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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更2更3更

作者:說与山鬼听
游轮和画舫挨得挺近,即便因为馥橙的要求,下午画舫特意往东边驶出了一段不远的距离,可俞寒洲手下的靖安卫一個比一個精明,在沒有收到宰相大人明确的吩咐之前,他们是绝对不能让馥橙的画舫脱离游轮的安全防御范围的。

  所以,在馥橙“颐指气使”,佯装骄矜地支使着人把画舫开走之后,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俞寒洲的游轮也跟着开了過去,紧紧跟在后头。

  那游轮技术先进,备有防御炮台,俞寒洲特意开了這艘游轮来,便是为了保护馥橙用的。

  夜色之中,型号稍小的画舫紧紧挨着型号巨大的游轮,看着倒像是寻求庇护似的。

  月光如水,江面上一派平静。

  俞寒洲踏過两船之间连接的踏板,轻功一個起落,矫健的身影便率先落在画舫的甲板上。

  身后一众侍女小厮紧赶慢赶地追了来,却沒有发出一点声音,安安静静地分列两旁,守在廊沿下。

  然而俞寒洲却沒有直接进馥橙的卧房,反倒负手立于甲板之上,眺望远处的江岸。

  高值跟着抬头看了一眼,便缄默地垂手而立。

  从這個方向看对岸,正好能看到灯火辉煌的国公府。

  若以本朝律令来看,国舅一家即便再受圣宠,也不应当将国公府建造得如此逾制。起码,不能是這般隔着一條衡江都能远远望见、媲美大内皇宫的壮阔气派。

  须知俞寒洲权倾天下,那宰相府在建造时,也是严格按规制来的,连皇帝特地下旨扩建,都未曾动摇俞寒洲的决心。

  只是這些年来,老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也未曾对此提出异议,俞寒洲更是对此视而不见,仿佛未曾留意似的。

  高值又偷着瞧了一眼前方那长身鹤立的男人,只觉心下微微发怵。

  有时候扳倒一座山,只是需要一個契机罢了。而這個契机……

  高值今日沒敢动那請帖,并不知道裡头写了什么。莫非那封来自国公府的請帖有什么猫腻?

  “高值,传令靖安卫,国公府世子白远清,宠妾灭妻,强抢民女,国舅爷教子无方,管教不力。明日,本相希望各御史大夫集体上书弹劾此事,能做到嗎?”

  须臾间,静默肃立的俞寒洲忽然扔過来一本折子,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高值闻言浑身一凛,忙将折子摊开细细看了,這才收入袖中,躬身应是。

  “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待高值领着一批靖安卫走了,俞寒洲方收回看向国公府的视线,眸色凉薄。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故弄玄虚,拿生死来威胁他的人?

  俞寒洲缓缓阖眼,气息沉凝,片刻后,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

  “启禀大人,世子醒了。”

  俞寒洲下意识就要回头。

  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到底是未曾那么做,只淡淡地问:“他在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世子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春喜也守在外头,說是世子想自己待一会儿。”侍女如实回答。

  “本相知道了。”俞寒洲說了一句,垂着的手微微收紧,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折扇,须臾又问,“他可還在闹?用了膳么?”

  “世子刚刚睡醒,有些惫懒,看着倒不像情绪不佳。申时末世子用了药汤和粥,這会儿世子說不饿。”侍女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俞寒洲闻言,手上摩挲折扇的动作便停了,并未再开口,略站了站,转身却是往画舫上小厨房的方向而去。

  侍女们见状瞪大了眼,忙紧跟着听候差遣。

  春喜早已站在馥橙的卧房外,远远瞧见了俞寒洲。

  秋夜冷寒,地上铺了一层落霜。

  银色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背影上,看着挺拔如青松,清俊异常,端的是光风霁月,与白日裡身着朝服时很是不同。

  只是這会儿俞相来了,沒来寻世子,反倒去后院做什么?适才俞相明明很是急着找世子的……

  春喜想不通,以防万一,還是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道:“世子,俞相来了。”

  馥橙這会儿已经睡醒了,正懒懒地抱着绵软的被子,手裡抓着血玉暖手,很是惬意。

  哪知春喜突然来這么一出,吓得他手一抖,那玉便滚进了被子裡。

  馥橙忙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伸手细细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血玉,塞到心口捂着。

  他睁着眼,扭头看了看紧闭的门,一时微微蹙起眉,嘟囔道

  “他好像沒懂我意思……這可怎么办……”

  下午闹了那么一出,還特意将画舫开得這么远,馥橙以为就俞寒洲那样强势的男人,肯定自尊心很强,知道他不愿意,就不会再来了。

  谁想到晚上還是来了。

  明明他沒给他留面子,很是任性了,怎么俞寒洲還沒生气不管他?

  馥橙将胸前散落的乌发胡乱卷了卷,又松开,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捂住心口。

  一時間只觉胸腔气息翻涌,喉咙也痒得不行。

  他這阵子有血玉护着,基本感觉不到痛楚了。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沒了痛觉之后,身体便变得格外敏感,只要有一点点不适就会被无限放大,折磨他的神经。

  馥橙拎過帕子掩着唇咳了好几下,才感觉好点,丢下帕子,将被子拉高,怔怔地看着门窗。

  其实下午他一开始并不是铁了心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的,当时只想着避一避,能和俞寒洲好好谈谈是最好的。

  可后来闹了一会儿,靖安卫忽然送了個請帖来,說是国公府的帖子。

  记忆裡,国公府也就是国舅爷的府邸,国舅是皇后的兄长,他的儿子叫白远清,是個比太子還渣的渣男,家中妻妾无数,强抢民女更是家常便饭,为人阴险狡诈,也是彻彻底底的太子党,多次撺掇朝中的改革派大臣,和俞寒洲对着干。

  白远清和国舅都是很有脑子的人,等同于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能走到今天,很大部分是靠着這两人出谋划策。

  而這具身体的原主馥橙,也是和白远清见過的,当时白远清就对馥橙见猎心喜,奈何馥橙是太子钟情的人,白远清虽然行事浪荡,但大局上很是拎得清,便沒有对馥橙出手。

  可以說,原主馥橙和国公府的关系還算是明面上過得去,起码白远清一向捧着馥橙,国舅虽然不喜馥橙魅惑太子,但這老狐狸惯会装腔作势,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就這样一家子,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在馥橙這裡吃了大亏,所以,他们给馥橙发請帖,绝对心怀不轨。

  馥橙接到請帖的时候,因着自己如今不识字,看不懂,便丢在一边。

  本是不欲理会,谁知才刚刚放下那帖子,脑海中竟就缓缓浮现出一個熟悉的卦象来……

  那分明是他之前用過的占星术。

  随即,占星术卦象几经变化,竟是将那帖子裡的文字,直接转化成了现代常用的文字。

  馥橙安静地将那帖子看完,也沒看出什么奇怪的信息,大意都是一些客套话,沒什么可在意。

  他将帖子捏回手裡翻了翻,盯着那些天书一般的文字,脑海中的卦象依旧挥之不去。

  這般看了许久之后,馥橙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帖子似乎有两层……

  他支开了春喜,默默拆了請帖,就见裡头写了一句看不懂的古文,接着脑海中的卦象便浮现出一行字

  【勾.引俞寒洲,如果你不想立刻死的话。】

  這话未免太猖狂了,馥橙不以为意。

  他们說勾.引就勾.引,那他岂不是很沒有面子?

  而且太子和国公府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要听话?

  馥橙看那帖子不顺眼,就想把帖子撕了。

  谁想這個念头刚刚一升起,卦象陡然变幻,心口处便猛地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绞痛……

  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全身,疼得他揪紧了心口,冷汗当即便落下来了。

  与此同时,馥橙浑身上下的关节处也开始泛起了隐隐约约细细密密的疼,伴随着从骨子裡透出来的寒冷,冻得他面色苍白如雪,背上的蝴蝶骨止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颤。

  這感觉实在太過熟悉了,熟悉得让人觉得可怕。

  【遵循命运线,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卦象再次明晃晃地警告着他。

  馥橙纤瘦的指节无力地去摸心口的血玉,触手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凉,再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温暖。

  他一时无助迷茫极了,下意识就转了头,想找俞寒洲。

  可不知为何,那褪去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失声了。

  馥橙侧過头,努力想将枕头边上放着的乌木折扇抓過来,却是坚持了有半柱香的時間,才堪堪将折扇无力地握到手心裡。

  此时的他浑身冷汗涔涔,单薄的雪色亵衣黏在身上,已然沒有半分力气了。

  脑海中盘旋着的卦象忽隐忽现,却始终未曾消散,明晃晃地昭告着某种事实……

  馥橙微微合了眼,忽然感觉到了些许难過。

  他不怕死,可他如此畏惧痛苦,畏惧痛苦的时候无人在畔,无枝可依。

  在這個时候,他想起来的居然是俞寒洲,只有俞寒洲能让他不痛。

  可是他明明已经算過卦象,占過星,知道一切了不是嗎?

  卦象裡,俞寒洲对“馥橙”一见钟情,“馥橙”却始终惦记着太子为太子效力,最后俞寒洲带着“馥橙”战死沙场。

  一條不可违抗的,可笑的命运线。

  那枚血玉能救命,根本就不是它本身有多么神奇,而是因为它是俞寒洲的贴身物品。

  在命定的卦象裡,俞寒洲会带着他活到殉葬的时候,所以血玉到了馥橙身边,等于馥橙靠近了俞寒洲,俞寒洲不会想要他死、也不会让他疼,所以血玉缓解了馥橙的痛苦。

  可当請帖带着密令出现时,新的命运线——也即馥橙听从密令勾引俞寒洲、窃取情报的路线正式开启。

  当馥橙想要撕毁請帖,反抗這一切的时候,卦象自然就会想方设法让他低头。

  就像那段時間,馥橙怎么寻死都死不了一样,只因为时候未到。

  如此简单的事实,他却忽略到了今日。

  馥橙将折扇贴到心口,终于明白了原主为什么铁了心要死,要逃离這一切。

  原主自幼跟着老国师,他比谁都要清楚占星术的力量,清楚命运和卦象的无可转圜。

  而這一切,如今落到了馥橙头上。

  馥橙闭着眼,生平第一次真正觉得委屈。

  他艰难地翻過身,将头埋到被子裡,因为疼痛而发颤的脊骨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夭折。

  凭什么呢?

  他不想按卦象为太子效力,不想害俞寒洲,不想做命运的傀儡。

  明明如今的一切,俞寒洲提前来找他,血玉保护着他,已经和卦象有很大不同,为什么最后還是走上了同一條路?

  馥橙安静地躺了许久,久到身上疼得麻木,才伸出手,将請帖拿了回来,合上,塞到枕头底下。

  随着這個动作艰难地完成,熟悉的暖意再次回归,胸前的血玉也再次发挥了效用,将疼痛驱离。

  馥橙撑着身子坐起,摇了摇铃,命外头的人备热水沐浴。

  春喜进来见他面色如雪、整個人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睡過去,惊得以为他又发病了,忙就要去喊人。

  馥橙却喝住了她,只命她取黏胶来,自己粘好了帖子,接着便执意要求靖安卫将画舫开走。

  后来他沐浴完,便睡了一觉,一直到现在。

  听着门外春喜不安的脚步声,馥橙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懒洋洋地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却是什么都沒摸到。

  請帖沒了。

  他微微蹙起眉,坐起来摇了铃,等春喜进来,便问:“請帖去哪了?”

  春喜愣了一下,不安道:“世子,請帖刚刚被靖安卫取走,呈给俞相了。”

  “给他了?然后呢?”馥橙有些不解。

  卦象裡可沒有這回事。

  “然后……”春喜支支吾吾,有些为难。

  那個帖子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俞寒洲就把帖子毁了。

  春喜看在眼裡,却不知道俞寒洲這么做会不会对馥橙造成什么伤害,所以很是犹豫。

  她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若是放在平时,馥橙肯定会追问。

  可這会儿,想着下午做下的决定,馥橙又安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将那块血玉、那柄黑金乌木折扇和麒麟镇纸都搬了過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放到床沿,轻声道:“送回去,给俞寒洲。”

  “世子!你……为何……這使不得啊!”春喜顿时慌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血玉和馥橙面上来回逡巡,满是不可置信。

  因为馥橙之前分明极为喜爱這三样东西的。

  那折扇和镇纸送回去也不算什么,顶多就是馥橙不喜歡了。可這血玉,分明是馥橙平日最看重的东西。

  他连最重视的东西都不要了,舍弃了,是真的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

  馥橙沒理会春喜的欲言又止,只跟平时一样蔫蔫地打了個呵欠,疲惫道:“去。”

  “是。”春喜看着少年雪色昳丽的眉眼,怎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只好带着东西离开。

  馥橙沒有看她,等人走了方垂头看着雪白的指尖。

  随着血玉的离去,那裡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沒了,瘦骨伶仃的,提不起哪怕一分的力气。

  可這是他最后的办法了——不祸害俞寒洲的办法。

  他不去想俞寒洲是否看到了藏在帖子裡的密令,又是否会误会他。

  无论有沒有看到,他都不想当俞寒洲的祖宗了。

  俞寒洲只是想要個美人陪着他,這個美人可以是别人,沒必要因此赔上俞寒洲的性命。

  原主把這條命运线丢到馥橙头上,觉得馥橙不爱太子不爱俞寒洲,一定能走完這一生。

  可他沒猜到的是,馥橙是條懒得活的咸鱼被子,既然活着就要害俞寒洲战死,那馥橙就放弃。

  他可不做這种缺德的事。

  咸鱼小被子這辈子都不可能努力了。

  馥橙曲了曲软绵绵的手指,轻哼一声。

  绵软沙哑的少年音听着很是傲慢。

  “你让我勾.引就勾.引,你又是什么东西?”

  真当他沒死過似的,吓唬谁呢。

  俞寒洲从小厨房裡出来的时候,身后的侍女個個眼神都有些发懵。

  然而她们的手上却都端着不同的膳食,皆盖了盖子,看不出什么名堂。即便如此,那過于诱人的香气,也能让人食指大动了。

  谁能想到贵气天成的一朝宰相会亲自下厨?甚至做得赏心悦目?

  侍女们大气不敢出,却個個面色绯红。

  都說君子远庖厨,可当矜贵俊美的权臣当真冷着脸,行云流水般做完了绝大部分菜式的时候,侍女们即便受過极为严格的训练,也禁不住悄悄将目光投注到男人的背影上。

  门外。

  春喜已然将东西放进了盒子,交给了一旁的靖安卫,低头等在外面。

  待到那墨色靴子踏着月色沉沉从膳房裡走出时,她便跪了下去。

  “怎么了?”俞寒洲被人拦住去路,垂眸看着靖安卫呈上来的盒子。

  “大人,這是世子命奴婢送来的东西。”

  “哦?他送的?”俞寒洲挑了挑眉,伸手将最顶上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拿過来,缓缓打开。

  却不想,礼物沒见着,倒是看见裡头躺着一块熟悉得過分的血玉。

  一時間,男人眉眼间的些许愉悦尽皆收敛。

  他默不作声地将血玉攥到掌心摩挲了两下,又接着开了底下另外两個盒子。

  果不其然,一個装着折扇,一個装着麒麟镇纸。

  俞寒洲忽然微微勾了勾唇,眸色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着春喜,慢声问:“不是晌午才說喜歡這折扇镇纸?”

  春喜头上冷汗簌簌而下,迫于男人威势,身子禁不住伏低,摇了摇头,只求情道

  “大人息怒,世子年少,许是玩累了又觉得這物品贵重,容易损坏,便還给俞相,沒有旁的意思。”

  “是么?”俞寒洲握着血玉,问,“他可有請我過去?”

  春喜摇头:“世子看着疲累,今日确实睡得少了,這会儿应是要休息了。”

  “你以为,本相会信你一面之词?”

  “救命的东西都拿来還我,你跟我說,他是玩累了?是少年心性?”

  俞寒洲面上彻底沒了表情,将那黑金乌木折扇收回掌中,腰间挂着的新折扇则一把扯下甩回盒子裡。

  “送回书房。”

  丢下這句话后,男人便越過跪在一旁的春喜,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疾步往主卧掠去。

  那背影看着,却是前所未有的仓促。

  主卧中,盈盈烛火摇曳。

  馥橙此时沒了血玉的庇护,不仅浑身发冷,深陷心绞痛的折磨,连手指上的骨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疼”這一种感觉。

  不過他之前也疼了许久,這会儿不過是重温一遍罢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馥橙努力尝试說服自己。

  只是暗示着暗示着,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出眼眶,一颗接着一颗。

  全是疼出来的。

  第一世的时候,因为用了新型药有副作用,他也经常如此,不過是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倒也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只是整個人疼得不想动,便怔怔地坐着,像個木偶娃娃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泪,好半天才勉强攒了点力气,揪了帕子自己擦掉,然后继续发呆。

  当然他觉得自己這会儿待遇沒以前好,那时候,即便是极为严肃的父亲,都懂得主动给他擦眼泪,也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男子汉。

  一般人疼到极致会发疯,会歇斯底裡地喊叫,馥橙却从来不這样。

  医生以前說,他的表现更像幼童,疼到极致反而很安静,幼童是不会說话沒办法表达,他是不想表达。

  因为即便开口說话,除了告诉父亲母亲,自己“疼”之外,也无济于事,形容不了万分之一的痛楚。

  而如今也不会有母亲過来拥抱他,不会有父亲给医生施压给他打针减轻他的痛苦,即便那会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

  馥橙安静地合了眼,气息微弱。

  身上的亵衣再次被冷汗浸透,粘在身上极为难受,冷意彻骨。

  他却沒有动,漂亮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沒有,平和得像是睡着了。

  他觉得這样能骗過春喜,起码别把俞寒洲叫回来。

  因为要是俞寒洲来了,为了不疼到发疯,馥橙還真有可能瞬间屈服選擇投入对方的怀抱,那一切就都完了。

  馥橙轻轻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拖了條帕子擦掉眼泪,当做无事发生。

  他得做條坚强的小被子,不就是沒人帮忙擦眼泪,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样生理性的泪水,他流過一箩筐,再来一箩筐也不打紧。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這個世界是有习武之人的。

  对于练武之人而言,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来了,那你就一定发现不了。

  馥橙不過刚刚擦完第二次,正疼得双眸微合,有些失神地看着墙角朦朦胧胧的落地钟时,耳畔便拂来一道灼热的气息,夹带着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有些亲.昵地钻进耳中,烫得他整個人晕晕的。

  “宁可自己躲起来受累,也不愿同本相寻求庇护?”

  暧昧的气息拂過耳畔,又不容拒绝地钻入耳中,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這阵带着暖意的痒,逼得榻上的少年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轻颤,纤长的手指也无力地抓住了盖着的锦被,看着荏弱至极。

  馥橙几乎有些迷糊了,往日澄明的双眸此刻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视野中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迷离,甚至什么都看不清。

  他疼得意识模糊,却被身旁那股温暖的气息所引诱,仰起的纤长脖颈瓷白而细腻,美得仿佛被迫献祭的天鹅。

  可他根本沒有力气去求助,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

  滚烫的热泪疼得又扑簌簌往下落,只是這回不再需要他自己努力拿着帕子去擦拭,相反,第一颗泪珠不過稍稍滚落下来,便落入了另一只手掌,融入了男人滚烫的掌心中。

  紧接着,在第二颗即将落下之际,少年朦朦胧胧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马尾,剑眉斜飞入鬓,凌厉淡色的深眸,笑时仿佛天生含情,不笑时又慑人得紧。

  而這样一双眼,正牢牢地、如同盯着猎物一般将他锁住,困入網中。

  可他偏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男人倾身覆在他上方,有力的手掌穿過如水的乌发,牢牢握住了馥橙的后颈。

  下一瞬,泪珠不受控地滚出眼眶,上方俊美的面容便随之迫近,干燥炽热的薄唇轻轻印在馥橙微合的眸上,将温热的泪珠吻入口中。

  如此反复。

  馥橙疼得落了多少泪,男人便吻了多少次。

  温柔的轻触本该是毫无作用的,可随着一开始单纯地吻去泪珠,到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似的开始沿着泛红的眼眶一点一点轻.啄、试探地一步一步舔.舐,到最后肆无忌惮地吮.吻嫣红的眼尾……

  馥橙被弄得眼睫微颤,肩背同样不受控制地发抖,竟是因着這般亲.密无比的气息包裹和温柔抚.慰,而渐渐缓解了蚀骨的疼痛。

  不知何时,男人的手已然圈過他的身子,在他身上疼得厉害的关节处轻按揉捏,摸骨一般给他舒缓痛楚,几乎将馥橙抱了起来。

  那些揉按很明显需要丰富的行医经验方能做得如此准确,哪怕那般抱着他,也丝毫沒有受到阻碍,熟练得仿佛早已试過。

  恍惚间,馥橙喉间似乎吐出了些许呓语。

  男人紧贴着他,便只听闻少年闭着眼低声喃喃,唤的分明是“俞寒洲”,只不過唤了两声,又仿佛走投无路的幼兽,哽咽着唤“爸爸”和“妈妈”。

  馥橙不受控制地想蜷缩起来,却被安抚地按着手脚,同男人双掌相抵,被迫承受着另一只手传過来的、不属于自己的内力,传完了又继续揉着骨关节,仿佛要将他揉碎在男人怀裡。

  低哑的轻哄一直在耳畔流连不去,反反复复地哄他。

  “沒事了……”

  “相信我……”

  “乖乖不动,我保证很快就不疼……”

  “你听话……”

  “放松下来……我在這裡……”

  “我知道……俞寒洲在這裡……沒不要你……”

  其实很多话馥橙這时候疼得也听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被轻轻放到了榻上。

  馥橙无法自控,只觉得后背触到了柔软的榻,头也跟着被扶着枕到了枕头上。

  只是才刚刚如此,身上又覆了個人,捞着他的腰抱他,同他一道裹在被子裡。

  少年单薄轻颤的身躯与男人灼热的胸膛紧紧相贴,冰冷的手被抓着贴在男人坚实温热的腹部,同样冰冷的双足亦被夹到了对方腿间。

  源源不断的温暖席卷而至,如同一张温柔的網,将他包裹,真正的抵足而眠。

  他仿佛整個人都被裹在了对方的胸膛裡怀抱裡,疼痛和寒冷就此离他远去,安全舒服得馥橙根本睁不开眼。

  抚.慰的轻.吻落在眼角,一点一点吮.弄,又往下慢慢亲他的脸颊,亲.昵地反复舔.吻他的酒窝,像是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又像是贪得无厌地索取。

  馥橙被亲得一直瑟瑟发抖,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泪,又被耐心地吻去,一遍又一遍。

  直到体内的疼痛终于彻底散去,身上也不再觉得冷了,他才缓缓放松下来。

  恍若新生。

  只是這时候的馥橙,双手依旧紧紧揪着男人的衣袍,却沒有睁开眼。

  他能感觉到亲.热暧.昧的吻依旧在脸上逡巡,徘徊不去,对方甚至在发现他已然安静下来之后,变本加厉,恶劣地在他的下巴上吮了好久。

  馥橙觉得那裡肯定有個印子了……

  他皮肤白,身上经常能看见淡色的血管,本来就容易留痕迹,更别說弄那么久了。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紧张,又恶意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故意将气息停留在他唇边,声线喑哑地同他低笑。

  从刚刚到现在,也就這一处沒被吻.過。

  馥橙被逼得扭過头,想把脸藏起来。

  可男人捏住了他的下巴,指腹贴着唇.角摩挲,直磨得雪色白腻的肌肤微微发红,才缓缓开了口。

  “本相倒是未曾料到你這药罐子会這般痴傻,光长了如此惑人的皮囊,真遇上事了却净想着等死。”

  “怎么?我若是不来,你便要自己疼死,都不愿与我亲近?”

  低哑的话语說到最后,似是又多了些火气,以至于男人粗糙的指腹又极为過分地覆上馥橙的唇珠,不過一磨就疼得少年蹙起眉。

  馥橙怕对方继续欺负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清凌凌的眸子平日裡一片寂凉冷清,此时却因为刚刚哭過而仿佛水洗似的乌黑明澈,带着对情.事懵懂的天真无措,美得惊人。

  他揪着俞寒洲的袍子,小声喃喃道:“俞寒洲,我好疼。”

  细弱的话音刚落,本是神色阴鸷的男人便僵了动作,缓缓收回了手上的力道。

  如同适才那般亲.昵,却始终沒有吻.他的唇一般。

  俞寒洲到底是顾忌着他的病,怜惜他脆弱,舍不得逼迫。

  可正因为如此,馥橙认真地抬眸望着对方,似是想起了之前濒死的痛楚,和最初的决定,细眉蹙了起来,缓缓道

  “我很疼。”

  “可是不能找你。”

  “俞寒洲,我想见我爸爸。”

  少年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一般,說得极慢,也极艰难。

  他不应该說的,起码下定了决心不祸害俞寒洲,就不应该在這时候說這些。

  說了只会让俞寒洲更放不下他罢了。

  可从来只有父亲会给他擦眼泪怕他疼,母亲会拥抱他会给他安慰,馥橙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见過自己的父母了。

  变成被子妖之后,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花了很长很长的時間,才记起来第一世的事情,又反反复复地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父亲和母亲的模样。

  他怕有一天,他连父母的样子都忘了。

  俞寒洲是這世间最后一個,会怕他疼的人。

  馥橙垂下了眼,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想见我爸爸,妈妈。”

  “你帮帮我,俞寒洲。”

  “求求你。”

  俞寒洲是卦象裡的其中一條命运线上的主宰,拥有决定一切的力量,馥橙无法自缢,可俞寒洲能杀了他。

  “我不是個好的。”

  “你帮帮我。”

  馥橙拉起了俞寒洲的手,摊开手掌,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他不认识這個世界的古文字,或者說第一世认识,如今已经忘了。

  但他需要传达给俞寒洲一些信息。

  這是馥橙偷偷学了一下午,才学会写的四個字。

  【占星】

  【战死】

  一笔一划勉强写完,他抬眸望着俞寒洲,眉眼昳丽而平静。

  “你帮帮我,俞寒洲。”

  “不然以后会后悔。”

  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搭上性命,沒必要。

  馥橙不能祸害俞寒洲,也不想如此痛苦而孤独地活着,解脱才是唯一的归宿。

  這個請求,对于能轻易掌控他人生死的权臣来說,其实并不难。

  权力倾轧,你争我夺,势必会有牺牲,俞寒洲手上的人命何其多。

  何况像馥橙這般体弱多病的少年,只需要轻轻一拧脖子,便彻底沒了声息。

  美人于救世济民、大展宏图這件事上,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总有看得顺眼的替代品。

  俞寒洲天纵奇才,又身经百战,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何其精明,于危机之事更是嗅觉敏锐,何况還有老国师能预测天机這样的先例。

  馥橙不過写几個字,加两句话,他就一定能懂。

  他该杀了馥橙的。

  沒有理由留情和心软,何况是如此大的隐患。

  在這個时代,未知和命数总是令人忌讳,尤其是志在天下的掌权者。

  可俞寒洲凝视着闭着眼睛的馥橙……乌发如云,凌乱地铺于榻上,雪色容颜昳丽绝艳,红唇不点而朱,远比之前濒死的白天鹅要鲜活得多。

  他同他每說一句话,每看他一眼,每牵一次他的衣袖,甚至是每一次羞涩垂眸,都像在撒娇,哪怕是求他杀了他。

  俞寒洲俯身覆于少年身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圈着雪白的颈,怜惜般地摩挲,却是无声无息地反手一转,改成托着馥橙的后颈。

  随即,容色冷峻的男人虔诚地垂首,薄唇迷恋地印在少年脆弱的颈脖上,正是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俞寒洲,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无论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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