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双相情感障碍
看样子,卖气泡膜应该是他的家庭事业,他和他爸负责送货,而他妈则负责看守档口,這跟在這片区域裡其他的家庭式商户一样,都是一家人全员在搞,不請人手。
這些都是顾云淼在夜深人静时,从他的微信裡觊觎到的信息。
其实也沒什么,只是因为觉得他独特,所以才会好奇而已。
顾云淼也已经不是什么小少年小少女了,她当然分得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歡,而什么样的感觉又仅仅是欣赏而已。
那惊鸿一面,不必倾去芳心。
“就像出了新品种的花,款式很惊艳,你会询问花名,然后去了解它盛放的美丽,如果條件允许,你還会千方百计地去拥有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但你终究会明白,人生路漫漫,总会有更惊艳的花,重新俘获你的芳心,你所为之怦然心动的,仅仅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新鲜感而已。”
這是顾云淼的学霸前任,给她的分手信上写的。
她看得明明白白,心灰意冷,却也坦然接受。
所以,有市场裡那些老师傅的衬托,罗惊蛰第一次出现在顾云淼的视线裡时,身上才能散发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舒服地轻抚着顾云淼那双早已审美疲劳的眼。但顾云淼明白,她只是在欣赏一种赏心悦目的美。
也仅此而已。
作为一個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顾云淼并不太想接触恋爱,所以她发现对罗惊蛰有点意思时,就拼命地扼制自己。
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不是喜歡,企图自我催眠。
她害怕再经历一遍感情,而且她這样的人也不相信爱情了,她甚至觉得,满大街都是些人格缺失的人,都在企图以恋爱之名,去寻求心理救赎。
于她而言,与其因寂寞去随便谈一场恋爱,倒還不如把時間花在提升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但纵使意识再坚决,人们在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都還是会忍不住靠近一点点,這似乎是刻在基因裡的一种本能。
那是一個媚阳明朗的早上,顾云淼送货时,在卖麻路看见了罗惊蛰。
那天的他,穿着黑色短袖,蓝色修身的牛仔裤,整個人在树下的阳光碎斑裡,干净清瘦得有些让人心疼。
很明显,他是出来送货的,而且還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他的单车倒了,六卷比她老板娘的水桶腰還粗的气泡膜散落在地,她远远看着,忍不住喊了一声“罗惊蛰”。
认识他之后,他给店裡送了那么多次气泡膜,那天還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如此遇他,就像在森林深处遇见了九色鹿,也像在海底亲眼目睹了鲲的诞生,更像在人间烟火中遇见了不染凡尘的仙人。
在他回眸的短短一瞬,竟会是如此惊心动魄,眼神对接的那一刻,仿佛体验到了隔世的荡气回肠。
她走過去帮忙,问他這是怎么回事。
“刚刚风太大,单车有些不稳,用脚撑地时,把脚扭到了。”罗惊蛰如实回答。
“那你干嘛不用电动车呢?這么多东西。”顾云淼瞪大着眼,好奇地问着。
“這片区域骑电动车是违规的,被抓到会直接沒收。”罗惊蛰语气裡藏着几分无奈,却又平平淡淡地扯着笑脸,把那一副健康整洁的白牙尽情展露出来。
闲聊之际,得知罗惊蛰是要把货送往五德路地铁站,刚好与她同路,于是她把地上的三卷气泡膜扔到自己小拖车上的那箱货上,說是要减轻他的负担。
罗惊蛰笑了笑,不說话,见顾云淼拖着小拖车往前走时,就知道不用拒绝了,便也蹬起了单车,慢慢地跟了上去。
途中,罗惊蛰无意說到,他很羡慕顾云淼的工作,轻松自在又优雅。
结果顾云淼一听,马上不高兴了。
“唉,为什么每個外行人都会觉得软装花艺那么美好呢,說得好像只是优雅地把花玩弄指尖,听着音乐去研究别人不懂的艺术就行了,那也的确是别人不懂,個中滋味也只有自己会知道,其实我老早就想着要改行去做婚庆了,只是一直沒机会。”
“最起码你们不用东奔西走,日晒雨淋吧,我們這些人可是风雨无阻的,你们着急用东西,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我們走得了,都還得历尽千辛万苦送過去。”罗惊蛰跟在顾云淼身后,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哟!你怎么說得我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干似的,我都腰肌劳损了,都還得出来送货。這些东西可比你的气泡膜重多了。”顾云淼一边回头看看罗惊蛰,又一边津津乐道着。
“那也只是偶尔。”罗惊蛰再轻繆地說一句。
“平时不需要搬搬抬抬的时候,你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嗎?不是拿刀就是拿钳子,拿锯子,拿电钻,我受的伤肯定比你的多。”顾云淼继续诉着苦。
是的,在各种琐碎的事中一天接着一天地混着日子,顾云淼早已无法从這份工作中感受到热爱了,曾经的憧憬都被麻木和枯燥给取代,当新鲜感完全退却,就变得只对钱感兴趣了。
或许是出于职业倦怠,也或许是钱给少了,顾云淼一直在酝酿着怎么辞职,如果她抓到机会,就一定会从自己的公司裡全身而退,然后自己去别的地方自立门户。
打工?那赚不了钱。
這件事顾云淼从沒跟其他人提起過,這是她的秘密,而她却跟罗惊蛰說了,“這事我只跟你說過哦,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這個市场裡的那些婆娘嘴可闲着呢。”
她也从沒想過,会在某天跟一個不怎么熟络的人袒露心扉,并把這個埋藏内心的秘密给分享出去。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還是在這么随便的场合裡。
去五德路地铁站,要经過這裡的一大特色景点——圣心石室大教堂。
恰逢周日,也就是人们口中的“礼拜天”,每每這时,教堂对外开放,门外那條路游人会翻上好多倍,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也只有在這天,這條路上会零零散散地蹲着一些乞丐,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顾云淼留意到一個乞丐,很像她去世多年的苦命老爹。
记得那一年,她妈妈几乎都是从哭泣中度過的,但這也是陆西季后来才发现的事,包括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的事,陆西季都是后知后觉的。
她妈妈编织了一個谎言,說爸爸跟着别人去了国外干活,不能经常回家了。
這個谎言的确是骗了顾云淼挺久的,但她慢慢发现了破绽,慢慢地感觉到事情沒那么简单,然后就从亲戚口中套出了爸爸去世已久的消息。
那时她正好高三,怕妈妈担心她的学习,都是等到高考分数出来后,她才拿着优异的成绩去质问她妈妈,妈妈看了看成绩,忽然声泪俱下。
什么都交代清楚了。
她妈妈什么都交代清楚了。
她爸死于胃癌,当时人人都說她爸沒救了的,叫她妈不要再砸钱进去了,可她妈不听,前前后后砸了六十万在她爸身上,结果她爸還是撑不住,過世了。
为了不影响顾云淼的学习,妈妈都沒有让她去见爸爸的最后一面。
這成了顾云淼的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妈妈說,她经常做梦梦到顾云淼的爸爸,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蹲在街边乞讨。妈妈還說,她爸爸一定是饿死的,所以才会以乞丐的形象托梦给自己的。
她妈妈告诉她,以后出门要备点零钱,如果看见与她爸爸相似的乞丐,就不必小气。她在人间做的善事,会传递到天上,爸爸在天之灵,也会過得幸福的。
虽然妈妈說的這些话有些牵强,甚至逻辑上都有一点問題,但出于对她爸爸的感情,她還是接受了妈妈的建议。
当看到那個乞丐时,她很自然地掏出一张二十块,准备扔进那個破碎的碗中时,忽然被罗惊蛰一手抓住,不得不說,他的手看起来纤细,劲還是挺大的。
一抬眼,就看见他面带笑意,一個劲地在使眼色,顾云淼完全不明白,但還是带着疑惑遵循了他的意思。
等离开那個地方之后,顾云淼再询问他這么做的缘由。
“你看到旁边那個老太太了嗎?她卖的玩具最多才两块钱一個,而她摆一天摊也不一定赚得到二十块,如果她看到一個四肢健全還比自己年轻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松获得二十块钱,她会怎么想?”
這個問題,顾云淼還真的是沒有想到過。
她也沒想到,這個那么会做生意的男孩,還会如此细心,温柔,又宛若阳光一般正义。
从那时起,這朵赏心悦目的花,不知不觉间就在心中艳丽了几分。
旺季,货如轮转,气泡膜需求量一直都稳定,顾云淼几乎天天都可以见到那個身材清瘦的男孩,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每次罗惊蛰送来气泡膜,顾云淼总是第一個出去迎接,還总是要像個女流氓一样调侃他几句,次次如此,乐此不疲。
不知不觉间,顾云淼似乎习惯了罗惊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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