,周照刚刚搬开的石头的小鱼苗還在一起沒散开,安旭单手拿着手机继续拍,一手伸进河裡。
“我来帮你吧。”
安旭转头,肖回洲已经脱了鞋袜,卷高裤腿蹚水来到她旁边。
她转回头看向前面在认真捉鱼的周照,挑了挑眉,问:“你能捉到鱼么?”
肖回洲看向岸边的小水桶,毫不犹豫:“那有什么难的。”
“是嘛。”安旭保存当前的视频,“介不介意把你录进视频裡?”
肖回洲:“记得提反诈骗。”
…………
安旭翻了個白眼,最终還是比了個OK的手势,后退几步开始录制。
肖回洲捉鱼完全不得其法,几十分钟后一條鱼沒捉到不說,還给自己搞了到处都是水。
“你行不行啊?”安旭皱眉看着手裡的录制。
“行!”肖回洲回完,干脆抱起一個大石头,怼着水底冲了下去。一片水花飞溅起,岸边站着的大黄和离他不远的周照也被波及。
他自己更是满身都是水,看着就像是他故意的。
大黄一秒站了起来,狠狠地龇牙,犬目瞪着肖回洲。
安旭這才笑了一下,将所有都录制进视频裡。
因为几人身上都有些湿了,立了冬露重,下午的风也开始冷了,便都收拾东西回家。
肖回洲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周照家。
周灵远远看见肖回洲,惊惧地看向她哥,再看向安旭。
安旭摇了摇头,她才悄悄放下心来。被骗了那么多钱的事当然不能让阿嬷知道,也不能让寨子裡的人知道,她還知道丢脸。
进了堂屋,安旭坐在火塘边烤火,一路回来有点凉的手逐渐暖和。
肖回洲换了周照的衣服,进了堂屋,阿嬷看见他愣了一下看向周照。
“阿奶,這是我們镇上派出所的肖警官,来村裡宣传知识的,今晚先住在家裡。”
“警察同志啊。”阿嬷搬出小板凳,“来這裡坐。”
肖回洲在安旭旁边坐下。
周灵因为這次被骗,对警察有点敬畏,退了出来,到厨房打了两碗油茶给两人。
安旭端着碗一口喝了油茶,随后起身到了厨房。
周照蹲在厨房门口,就着外面的水缸,把鱼倒进洗菜盆裡清洗刷杀,大大小小都有。
他回来的路上還扯了把野菜,此时周灵正在裡面的厨房裡捡着。
厨房的角落裡有一背篓之前摘回来的橙子。
安旭拿了几個,放在灶台显眼的地方,一個放在一個上的堆了起来,最后扯了片绿色的橙树叶放在上面。
肖回洲一個人对着阿嬷也沒话可說,干脆凑了厨房来。
“我帮你们干点啥?”
周照也不客气,“帮忙看着点火。”
肖回洲蹲在灶台前,往火塘裡加了几根柴木,抬头看了眼。
周照把鱼都洗杀好,提着进来砧板上剁好放到大瓷碗裡,倒入调料腌制。安旭将手机凑近。他放慢动作,好让她录得清楚。
“肖警官。”旁边传来弱弱的一声。
肖回洲转头,刚刚都沒好好看周灵,她回了苗寨后穿的都是苗服,比当初那個坐在派出所哭的姑娘漂亮多了。
辫盘起来的头发,头上的银饰和戴在脖颈上的项圈都是银光闪闪的,深蓝蜡染的苗服,绣着繁复的花纹。要不是周照和他都是穿着现代的便服,他一瞬间都以为穿越到古代去了。
“不用叫我警官的,我叫肖回洲,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周灵啊了声,看了眼厨房外,蹲過来一些小声问:“我的案子怎么样了?”
真的是很小声,肖回洲還靠近她了一些才听得到,他回:“還在追查。”
周灵小小的唉了声,沒抱多大的希望。
她蹲着挪回去继续捡菜,捡完洗好放在灶台边上,方便周照炒的时候用。
刺啦一声,灶台上的油锅裡丢进姜蒜,翻炒一番,再丢进糟辣椒。厨房裡飘起浓郁的香味,安旭手裡的手机在周照手上,她远远躲在他身后,担心油溅起来烫到自己。
乡下农村的厨房沒有抽烟机,刺鼻的调料香味围绕着几人,随着翻炒,渐渐生出浓浓的香味,让人饥肠辘辘。
周照一手翻炒,一手按着安旭教给的方式稳稳抬着手机录制。
调料炒得差不多,他将手机递给安旭,拿起腌制的鱼倒了进去。
“這回的油不会炸起了。”周照道,拿着锅铲翻滚一道,撒了盐巴味精进去,便往裡加进一勺清水。
安旭抬着手机靠近锅口,闻着香浓的味道,沒忍住咽了咽口水:“還有多久能吃?”
“几分钟就好了。”周照拿起木质锅盖盖上,安旭暂停手机后退一步。
“来這边。”周照在灶台旁边让出位置,她走過去,点开视频录制继续拍。
灶台一侧放着砧板,周照拿起菜刀将香菜和细葱切成一段一段的。
安旭凑近:“欸,慢一点,我把手机放近一点。”
“這样呢?”他放慢速度,看她。
安旭警告:“别看我,看菜,小心切咯。”
周照:……
两人之间自成一道围墙,一個做,一個拍,一问一回,旁人根本插不进话来。
肖回洲收回视线,往灶膛裡放了几根柴木,加大火力。
等鱼出锅的几分钟裡,安旭看了刚刚拍的视频。有几條可以用的需要去头掐尾,有一些因为手动沒拿稳的,视频抖抖的删了,留了一些能剪出一個视频的素材。
“你们是在拍视频往網上传嗎?”肖回洲坐在小板凳上问。
“嗯,前几天拍了几條,效果不错,就继续拍了。”
肖回洲:“怎么突然想起拍视频了?”
周照指了指橙子,“为了卖橙子。”
“是個好办法。”肖回洲看了眼橙子,记起半桂寨子那漫山遍野的橙子树,点头赞同,能做得起来更好。
他笑,“說不定以后我們也得找你们合作,沒事多给網友提一句谨防網络诈骗。”
周灵在旁边撇嘴,周照倒是笑着回好。
鱼香味儿飘起,饭香浓浓,围着灶台的几人偶尔交谈一句,厨房裡一片暖意融融。
安旭看视频的间隙,抬头看了几眼,心间一瞬松动。
平凡朴实的烟火,才是人间真实生活。
很早很早以前,她也是這样和妈妈围在厨房,一张小小的需要蹲着的桌子,两個碗,两道菜。
可后来呢,生活中注入病痛恶疾、钱财利益,人们为了生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比如出卖自由。
她十九岁进入了那個城堡一般的别墅,此后九年,過起了冷冰冰的高奢牢笼生活。
她已经很多年,沒闻到過這样浓郁的饭香味,沒有感受過火光的的温暖了。
胳膊被戳了戳,安旭回神。
“要起锅了,還拍么?”周照拿了香姜油,路過安旭问道。
安旭跟着過去,起了锅,鱼汤翻滚着,奶白色的汤裡混着糟辣椒的红油,咕噜咕噜的。
周照将周灵洗好的野菜翻了进去,滚過一圈后等再次沸腾起来便拿了两個大号的汤碗盛了起来,随后散入葱花香菜。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糟辣椒野生鱼汤做好了,安旭不仅仅录了视频,還多拍了照片。
晚饭在堂屋裡吃的,在火塘边架起餐桌,往桌面上放了几個橙子,周灵還特意拿榨汁机炸了几倍新鲜的橙汁。
周照在厨房弄好大黄的伙食,端着一盘腌制的酸脆萝卜进了堂屋。
手机用周灵的自拍杆绑在椅子上,对着火塘,几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谈。
吃過晚饭,肖回洲背着他的背包,让周灵给他带路,到旁边的邻居家裡进行防诈骗宣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