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尚初醒
转眼之间,小小的茶房裡四处都是些布匹玩意。未免车夫生疑,两人决定分头行事,由桃儿另雇车马将這些东西带回去,铃兰则与這和尚一同回春宵阁。
才搬上来的箱子,一会儿工夫便又要搬下去,车夫的脸色难看起来,少不了抱怨几句。
铃兰只能解释是桃儿還有东西要买,不得不腾空一個箱子来给她用,又许诺了一会多给些赏钱。
车夫虽心裡不痛快,暗自埋怨铃兰穷折腾,但毕竟是美人当前,又知她出手向来阔绰,便也不再說什么。
此时正值下晌,春宵阁裡并无恩客,不少姑娘還在睡着,零星两個醒着的也不過是倚窗梳头,见铃兰回来了便招呼一声,而后不再管她。
走尽前头供客人戏耍的大厅和院落,又自三层高的阁楼下穿過,便到了铃兰自己住的小院子裡,虽仍是离不了大红大紫的绸缎,但好歹在上客的时候還算清净。
车夫将箱子放在屋裡便离开了,铃兰這才忙着将盖子打开。
和尚仍是昏着,额间因疼痛而布满了冷汗。
铃兰方才绑了厚厚的布條在他的伤口上,希望能够暂时止血。只是這一路颠簸,血反而晕染得更加开了,连下颌也沾染上了些许,被寡淡的唇色一衬,更让人觉得他凄惨万分。
此时无人帮忙,铃兰实在难以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将人从箱子裡移到床上,便也只能作罢,仍让他躺在箱子裡。
她并不通晓医术,只是仗着阁裡医药不缺,将一堆止血的药粉尽数糊了上去,再用干净的白布一裹,倒真让她将血止住了。
“姑娘?怎么样啦?”桃儿重新找了辆马车,此时也回到了阁裡,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到和尚還昏着,便有些发愁,“這样能行嗎?”
“不知道。”铃兰耸了耸肩,十分诚实地回答,“不過看他呼吸還算平顺,应当沒有大事。”
“姑娘,你带這么個麻烦回来干嘛呀?万一死在咱们這儿了……”桃儿苦着一张脸,像是已为這個人遭了不少罪似的。
她也是個孤儿,自几年前被铃兰施舍了几個包子便跟着回了阁,日日服侍左右。虽是小孩心性,古灵精怪得厉害,但却是一向对铃兰唯命是从。
两人相处時間长,铃兰知她不過是耍嘴皮功夫,哪会真的扔下人不管,便只不轻不重地一拍她的脑袋:“别抱怨了。人家佛门中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凭空添了孽债。”
“說就說么,打我干什么。”桃儿夸张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嘟囔着。
“话太多了,還不该打么?”铃兰轻斥一声,却是极亲昵的语气,“行了,再過会就该上客了,你帮我将他扶到床上便出去。记得先不要让阁裡的人知道,省得又是一通闹腾。”
转眼间夜幕降临,春宵阁裡热闹非凡,丝竹之声像是潮水般弥漫开来,男子与女子的笑声同欲念纠缠着,似是永不停歇。
因着铃兰還未挂上牌子,此时便无需忙碌,只在房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嗑着瓜子。
只是這一日忙碌,此时乍空闲下来,困乏便袭上了头,不一会铃兰便点着脑袋入了梦。
梦裡又是黑夜,四周都是血腥之气,楼台窗格都在烈火中焚烧着,间或发出些“嗞啦”声响。
昔日万分雅致的中书舍人府邸此时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铃兰看着小小的自己瑟缩在床底,用手堵住嘴,尽力让身子更加贴近墙面。
那個时候的她不在春宵阁,還沒用上花名“铃兰”,有的只是中书舍人的独女,娇气的官家小姐——于君影。
沾了血的刀从外面探进来,在近在咫尺的距离裡乱挥一通后又缩了回去。
眼泪糊住了口鼻,让她几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已沒有任何声响,可她仍不敢动作,只僵着身子又等了好长一段時間才试探着钻了出去。
于氏夫妇已经不在了,门房裡是老翁的尸体——這個曾经将于君影抱在怀裡的慈祥老人此时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胸口的刀伤還在汩汩往外渗血。
已近平旦时分,长街寂静。
一身狼狈的于君影并未耽搁,只按照爹娘生前的交待去寻找自己的世叔。
小小的身子东躲西藏,跌跌撞撞不知過了几日,总算寻到自己的世叔府上。
可惜高门打开,往日总是一脸和蔼笑意的世叔如今却满脸冰霜,粗手粗脚地将于君影拽进了府门。
“下贱坯子,還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嗎?你那個短命的爹自己得罪了人不要紧,偏還让你這個烫手山芋丢到我手上!”
谩骂与侮辱源源不断地钻进于君影的耳朵,让她能够凭借着恐惧和怒意支撑意识,不至于因饥饿昏倒在地。
這样动辄大骂的日子過了两三年,大概是外头风声小了,于君影终于被赶出了府,交到了人牙子手上,也不知道倒卖了几次,最终进了春宵阁的门。
那個时候的于君影早已深谙察言观色之道,常常哄得老鸨眉开眼笑。
许是缘分,日复一日裡,老鸨竟真将她当成了亲身女儿疼爱,去世时還将春宵阁也交到她的手上,一边哭一边交代:“我打你骂你,但好歹沒逼着你接客,如今要死了,将钱财和春宵阁都交给你,你可要记得给我殓尸立碑。我知道你总還想着入阁前的日子,可如此下去终会耽搁了你,莫要再恨了……莫要再恨……”
不恨?
双亲惨死,多年磋磨,怎能不恨!
铃兰猛地一垂头,惊醒過来。
這小小的一处房间隔开了外面的所有声音,似是欲海裡的一叶孤舟,让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等她从迷茫中寻回清明,這才发现方才還睡得十分安稳的和尚此时呼吸已粗重起来,平和松软的双眉已皱在了一起,或是因着伤痛,额上布满了冷汗。
未等铃兰上前去仔细查看一番,他已幽幽地睁开了眼,茫然怔忪地望着柔软的床帏。
“呀,醒啦。”铃兰喜道,先去桌上将药端到一旁放着,而后又弯腰将人扶着坐了起来。
和尚的目光渐渐汇聚了起来,又落在了铃兰身上。
這是一個容颜姣好的女子。一双眼睛明似星辰,又清澈胜泉,流转之间如新月清晕、湖面春风一般摄人心魄,秀雅之至,而又灵气难掩。
“有劳……”和尚像是還未完全清醒,先是怔怔說了一句,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隔开了她的手,低声道,“男女大防,還是不劳烦姑娘了。”
见他一幅退避三舍的模样,铃兰先是一愣,继而又不禁失笑,故意伏身向前,柔声說:“都說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既如此,那男女不都是要普度的苍生么,怎么小师父却偏避我如蛇蝎。是我不知男女大防,還是你佛心不稳,心存旖旎?”
两人隔得实在太近,吐息都拂在对方脸上。
青葱玉指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和尚的耳廓,轻轻摩挲着,带来了酥麻痒意,撩拨得這一对耳朵又红又烫似要坠出血来。
他才醒,脑中還是一片混沌,完全不知该如何招架,半晌后才似被灼伤了一般往旁边一避,却牵动了伤势,疼得闷哼一声。
“诶,你别急啊,怎么這么不禁逗。”铃兰笑叹一句,主动拉开距离,将一旁的药端過来,用小勺子喂到他唇边。
和尚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着眼眸,也不张嘴,自顾自地将碗接過来,仰头一饮而尽。
铃兰也不强求,只静静看他,像是在看一只因受了伤而误落人间的白鹤——纵然难掩慌张却仍风华无双。
這年头连和尚都长得如此标致了嗎?真是不叫人活。
被肆意打量的和尚右肩正火烧火辣地疼,直至這时才完全清醒,忆起铃兰应当是在茶肆裡撞到的女子。他那时脑中昏昏沉沉,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倒也的确沒瞧清楚相貌。
“你叫什么名字?”铃兰问。
“贫僧法号觉净。”
“觉净……”铃兰慢慢說着,像是在细细品味着這两個字的含义,继而又摇了摇头,“你们和尚的法号听着都清心寡欲,无趣至极。”
觉净略低着头,抿了抿沒什么颜色的双唇,并不生气,反而十分诚挚地說:“還未谢過姑娘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铃兰满不在乎地說。
這裡燃着梅花香,处处都是丝绸帷幔,雕刻精细的妆台上還散落着几根发钗,一看便是女子的房间。
觉净略皱了皱眉,露出了些担忧:“我虽是方外之人,却到底是一名男子,此番借住姑娘闺房,若害了姑娘的名声,倒是我的罪過了。”
“還方外之人呢,却满嘴俗气,沽名钓誉。”铃兰满不在乎地轻嗤一声。
她语气带冲,可觉净却仍然温和如玉,正色道:“贫僧的名誉有什么要紧,可姑娘既处红尘中,又怎能为我而添了烦扰。”
沒料到他竟是如此情真意切地在为自己考量,铃兰挑了挑眉,继而更觉好笑:“为我添烦扰?你可知這是何处?”
這房间与前院分隔开,只觉得依稀之间远处似有吵嚷,却听不真切。
觉净只以为這是女子房间,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
“春宵阁。”铃兰缓缓說道,“听過嗎?”
皇孙贵族、名门高官的聚集之所,觉净自然有所耳闻,一时之间也有些惊讶,只是很快他又重新收敛心神,只淡淡道:“倒是听過。”
瞧他刚才的反应,分明又迂又傻,原本還以为他知晓自己身处青楼当是如何的又羞又怒,却不想這人脸色变了几变,竟是這么個平静无波的反应。
铃兰以为他沒想明白,不死心地又强调一遍:“你现在就在春宵楼。”
“嗯,贫僧知道了。”觉净答道。
這一幅一板一眼的模样让铃兰彻底丧失了兴趣,撇了撇嘴角,起身将空了的药碗收走。
等她再回来,觉净已阖上了眼,靠在床头摇摇欲坠,似是不注意便会栽倒在床下。
這人流了那样多的血,怕是不知要养几日才能养回些精神。
铃兰扶着他躺下,又见他眉头紧皱,料想他必是气血不足以至在昏睡之中也难逃头晕,于是又伸手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
這样一個正正经经、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哪裡会做什么奸邪之事,也不知道那伤他之人是怎样的毒辣心肠。
铃兰摇头叹息一声,這世道真真是不让好人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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