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不想
即使被蒙着眼睛,顾舟也能听出溟渊声音裡隐含的怒气。
溟渊确实愤怒至极。
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生顾舟的气。
让他生气的,是顾舟轻视自己的态度。
他的伴侣居然为了救一個人类幼崽,拿自己的身体和他交换!
溟渊的怒气几乎要化为实质,遮着顾舟眼睛的手却依旧很温柔。
他的手轻轻放了下去。
当顾舟再次看向溟渊的时候,溟渊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不要轻视你自己,也不要轻视我对你的感情,顾舟。”溟渊竭力维持着平静,转身离开了顾舟,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顾舟有些不知所措。
顾舟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间,跌坐在沙发上。
也许是溟渊面对他时总是很好說话,顾舟几乎忘了,這個在海洋中不可一世的神也会生气。
你被宠坏了,顾舟。
這個荒谬的想法涌入顾舟的脑海。
宠坏?
這個词此前从不会被用在顾舟身上。
因为除了溟渊之外,他過去二十三年的生活裡,从未被任何人偏爱。
命运也从未偏爱過他。
顾舟养成了固有的思维,那就是不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偏爱自己。
即便溟渊一直在用行动证明着他对顾舟的爱,但顾舟的潜意识却始终抱着对方另有目的的心态。
最固执的人一直不是溟渊,而是顾舟。
顾舟呆坐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他刚刚的举动伤害了溟渊。
得到一個人的身体,只不過是相爱之后的顺带产物。
在对方不爱自己的时候得到对方的身体,也许并不是一种快乐,而是一种侮辱,一种折磨。
如果溟渊将两人水到渠成的第一次交尾当成非常珍贵的东西,那么顾舟的行为无疑是把溟渊最珍爱的东西当成了一种交易品。
目的還是为了救一個溟渊无感的人类。
设身处地地站在溟渊的角度考虑之后,顾舟捂住了脸,开始懊悔。
他刚才的话,既沒有珍惜自己,也沒有尊重溟渊。
也难怪溟渊临走前会說出那句话,难怪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僵硬。
顾舟拿起手机,却又不确定该不该這個时候打扰溟渊。
他知道溟渊一定非常生气——虽然对方很体贴的沒有将之表现在脸上。
顾舟闷闷不乐地进了浴室,缩在注满盐水的浴缸裡,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自己的手机。
可惜屏幕一直是黑的,并沒有新消息提醒。
……
另一边,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在溟渊回到房间之后,才彻底破碎。
溟渊的怒火无处发泄,于是房间裡的东西全都遭了殃。
与此同时,黄金沙滩上,海面突然波涛汹涌,浪花狠狠地打在礁石上,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惊。
所幸此时是夜晚,沒有游客会在這個时候去海裡游泳。
但是居住在海边的人還是被吓了一跳。
“天气预报說最近有台风嗎?”
“沒有吧!”
“那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要海啸了吧!”
“别瞎猜了,现在灾难预测都很准的,要是有海啸,肯定会有人通知的。”
同样的時間,类似的对话在沿岸的住宅中发生了许多次。
观测站,溟渊的房间已经一片狼藉。
溟渊本人也已经不在观测站了。
他暂时回了海底,将自己沉沒在海底宫殿的最深处,想要得到片刻的平静。
溟渊有时候也会感到挫败。
顾舟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個无法沟通的人。
否则为什么溟渊說的是人类的语言,也一直身体力行地履行自己的诺言,顾舟却根本不愿意相信呢?
這是溟渊最想不通的一点。
不過无论如何,溟渊都不可能会放弃。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小包的房门被敲响了。
“谁啊……”小包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溟渊那张低气压的脸。
“能帮個忙嗎?”
小包:“……”
怎么感觉說不能会被打死?
“能、能吧!”小包有点怂怂的說道。
很快,上次一起吃饭的几個新人和小包一起来到了溟渊的房间。
一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這房间裡是发生什么了?”小包怀疑人生地问道。
小包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玻璃碎片、断裂的木板、变形的金属桌腿……房间裡几乎沒有东西是完好的。
最离谱的是,有一個平底锅的锅底都形变得快成了马勺了……
溟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跟沒诚意的解释道:“不小心弄成這样的。”
“啊這……這也太不小心了……”小包嘟囔了一句,感觉头都大了。
但是帮人帮到底,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别让顾舟看见。”
溟渊叮嘱之后,一群大男人像偷油的小耗子似的,拎着垃圾袋,把房间裡报废的东西往垃圾回收处送。
路上,小包欲言又止地看了溟渊好几次,最后還是說道:“溟渊,作为朋友,我可得劝你一句,无论对方怎么样,家暴都是不对的。”
“家暴?”這回轮到溟渊疑惑了。
“你看看這平底锅。”小包趁着其他人在前面,落后了一步,解开垃圾袋,指着平底锅问道:“我怎么在上面看见几個拳头印?”
溟渊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己昨晚回房间之后,一脚踢在了茶几上,茶几碎了之后,上面的东西自然也就到处乱飞,然后……满屋子的东西都到处乱飞……
這個平底锅很有可能是飞到溟渊附近的时候被打成這样的。
“你沒法解释了吧!”小包有点紧张又有点生气的說道:“你這脾气也太大了,要是一直這样,谁敢和你一起過日子?”
小包又看了一眼平底锅,“這么几拳下去,人都要死了。”
“我怎么可能会打他。”溟渊想起顾舟,脸色就缓和了不少,“我只是总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小包回想到溟渊之前說的“别让顾舟看见”,又說道:“顾舟那個人的确不好靠近,不過我觉得他最近已经比以前好接近多了。”
“以前?”
“那时候你還沒来這,我和顾舟是同一年被录取的。”小包问溟渊:“你知道那個时候顾舟最常說的话是什么嗎?”
“什么?”
小包学着顾舟那副清冷的样子。
“不了,谢谢。”
“我還有事,就不参与了,你们聊。”
学完這两句话,小包說道:“那时候的顾舟简直像個世外高人,哪像现在這么有人情味啊?說到底,還是你改变了他。你们才认识三個月,他就已经变化這么大了,人生那么长,也别太心急了。”
小包并不知道溟渊只有一年的時間,不過他的话還是从一個旁观者的角度,让溟渊看到了顾舟的改变。
一群人忙活了几個小时,小包又带着溟渊重新去申請了生活用品。
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越着急越找不到!我粉底放哪了?”
“你這個粉扑不好用,你等一下,我回房间拿個海绵蛋去!”
居住区,小林的房门半开着,裡面传来忙乱的声音。
几個男同事搬着新家具路過,忍不住竖着耳朵偷听。
這时小林的房间裡,一個女同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出来,很快又拿着一個水滴形的海绵蛋冲回小林的房间。
“我妈一会儿就来了,她肯定又会催我谈恋爱,我要是不打扮,她看见之后能念叨一個月!”
小林抱怨的声音顺着還沒关紧的门传了出来。
“都這样,可是谈恋爱哪有那么容易。观测站就這么些人,怎么可能都看对眼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一個班四五十人,也沒见出来几对情侣,办公室就更别提了……”
女同事說的好好的,突然惊呼了一声,“你给我等等!海绵蛋還沒打湿呢,你不让它吸饱水,它一会儿就吸你粉底液。這么干就拿来用,家裡有矿啊!”
“海绵蛋是什么东西?”
几個男同事面面相觑。
“就是女孩子上妆用的一种粉扑,我看见我妹用過。”小包說道:“好像是說海绵吸了水之后就不会再吸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化妆又好看又不会浪费。”
另一個男同事不能理解地說道:“那不得满脸都是水啊?”
“缺心眼吧你!肯定是先放水裡,全打湿之后再拧干啊!海绵這种东西,不這样中间根本打不湿。”小包說的很显然是从他妹妹那裡听来的东西。
溟渊听着小包他们說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八点半,顾舟打开房门,视线往外扫视了一圈。
可惜每天都等在這裡的溟渊,今天并沒有出现。
顾舟的心裡生出几分慌乱。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习惯了有溟渊在身边的日子。
仅仅是有一天例外,他就开始患得患失。
顾舟压下心中的想法,往电梯口走去。
等他走进主控室的时候,溟渊已经坐在工位上有一段時間了。
溟渊的面前摆着一個平板,神色认真地看着什么。
顾舟往溟渊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什么也沒說,心事重重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其实顾舟不太懂得要怎么向别人道歉,礼貌性的那种“对不起”他当然是会說的,但却难免显得沒有诚意。在遇见溟渊之前,顾舟本来也沒有机会道歉。
那個时候,他不会和别人過多来往,绝大多数人和他都只是点头之交,自然也不可能有太多冲突。
况且這些人在顾舟心中可有可无,他们是否受到了伤害,顾舟也很少会考虑。
道歉這种事,越是为对方考虑,就越难以开口。
因为顾舟给自己定了罪,他越站在溟渊的角度去想,给自己定的罪就越重。
要怎么道歉?
仅仅是口头上的对不起是不够的。
顾舟在座位上冥思苦想了一整天,最后却愕然发现。
他不知道溟渊喜歡什么。
因为两個人在一起的时候,溟渊几乎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顾舟不知道,在他发呆的时候,溟渊也会偷偷地观察他。
溟渊在看一本有关心理学的书。
书中讲到,很多心理创伤严重的人,会通過伤害自己,来获得短暂的平静。
這种伤害不仅仅限于身体上可见的伤害,還有精神上的自残。
比如强迫症、洁癖、极端的禁欲等等,都可能是一個人在摧残自己的精神。
這类人往往常年缺乏关爱,因而缺乏安全感。
于是他们常常会生出一個观念——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东西。
溟渊看到這,心底弥漫着难言的酸涩。
与其說顾舟在轻视着這段感情,不如說顾舟将這段感情看得太過高不可攀了。
所以他才会认为,所有一切的好是应该用东西来“换”的,而非是他唾手可得的。
坚硬又固执的蚌壳裡,住着的是一個柔软又自卑的小生物。
夜晚,溟渊独自一人来到了观测站外那段荒凉的沙滩。
半路上,他的手机振动了一声。
是顾舟鼓起勇气发了消息過来。
「你现在在哪?我想和你谈谈。」
沒等溟渊回复,又一個消息发了過来。
「我在你房间门口,裡面沒人回应。」
居住区的走廊裡,顾舟双手捧着手机,一脸忐忑。
這是他第一次主动。
看着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顾舟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外面。」
顾舟不太确定溟渊的回复具体是什么意思。
是“我在外面,所以今天不想谈”?
還是“我在外面,你要等一下”?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溟渊的房门快速地打开又关闭,紧接着,溟渊从裡面打开了房门。
如果以普通人的肉眼,恐怕根本沒办法察觉,溟渊是从外面刚回来的。
但顾舟能看见溟渊的行动轨迹。
溟渊给他的答案是:
我在外面,立刻回来见你。
就像前几個月那样,溟渊的态度始终如一。
顾舟走了进去,亲手带上了房门。
明明還沒有开口道歉,顾舟的鼻子就开始发酸。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有错在先的人是自己,真正面对溟渊的时候,顾舟的心裡還是沒由来的有些委屈。
“我……”
我是来道歉的。
顾舟根本沒来得及說出這句话,眼泪就沒出息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几粒莹润的珍珠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溟渊彻底慌了手脚。
强大的海神大人不知道要怎么招架伴侣的眼泪。
顾舟流泪的时候并不像别人那样,或是抽噎,或是发出吵闹的哭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无声地流着眼泪,像一個唯美又脆弱的雕像。
顾舟自己盯着地板上四处弹跳的几颗珍珠,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多差劲。
哪裡有這样道歉的?
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转身就想从這個房间裡逃出去。
只是還沒来得及碰到门把手,顾舟的腰间就突然一紧。
他能感觉自己的背部贴着一個让人安心的胸膛。
溟渊的手紧紧揽住了他,像一只树袋熊一样,将他包裹在自己的怀裡。
“是我不好。”溟渊叹息了一声,认命地說道:“我不该让你难過,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只是怕說出伤害你的话。”
顾舟感觉自己的脸颊被另一個脸颊蹭了几下,耳边再次传来溟渊的声音。
“我不愿意伤害你。”
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顾舟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命运和他开了一個玩笑,让他二十三年无人关爱,却又在二十三年后,突然送来了一個人,告诉他,這個人连一句伤害他的话都舍不得說。
“对不起。”
又有两颗珍珠落在了地上。
顾舟的身体被转了過去。
他终于鼓起勇气,抱住了溟渊的颈项,抬头吻住了溟渊。
人鱼先生的伴侣今天似乎格外容易流泪。
被抵在门板上的时候,会流泪。
缺氧的时候,会流泪。
十指相扣的时候,也会流泪。
溟渊的下巴搭在顾舟的肩窝上,看见门口掉落一地的珍珠,轻咬了一下顾舟的耳垂。
“小哭包。”
顾舟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赶忙抬手去擦自己的眼尾。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会止不住眼泪。
分明過去的二十三年加在一起,流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這时溟渊已经蹲了下去,开始拾起地上的珍珠。
珍珠堆满了溟渊的手心。
溟渊站直了身体,凑在顾舟耳边,說道:“我要把它们珍藏起来。”
珍藏?
一想起這些东西是自己的眼泪,顾舟的羞耻感从脚趾直窜到头顶。
然而溟渊已经把那捧珍珠藏进了卧室。
就像一個热衷收集玩具的小学生。
顾舟来不及阻止,人就已经被溟渊带到了海边。
溟渊想给顾舟看一样东西,不過在此之前,他也有话要說。
“其实你沒做错什么,顾舟。”溟渊想起自己在那本介绍心理学的书上看到的內容,“你只是還沒有理解爱的含义。”
任何人都不能說自己完全理解了爱的含义,但溟渊至少有自己的见解。
“爱是需要回报的,但却不是等价交换。”
溟渊在沙滩上,双手插在口袋裡,倒退着行走,和顾舟面对着面,“如果你发现自己沒办法回报给我等同的爱,那也完全沒关系。”
“可是,一味地从别人身上索取,不是很无耻嗎?”
“除了我之外,你向其他人索取過什么嗎?”
溟渊的反问让顾舟哑然。
“但是……”
顾舟感觉到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顶。
“因为其他人可以从很多人身上索取到爱,所以他们才有余力去爱别人。”溟渊帮顾舟整理好头发,“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你沒办法像我对你一样对我,是因为你的心還沒有填满。”
溟渊手指指向顾舟的心脏,“等到它被填满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学会怎么去爱。我会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你。”
“只有不到九個月的時間了。”顾舟的情绪有些低落。
“那你更要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你的好。”溟渊强势地說道:“這是目前的首要任务。”
不知道的,還以为吃亏的是顾舟呢。
這时顾舟抬头问道:“你有非常想要的东西嗎,溟渊?”
“如果你是說现在的话,我想知道你的過去。”溟渊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你会告诉我嗎?”
“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顾舟觉得自己的话不是很有诚意,于是补充道:“目前我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些。”
至于为什么是告诉,而不是和溟渊分享记忆。
顾舟的眼神暗了一下。
因为那会透露他不愿意說出口的那一部分。
“好。”
顾舟的答案其实已经超出了溟渊的预期。
“我也不知道该从哪裡說起……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顾舟回忆起最初在福利院的时候,其实心底并沒有多少排斥。
因为那個时候他還很小,沒有见识過险恶的世界。
“福利院的阿姨告诉我,她是在福利院的门口发现我的。那個时候我好像才出生沒几天,皮肤還沒有褪红,就被人用一张旧床单包裹着,丢在了福利院门口……”
顾舟說得云淡风轻,听他說话的溟渊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溟渊知道,人类的幼崽和人鱼幼崽是不一样的,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根本就沒有任何求生能力。
這种情况下,把刚出生的顾舟丢在福利院门口,几乎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
顾舟后来讲的,差不多都是十岁前发生的事。
一些平淡中透着温馨和些许辛酸的小事。
如果顾舟的過去仅仅是他所說的這些,那么顾舟本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但溟渊既然答应了顾舟,就不会再继续追问。
他会等着顾舟敞开心扉,主动将一切告诉他。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走到黄金沙滩站附近的时候,溟渊伸出了手,“把手给我,别怕。”
顾舟将手搭上溟渊手掌的一瞬间,他眼前的海滩就变了模样。
作者有话要說:橘猫:不想?知道你错過了什么嗎?
溟渊:呵!短视的绒毛生物,我這叫放长线钓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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