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寒门08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剩下冷笑:当年的自己蠢成這样,也怪不得被那人骗得团团转。
入夜。
杨守澈突兀地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翻身坐起,但是睁开的眼睛却沒有焦距,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如果凑近了仔细看,就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全然涣散的,显然人還在梦境中沒有抽离出来。
额发汗湿成绺黏在脸颊两侧、就连背后的衣衫也能看见大片的深色痕迹,但是杨守澈却无心在意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他努力地张着嘴、却像是不会吸气了一样,一直到整张脸憋的酱紫,意识模糊间本能占了上风,他這才重新恢复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梦境中的记忆在這短暂的波折中迅速模糊了下去,杨守澈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是存留下来只有那鲜明的情绪。
——惊愕、痛苦、不敢置信。
“他”被背叛了,被极度信任的人背叛了。
随之而来的,众叛亲离、声名扫地。
“道貌岸然!”“伪君子!!”
“可笑,不過是一偷盗他人之果的窃贼!”
“……”
那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杨守澈淹沒。
杨守澈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不会在意不相干人等的蓄意指责,但是他却能感受到,梦境中的那些人并非什么“不相干”的人,那是他曾经引为知己的好友、志趣相投的同侪,他们曾经意气风发地诉說志向,曾经激昂慷慨地一同立济世之愿。
但是当变故发生时,那些昔年的友人,却无一人站在他的身侧。
他们眼中有愤怒、有鄙夷,却也有藏得很好的兴奋和欣悦,這突兀而来的巨变几乎将那個此前人生都未经波折的少年人彻底击溃。
杨守澈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那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那样真实的感受绝不是一個普通的梦境,可他那乏善可陈的過往又绝沒有如此深重又惨痛的经历。
勉强收拾了思绪,杨守澈轻声询问,[是你嗎?
虽然那梦境凌乱破碎,杨守澈连裡面的名字都沒有记得住,再加之记忆消退,他连那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忘却。
但是杨守澈却能感受到,梦中的那個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那個人远比他要更加璀璨明亮、更加肆意骄傲、那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他远远不能及的。可是越是如此,那猝不及防的巨变到来时打击越是深重。
那鬼沒有回答。
但杨守澈并未在意,在稍许沉默停顿之后,他又接着,[你是想要我为你正名嗎?
虽然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梦中的那個人似乎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
這第二個問題得到了回应,却不是回答,而是一声低低的好像嘲讽似的嗤笑。
杨守澈以为对方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对此他确实沒有什么可辩驳的,毕竟他现在人微言轻,别說在天下了、就算在這小小的应屏书院一隅都沒什么存在感,說什么替人正名,实在是個笑话。
杨守澈正待再說什么,却听见对方以那惯常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轻声反问,[正名?
這两個字带着满满的不屑,杨守澈也早都习惯了這声音的阴阳怪气,他心道了一句“果然”,等着对方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但是紧接着却听见对方轻笑,[名声那东西于我何用?
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杨守澈微怔,他不大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是這种态度。
因为梦中的设身处地,杨守澈很明显的感觉到這鬼确实是被冤枉的。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开口:[你无端承受那种污名,又被如此冤枉……
另一道声音接话,[我自会从他们身上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那声音并不重,细察這下甚至带着点轻微的笑意,但是杨守澈听完竟莫名打从心底裡面生出一股凉意。
察觉少年的“自己”那边传来的困惑不解和些微的恐惧,【杨明流】轻轻笑了起来。
名声,名声又有什么用处呢?
正是因为他全无名声,所以成了帝王手中最快最利的那一柄刀。
声名狼藉又如何?
他手中捏着所有人的把柄,一样让那些人都卑躬屈膝,就算心中再怎么恨得咬牙切齿,也得要躬身行礼,礼节周到地称一句“杨大人”。
只恨他当时的手段太干脆了,让那個罪魁祸首走得太痛快。
既然现如今能重来一回,当然要补全了上辈子的遗憾。
话說到這份上,杨守澈当然也听出了那鬼并沒有让他正名、也沒有让他帮忙报复的意思。那么对方让他做這個梦的原因只有一個了:是因为白日的事在警告他吧?
杨守澈定了定神,虽然脸色仍旧苍白,但是眼神却已经重新坚定下去。
梦境中那众叛亲离、被落井下石的感触還萦绕心口,但是他還是开口,[方夫子不一样。
方夫子和梦中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听他這么說,【杨明流】的情绪好像突兀冷了下去。
[随你。
【他】像是突然厌烦了,只淡淡扔下了這两個字就不再出声,那态度像是懒得和一個执迷不悟的傻子說话一样。
杨守澈抿紧了唇,身侧的手握拳:方夫子不会做出那种事。
方暇那边,因为上次看文章的事,他隐约察觉到杨守澈和傲天3号的关系似乎不太好的样子,平时不由就多留了個心。但方暇渐渐发现,說“不太好”似乎不怎么合适,如果用更准确一点的描述,可以說是“沒有接触”——方暇都怀疑洪子睦到底知不知道书院裡面有杨守澈這么一個人。
随着杨守澈的抄书送书,方暇和他之间的交流不可避免地变得频繁,方暇也忍不生出些疑惑:杨守澈的想法观点和傲天3号的文章重合度過于高了,远远超過了正常该有的水准。
要不是那文章明晃晃的写着洪子睦的名字,他都要以为是杨守澈写的了。
一次两次還是巧合,次数多了就叫人忍不住生出点微妙的感触。
方暇总觉得這情况有点似曾相识,但是要他說的话,又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的還差一层才能戳透。
既然和杨守澈這边聊着沒什么問題,方暇认不住就将视线投向另一個当事人,也就是傲天3号。
洪子睦正愁沒什么机会接触這位疑似是“贵人”的方夫子,這会儿方暇表露了态度,当然就热切地迎了上去,方暇和他聊過之后感觉更加微妙了。
傲天3号不愧是傲天3号,出口成章、金句频出。
但也就是出得太频了,让人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特别有些地方用得還有那么一点点生搬硬套,简直梦回高考作文引用名人名言。
方暇总觉得這情况有点似曾相识,但是就差那临门一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彻、叫人抓心挠肺得难受。
外面,杨守澈這次来送书的时候,正好碰上离开的洪子睦。
杨守澈怔愣了一下,忙往侧面避让开来。
洪子睦到并沒有在意這個有些面生的同窗,只点了一下头,沒有多看就匆匆离开。
事实上他這会儿心情正好,他当然注意到了自己离开之前那位方夫子“震惊”到呆愣的表情,心中正得意于自己特意准备的那一番话,哪還有功夫注意什么闲杂人等。
倒是杨守澈忍不住在洪子睦离开的时候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脑海裡传来一声淡淡的冷笑。
杨守澈抿了抿唇,他轻轻的对脑海裡的那個声音道,[我相信方夫子。
对方却像是懒得回应一样,這次连嗤笑声都欠奉。
少年唇抿得紧得有些发白,但脸上的表情却未见动摇。
——方夫子和梦裡的那些人是不同的。
杨守澈进来的时候,方暇還在思考之前洪子睦的违和之处,人還出着神,因此看见了過来的杨守澈,也只是半走神地招呼着让他把抄好的书放在一边,沒有像往常一样把人留下来多谈几句的意思。
就算杨守澈刚才在外有多信誓旦旦,但這些天接连几日的梦境到底对他有些影响:若是平素遇到這种情形,他是绝不会多想的,但是這会儿他脸色却忍不住微微地苍白下去。
杨守澈甚至一度希望那只鬼說些什么好让他反驳,可是对方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反而保持了沉默。
杨守澈本来打算就這么离开了,但是临到出去的时候到底是忍不住开了口,“夫子。”
方暇被這一声叫得回過神,抬头询问地看向少年。
杨守澈本就是冲动之下开的口,這会儿被方暇這么一看,一时之间又是紧张又是惭愧,连刚才准备要說的理由都抛到了脑后,临时之间竟口不择言,“学生前几日做了首诗,不知夫子可否帮忙指点一二。”
方暇:啊,這……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是方暇這会儿整個人都僵住了。
诗词這种事实在很看天赋,方暇虽然在给小商钦陪读的时候也跟着学了平仄韵律,但是在這方面,不管是他還是小商钦都沒有什么天赋。小商钦好歹是傲天加成,虽然說沒有天赋,但也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還稍好一点。至于到了作为老父亲的方暇這边,那就是纯纯的七窍通了六窍,剩下的那一窍死活打不通。
方暇沉默的時間实在有点久,以至于杨守澈本来紧张的情绪渐渐变成了另一种紧绷,他勉强定了定神,在心中劝說自己莫要多想,但是很显然,個人的思绪并沒有那么容易控制,他脸色抑不住地更加苍白了下去。
杨守澈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躬身施了一礼,“是学生冒犯,不打扰夫子了。”
方暇眉头一跳,這表情他熟啊,小商钦当年闹别扭的时候不就是這模样?這么放人回去還指不定在呢么多想呢。
“等等,”方暇连忙把人叫住,硬着头皮开口,“你說。”
虽然让他自己作诗不行,但是那么多年理解做下来,只是分析分析還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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