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寒门17
倘若他能坚持下去的话,事情的发展或许确实能如他预料的一样。
不過這也有前提——
沒有证据的话。
在這白纸黑字的铁证之下,洪子睦先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個笑话。
台下的学生倒是沒能看见那册子上的內容,但是他们却看到了洪子睦前后的表现——脸色惨白、汗如浆下,哪裡還有刚才朗声质问的气势?都不用问后来下来的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洪子睦现在的模样就能猜到了個七八分。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霎时哗然起来。
那位先走一步的徐兄倒還好,后来下台的那两人這时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询问那册子上的內容。问的問題太多,前一個問題话音還沒落后一個就已经砸了過来,就是两個人长了八张嘴都回不過来,到了后来脑子裡只剩下嗡嗡嗡的一片,连問題都听不清了。
好在上首的山长拿着手边的戒尺敲了敲桌案,终于将這两個人从這差点被淹沒的声音裡拯救出来。
山长先是看了一眼那边瘫坐在地上的洪子睦,知晓对方這一回是沒办法再辩驳了,這才沉声发言。
老者先是痛心疾首地表示了一番对书院裡居然出现這种事的不敢置信,又为自己作为山长如此失察深表愧疚,說到动情之处,眼眶中甚至带了浑浊的泪珠、他站起身来冲台下的学生深深鞠了一躬。
学子们哪裡敢受师长這般礼节,纷纷躬身回敬,就连老山长侧边的夫子们也连连劝解。
方暇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
真是人老成精。
他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觉得這位老山长是個慈眉善目又厚道的老人来着?這分明是個演技十级的老狐狸!
看他這模样,哪裡想得出对方一开始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而且有老山长现在這作为,刚才洪子睦那一番指责的话,在书院学生心裡真是半点影子都不会留下,反而衬托了山长的高风亮节,明辨是非。
方暇想到這裡,不由庆幸自己那会儿先去找了一趟山长、把对方争取到自己阵营裡。
不然放了這么一個段数极高的老狐狸站在洪子睦那边,方暇不敢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方暇稍微走神的這会儿工夫,山长终于催完泪也煽完情了,语气平缓地宣布了对洪子睦的处理结果:赶出书院,永不录用。
又接着道是对方毕竟年轻,只是一时误入歧途、铸成大错,书院却不欲毁了人一辈子。他会将此事禀明此间学官,日后不许对方参加科举,但也恳請诸位学子莫要将事大肆宣扬,免得将人逼到死路。
老山长如此情真意切,诸位学生哪有不应的道理。
洪子睦刚才不顾尊卑、倒打一耙,山长這会儿却這么为对方考虑,众人纷纷赞山长“宅心仁厚”,越发觉得刚才洪子睦实在不识礼数、不知好歹。
不過经過先前那几遭,方暇這会儿却心知肚明:老山长這哪裡是为了洪子睦的死活,這分明是为了书院的名声。
只不過這样一来,杨守澈這些年苦头不就白吃了?
方暇忍不住稍稍皱了眉,在人群中搜索起了杨守澈的身影,对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看過来一样,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就轻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似乎是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他這会儿的笑容明亮又清朗,像是多年蒙尘的美玉一扫其上附着的灰土,显出那莹润的光华来。
方暇一边收回视线,一边忍不住感慨:這果然是個傲天。
该揭露的内情也揭露了,该处理的人也下了通知,事情到這裡也差不多结束了。
虽說眼下本来是场诗会,但是在场的人恐怕早就沒有一個在关心诗会最终结果了,毕竟前四名走了三個,剩下的一個被吊销资格的已经半疯,显然是想进行也进行不下去了。
洪子睦现在的情况确实像是半疯。
他从拿起册子就瘫坐在地,身上原本整齐的衣衫在地上蹭了一层灰,背后又被冷汗湿了個透,头发也因为汗湿纠成了绺,面色更是青白,半点也看不出平时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模样。
洪子睦本来以为是杨明流终于出现了,但是翻到那册子后面几首,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他失声,“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应该!
這几首诗不应该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這個时代!
洪子睦像是想到什么,原本灰败的脸色竟一下子显出光彩来,他扬着手中的册子大声,“這不对!有人害我!!害我!!”
显然這册子的作者不是杨明流一事给了他极大的底气。
山长身侧的那個老夫子见事到如此,這小儿居然還這么执迷不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的脸色這下更难看了。他甚至都等不及山长說话,就已经先一步告了罪大步离去,那模样仿佛再多看這人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那边的洪子睦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兀地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到山长身上。
他猛地起身,三步两步窜了過去,死死抓住了山长的手腕,高声质问:“谁?!是谁给的你這些诗!!”
洪子睦這会儿已经料定了是有和他同样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对方故意趁着這场诗会的机会设计他。
想着這些,洪子睦连五官都因为恨意扭曲起来,衬得狼狈的模样竟然显出几分狰狞来。
方暇虽然在心底狠狠吐槽了一遍山长是個心眼儿贼多的老狐狸,但是后者到底是年事已高。這会儿被這么狠狠一拉,被扯得一個踉跄,要不是方暇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這一下子真的摔实了,還不知道会被摔出什么好歹来。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沒有好到哪去。
洪子睦這会儿眼睛中都泛着血丝,抓着山长的手一看就用了狠劲儿。上了年纪的人、骨头多多少少有点毛病,方暇還真害怕洪子睦這会儿生生的把老爷子捏骨折了,他少见的冷下了脸色,呵斥,“放开!”
方暇很少冷脸,但是他到底是陪着前后两個傲天走了那么多年,這会儿真的作出這种冷厉的神态,還是十分唬人的,起码洪子睦就被震得下意识松了手。但是后者很快就反应過来,那点恐惧尽皆化做恼怒,他又伸手抓了過去。只不過這一次方暇早有防备,伸着手臂一挡,后者的手就落到了他的腕上。
方暇好悬才硬挺着沒在脸上露出什么扭曲的神色。
他心底忍不住道:也得亏刚才的老山长忍得住,這tmd手劲儿也太大了。
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快,从洪子睦冲上去到方暇替山长挡的這一下,也不過是几個眨眼的功夫,旁边的几個夫子连同更远处的学生這时候才终于反应過来,连忙有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洪子睦扯开。
洪子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视线从山长落到了方暇身上,那么直勾勾地、一转也不转。
方暇猜是洪子睦终于意识到今天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他恳請山长出面主要是借助对方的威望,倒也沒有让一位老爷子替他背黑锅的意思,因此這会儿到很坦然地回视。
洪子睦果然意识到了這個件是和方暇有关,但是理解的原因却不大一样。
只见他表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叫嚷着:“你以为那诗是他自己写的?!不是!!他也是抄的!這是别人的!!”
方暇一时之间沒有对上說话人的脑回路。
迷惑之际,洪子睦已经被周遭围上来的学生连拉带拽的拖到了后面去,唯恐他再伤了前面的夫子。
方暇還想再說点什么,旁边的山长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随我来。”
方暇看了也已经被人群淹沒的洪子睦、稍迟疑了一下:毕竟后者才是他任务的关键。
但他转念又想,看洪子睦现在這明显不冷静的态度,显然不是個商议的好时机,且這会儿人多眼杂的,他就算想把這個入侵者彻底解决了,也不是個好机会。
這么想着,方暇也沒有再多犹豫,利落地应了山长的要求跟着对方离开了。
他倒是沒有注意到,那边拦着洪子睦的人群中,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腕间。
方暇手腕上被抓出来一圈的痕迹,随着主人的动作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是在被彻底遮住的前一刻,那青紫处就好像时光倒流一样、一点点隐沒了痕迹。
看着這一幕,杨守澈原本微沉的脸色变得愕然,他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但是這眨眼的功夫,原本注视的人已经离去。
——是看错了嗎?
杨守澈還在兀自疑惑,那边的洪子睦却沒有讨得了好。
早先那会儿,山长虽都那么下了定论,但到底有洪子睦過往给人留下的印象在,仍旧有人觉得這裡面或许有什么误会,或者洪兄虽然一时糊涂,但是那些文章诗作总有部分出自他本人之手。
但是刚才洪子睦疯狂冲上去,還差点伤到山长這一幕,却是众目睽睽的。
這件事实在沒有什么可辩驳的。
天地君亲师。
這五者之中,“师”虽然排在最末,却也是连祭祀时都要享香火的尊长。
时人讲究“德才兼备”,甚至“德”犹在“才”先。
如此目无尊长、狂悖无礼之人便是有才华又能如何?只是令之行恶事更具手段罢了。這么想着,他们心中越发鄙夷。
洪子睦刚才那作为实在是犯了忌讳,也因此這些学生上去拉人的时候也沒有多小心,趁机下黑手踹两脚倒不至于,但“不小心”磕了绊了却是寻常。
只不過洪子睦那又哭又笑、时不时又厉声嚎着“他也是抄的!”都模样实在是疯得怪渗人的,身上的劲儿又极大。学生们唯恐他发疯伤了人,将人拉开后,最后還是远远避开散了去。
杨守澈本来還刚才方夫子的事出着神,等回過神来這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就连他自己也被杨孤鸣拉着随人群往远处去了。
夹在人流之中,杨守澈很容易的就听到了周遭的议论。
“沒想到洪兄竟是那样的人。”
“還洪兄?呸!提名字都脏了嘴。”
“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
“那些文章岂是這個年纪能做出来的?果真是窃来的。”
“目无尊长、无礼至极,平常已露行迹!如此德行败坏之人,山长的处置還是太轻了!”
“……”
一道道或是鄙夷或是嘲讽的声音传入中,甚至夹這些不甚明显的窃喜,洪子睦這些年在书院裡独占魁首的行为早便惹得人嫉恨,不過平常对方势大、无人敢表现出来而已。
到了這個时候,类似于“我早知道”“我以前便觉得”的說法不绝于耳,
杨守澈觉得自己该高兴的,或者最起码该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但是事实上,這一刻,听着這些话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模糊的梦境记忆在這时候突然清晰起来,梦中的话语和耳边的声音重合,這些话他好似都曾经听到過,只不過指代的对象换了一個而已。
……沒有什么不同。
杨守澈并不为了那個罪有应得的人觉得可怜,但是他這时候……只无端端觉得齿寒。
脑海中传来一道沒有什么特别情绪波澜的声音,[這便是人。
【他】那么說着,语气中难得带了些对少年“自己”的指点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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