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绝路 作者:未知 花扬几乎是背朝下砸进河裡的。 意识在入水的一刻空茫了一瞬,脑中轰然,隐约出现的声音不是该如何逃命,而是顾荇之竟然拿箭射她。 花扬虽然行事随意,性子乖张,看起来不像什么有城府的人。可她知道自己对他人的判断和把握向来都是准确的。 這辈子活到现在,除了那個她恨之入骨的人,能這么狠地伤到她的,顾荇之還是头一個。 “這边!跟上!” 河面传来纷沓的脚步,晚间最后一抹夕阳隐去,水面映照着岸上的华灯和火把,影影绰绰,好似幽冥之火。 到底是求生的意志占了上风,花扬很快整理好思绪,咬牙往远一点的河岸游去。 距离她方才落水不远的地方,有一個用于排水的泄洪道。花扬确定官兵還沒有追到此处,悄悄从水裡起了身。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体力不支,她上岸时脚下一滑,整個人往河岸上扑下去,那支扎在肩头的箭便又往裡进了一寸,疼得她太阳穴一跳。 长痛不如短痛。 她干脆利落地将箭一拔,随手扔进了水波微澜的秦淮河。 “你们!搜這裡!你们!跟我来!” 追兵的声音愈近,花扬沒有時間再矫情,咬着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河岸,侧身躲进那個漆黑的泄洪道。 然而她前脚才进去,洞口就被蜂拥而至的火把点亮了。她這個时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躲进来的這個泄洪道,竟然是個已经被废弃封死了的。 “大人!”身后传来衙役清晰的声音,火光熊熊地落在洞口。 花扬听见那個清朗如玉的声音“嗯”了一句,接着便是哗啦声响,有人蹚水而来。 肩上的伤已然痛得沒了知觉,只淅沥沥地滴着血,落在脚下的石板上,很快就是小小的一滩。 “等等!” 恍惚间,花扬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顾荇之的声音,染着些在他身上极不常见焦躁。 众人得令,皆数屏息。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空阔的河道裡只剩火把哔剥夹杂着冷风呜咽。 滴嗒——滴嗒——滴嗒—— 花扬一惊,赶忙捂住肩上的伤口,可如注的血根本止不住。 顾荇之一定也听到了。 所以才会让大家不要出声,因为他要借此辨认自己的位置! 花扬心中轰然,然而眼前的点点星火倏地转了個方向,朝着她這边過来。 呵…… 小白脸真有他的。 火光渐近,已经快要落到脚下。花扬咬牙,屏住呼吸让自己再往河道的石墙上靠近了一寸…… 下一刻,跃动的火把一闪,照出泄洪道裡空旷的石阶,和上面一滩殷红的血迹。 顾荇之怔了怔,苍白的唇抿成一條直线。 “应该是从這個辅道逃了吧。”秦澍過来,将手裡的火把挥了挥。 辅道逼仄,只能容纳身形娇小的女子通行。 “這條道是通向哪裡的?”顾荇之问,声音凛冽。 秦澍顺口回到,“河道的事我刑部怎么知道,這得问工部啊。” 言毕一顿,却见顾荇之一副眉头紧锁、魂不守舍的样子。 秦澍当他是担心跑了犯人,便连忙安慰道:“不過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一個人是逃不远的,我這就去城防司和刑部调人手過来,全城搜捕。” “先封城。”顾荇之道,语气独断。 “哦……好,”秦澍顿了顿,又道:“但只为了抓個刺客,你把整個金陵城都封了,這要是上头怪罪下来……” “由我一力承担。”顾荇之淡然道:“事关陈相一案,我這就进宫向皇上請旨。” 然而脚步一顿,他似是又想到什么,微微侧身叮嘱道:“备個大夫吧,兴许用得上。” “什么?大夫?” 秦澍几乎快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在刑部這么多年,备個大夫抓刺客的命令,他還是头一回听到,正欲问個明白,又听顾荇之道:“让她活着,兴许能从她嘴裡撬出点线索。” “哦……”秦澍了然地点头,“那她要是拒捕呢?” 面前的人默了默,周遭皆静。泄洪道裡呜咽的夜风拖拽着火光晃动,恍如一场交战对垒。 良久,他听见顾荇之淡漠地吐出四個字: “格杀勿论。” * 入夜后的金陵繁华堆迭。人马往来的街头华灯初上,喧阗热闹。 “看路!” 耳边一声怒喝,让花扬已然恍惚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原本虚虚挂着的手臂往人脖子上紧了紧,花添被她带的踉跄了几步。 “你敢给我晕過去试试。”威胁的语气,熟悉的冷漠。花扬笑起来,伸手拽住了花添披散的头发,疼得她“嘶”了一声,却沒有挣开。 方才那样危机的关头,是花添救了她。 其实从大理寺在秦淮河岸要逮捕花扬的时候起,花添就已经悄悄潜在了人群之中,等的就是一個时机将她带走。 “认真的?”花添问她,语气中是难掩盖的愤懑。 花扬知道她要說什么,强撑着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不信你就沒失過手。” “我說的是你出手的位置,”花添讽刺道:“我以为你只对别人的脖子和心口感兴趣。” 花扬撇撇嘴,实在沒力气跟她斗下去,只又将自己往她身上攀紧了点。 一路上,两人已经听闻顾荇之封了城,而且城中的街道都設置了关卡,但凡见到夜归女子,官兵都会挨個排查。 玄色的斗篷在河风中鼓荡,花扬用兜帽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两人沿着河边行到一個车马行,花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花扬道:“团起来塞到小腹位置。” 花扬已然自顾不暇,也懒得问她,只依言照做了。花添扶着她,往一個正在收车的车夫那裡去了。 “车夫!”花添唤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很是焦虑。 那人慢悠悠抬头,沒等他开口问,花添便又兀自道:“我妹妹怀胎九月,方才落水动了胎气,现在好像是要生了,家裡已经给請了稳婆,能不能請您捎带我們一程?” 花扬一怔,因为方才的打斗和落水,她的裙摆此刻湿漉漉地沾着血。原本還担心被人发现不好解释,可是被花添這么一說倒也变得合理起来。 眼见那车夫的目光瞟過来,她赶紧将自己用斗篷拢得紧了些,只露出個塞了衣服大肚子。 车夫果然让两人上了马车。 待花扬靠着车壁坐好,花添从腰间摸出一包止血粉,扯开道:“痛就叫吧,等下過关卡的时候,有多痛就叫多大声。” “记住了?”语毕将她襟口一拉,露出肩膀上那個血淋淋的大窟窿。 “啊——” 女子凄厉的尖叫从车厢中传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如预料中的一样,马车沒走多久,便在刚驶上主街的时候被盘查的官兵拦了下来。 “咚咚咚——” 来人用刀柄敲击车壁,厉声道:“裡面的人出来一下,刑部奉命盘查。” 花扬神色微凛,面色苍白。然而花添却给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就着满手的血掀开了车幔。 车厢内浓重的血腥气登时扑面,官兵神色一怔,纷纷拔刀。白森森的寒气一闪,花添故意往后一坐,用身体将花扬的脸完全挡住了。 “怎么回事?!”官兵厉声盘问。 花舔故意愣了愣,惊魂未定地道:“回、回官爷,我妹妹快生了,這会儿正赶着回家找稳婆呢……” 几人闻言蹙了蹙眉,眼神略過花添往她身后的女人看去。 车厢内的坐榻上有气无力地躺着個女人,她裙摆上沾着大片的血渍,隆起的腹部掩盖在玄色外氅之下,隐隐能看见個轮廓。 其中一個官兵凛了凛神色,用手拨开花添想要上车一探。 “啊——姐、姐姐……姐姐救我……” 车内女子哀声惨叫,声音断断续续地,已然沒了力气。 那官兵听见声音,放在车幔上的手颤了颤。花添赶紧哽咽地求到,“大人你行行好,我妹妹真的快不行了。人命关天,更何况這是一尸两命的事。” “這……” 眼见排查的官兵犹豫,花添又将车幔掀开了一点。她微微侧身,将花扬裙摆底下两條沾着血的光裸长腿露了出来。 生孩子都是要脱裤子的,方才为了以防万一,花添就着手上的血也在她大腿上抹了几把。现在這么隔远了看起来,還真像那么回事。 盘查的官兵果然一愣,有的红了脸,有的白了脸,继而纷纷移开目光,对她们的马车挥手放行。 花添又哭又笑地道了谢,转身坐了回去。 “驾——” 马车悠悠驶過繁华长街,两旁灯影摇晃,头顶月色如雪。 秦澍抬头看了看廊檐上的月,叹口气,再回头看了看那個隐沒在青烟袅袅裡的人。 静夜裡弥漫着供佛才用的白旃檀香息,沉静而内敛,像极了他一贯给人的感觉。 秦澍也是后来才知道,顾荇之从陈留赶回来的前两日,才受過了顾家宗祠的二十道鞭子。故而当天夜裡,他进宫請完命就熬不住晕了過去。 想着這人身边向来沒人照看,秦澍不放心,便自請在顾府留守。然而顾荇之醒過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锁进顾府裡的小佛堂。 五日五夜,除了必要的公务之外,不见客、不进食。他安静地跪在一方蒲团上,对着那尊白玉观音念诵佛经。 秦澍记得上一次顾荇之這么做,還是在他九岁的时候。 那一年,顾荇之的阿娘被他祖父关进了這间小佛堂,不许他们母子相见。 彼时,秦澍为了国子监司业留下的一篇策论来顾府找他。时還在世的顾公因着他公主长子的身份不敢怠慢,便让福伯带他去了這间佛堂。 门外,福伯偷偷往他手裡塞了一块干粮,哭着求他将东西带进去,因为顾公不许少爷见夫人。所以只要顾荇之一去佛堂,他便会被罚禁食,而少爷已经好几天沒吃东西了。 秦澍不解,及至看见裡面青烟缭绕之后,那道横隔在母子之间的屏风下,小小的一個顾荇之,静静地坐在他阿娘身旁。 她念诵佛经忏悔,他便在一旁默默看她。 据說那时他一连去了七日,便真的饿了七日,直到最后晕過去被家仆抬出来才算完。可后来待身体好转,顾荇之還是一空便偷偷去佛堂看他阿娘。 這样与顾公的两方拉锯,一直到两年后顾夫人去世才真正结束。 许是因为在他那干枯的少年时光裡,顾荇之并沒有尝過什么亲情温暖,故而他冷情冷性,待人接物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世人总以为顾侍郎温文尔雅、谦逊随和,但秦澍知道,這人骨子实则是藏着一股狠的——守在佛堂绝食的时候狠、七年前退婚的时候狠、這一次默默挨下這顿鞭子的时候依然那么狠。 顾荇之向来如此,把事情做绝,也从不给自己留后路。 如今陈相一案的幕后将他逼到這裡,秦澍知道,他恐是不会再忍了。 “大人,”身侧响起福伯的声音,秦澍斜倚在廊柱上回望。 福伯看了一眼佛堂裡的顾荇之,小声道:“宋世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