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這半夜的,有什麼事,我來處理就好,何必勞煩趙叔?”容嘉上不動聲色,手指嘩嘩翻弄着紙條,“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嗎?他怎麼不僅欠了我們家錢,還欠了人命?一千塊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筆鉅款了。爹也真是大方。”
“這紙條到底怎麼來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着牀板喝問。
“你擔心什麼?”容嘉上問,“那樓裏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嗎?”
容定坤急得雙目發紅,啞聲低吼道:“不準讓任何人進那棟樓,知道嗎?不準動那樓的一片瓦!那樓可是我們容家的命脈!樓動土之日,就是容家衰敗開始之時。”
容嘉上眉毛驚訝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長的譏笑,道:“那恐怕已經遲了。”
容定坤驚駭地看着兒子:“你說什麼遲了?”
容嘉上平靜地說:“昨夜有人闖了那個老樓,敲開了牆,在裏面發現了一具屍首。屍首上,還有這張紙條。明天這個時候,大概全上海的報紙都會刊登我們容家出售的‘吉宅’裏有死屍的新聞。爹,你說那老樓是我們容家的命脈。我年紀輕讀書少,實是不知道命脈裏應該埋着死人的。”
容定坤渾身如通電一般顫慄起來,胳膊支撐不住身軀,跌回了被褥裏。
“不……”他臉色蒼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時遍佈了整張臉,滿眼都是絕望,“怎麼會?我明明……”
“紙條我已經截下來了。但是死屍的消息卻是瞞不住。這事明天必然會見報。”容嘉上俯視着父親,“爹,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誰?欠的人命又是怎麼一回事?”
容定坤死死咬着牙,臉頰抽搐着,別開了視線。
“我不知道。”
他知道!
父子之間是有感應的。容嘉上不僅知道父親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測出一個大概的謎底。而這個謎底太過駭人,讓容嘉上都一時不敢面對。
他知道容家是繁榮是建立在皚皚白骨之上。如今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陽光之下了。
“爹。”容嘉上冷漠譏嘲,“如果我們家還有什麼不方便見人的祕密,還請您老人家提前告訴我。不要等着外面都傳得滿城風雨了,我還矇在鼓裏。到時候就算我想給您收拾爛攤子,怕都無處可下手了。”
容定坤拿被子緊緊裹着身子,縮在牀腳,背過身不去理兒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了他一眼,踏着沉重的腳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還是渾濁的灰藍,一捆捆用粗重的黑體印着《聞春裏驚現藏屍,吉宅搖身變凶宅》的報紙,字燈火通明的報社印廠裏運了出來,分發到各個報童手中,再由報童運送到了滿城每個角落。
容太太自好夢中被異樣的嘈雜聲吵醒,起牀撩起窗簾望出去,就見遠遠的鐵門外,擁擠着一羣手持照相機的記者。她驚訝地出門問管事。管事一臉尷尬地把報紙奉了上來。容太太看了報紙,氣不打一處來。
“趕緊把前後門都關牢了,這幾天除了採買的人,其他的一律不準進出!”
管事忙道:“大少爺昨夜已經吩咐下去了。”
“大少爺呢?”容太太問。
管事道:“大少爺凌晨出門處理這事,就沒回來,應該是歇在公司裏了。”
容太太皺着眉仔細看着新聞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發走了管事,走進書房關了門,撥了個電話給趙華安。
趙華安其實也一夜沒閤眼,正坐在高背沙發裏,拿着報紙出神。他面容粗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後,沉着臉不說話的時候尤其顯得十分陰鷙。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聽到電話裏容太太軟綿綿的聲音時,趙華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來,耐心地說:“淑君,你不要擔心。你要是覺得記者煩,就帶着孩子們去城外別墅住一陣。反正已經年底了,過年前,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記者。”容太太說,“我是看報紙上含沙射影,說這老房子特意沒有翻新,就是爲了藏屍,說我們容家早就知道這裏有屍了。”
“報紙爲了譁衆取寵,什麼話都亂說。”趙華安說,“這是對手用來中傷我們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憂心忡忡,“我看有報紙說這是什麼祕術巫術,說咱們容家就是靠牆裏封屍才發家的。”
“別聽報紙胡扯。”趙華安也有些不耐煩,“我要去公司了。會和嘉上開會好好商量一下對策。你照顧好自己。”
掛了電話,趙華安思索片刻,又拿起了話筒。
他這個電話轉了好幾次才接通。一個男人操着西南口音道:“安叔,這麼早,有什麼吩咐?”
趙華安問:“阿文最近做得怎麼樣?”
“挺好的。”男人道,“上一批給阮老九的貨,就是他親自帶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他現在應該在後頭操練,要叫他來接電話嗎?”
“先不用了。”趙華安道,“最近他先別出任務了,在莊子裏待命。”
“是。”男人壓低了聲音,“安叔,上海還好嗎?”
“今年天氣不大好,總是下雨。”趙華安輕哼着,“不過我看着,過年前後,總會放晴的。”
世人總是最忌諱死任的,所以聞春裏的醜聞曝光之後,容家的股票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飄飄蕩蕩往下落。而聞春裏先是失火,後是發現了藏屍,“吉宅”轉眼就成了鐵板釘釘的“凶宅”。房價自然一路下跌,本來已經買了房的人也鬧上門來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報紙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更何況容家橫行上海灘多年,仇家多到數不過來。一時間各種流言紛起,把容家多年來大大小小的各種新聞全都翻了出來。
被容定坤剋死的前妻,不被承認的白氏夫人,死於綁匪之手的二兒子,離家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了綠帽子的長子,被擄走過的次女……
接連兩日,容家門外的道路都被搶新聞的小報記者擠得水泄不通。往日裏同容家交好的人家,容太太的那些姐妹會的牌搭子們,容家小姐的同學們,全都不見了蹤影。
容家關門閉戶,連容嘉上都爲了方便,乾脆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一連幾日都沒回家。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樺在花園裏散步透氣,不幸被一個爬牆頭的記者拍了。
“容二小姐,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擄走過。他們有對你做什麼嗎?”那男人張口就問,緊接着又是一道閃光。
兩個女孩又驚又怒,嚇得齊聲尖叫了起來。
容嘉上這日恰好在家。聽到了妹妹們驚恐的叫聲,他抓着一把左輪手槍就衝了出去。
“大哥,那裏!”容芳林見兄長奔來,指着牆頭大叫。
記者眼見不妙,急忙逃跑。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們往身後一推,擡手對準牆頭就是砰地一槍。
記者大叫着跌了下來。聽差們從後門衝出去,一擁而上把人抓住了。
容家大少爺的槍法好那是衆所周知的。那一發子彈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記者手中的照相機,把裝着膠捲的地方打了一個窟窿。記者嚇了個半死,褲襠都尿溼了。
容嘉上親手把膠捲扯了出來,丟到了記者臉上,把人趕走了。
“牆上的電網是裝來做樣子的嗎?”容嘉上對着手下怒吼,“這樣的人都能爬上來,那換成仇家,不是已經把我們家殺得雞犬不留了?”
保鏢們沒罵了個狗血淋頭,當日就弄來兩條德國獵犬,在圍牆外終日巡邏,又把電網修好了。
容嘉上安撫了妹妹們,回到書房,撥了一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伍雲弛帶着親兵開車趕來,把驚魂未定的未婚妻和準大姨子接到了自家的溫泉別墅,躲避風頭。
事後證明,容家姐妹躲得正是時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麼走漏了出來,滿上海的報紙又都在傳着聞春裏乾屍身上的那張欠條。容定坤中過一千大洋的彩票的事也被曝光。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況且借錢還好說,人命又怎麼解釋?
現在正是臘月,再有十來天就要過年了,最近又沒有什麼大新聞,於是容家謎案成了市民們茶餘飯後的消遣首選。一時間,茶館裏說書的,電臺裏評時事的,都在說着這樁撲朔迷離的案子。
“……請了一位西醫檢驗過屍體,說死了有二十來年了。”
“容家不承認有借條,說是仇家栽贓。”
“早年一個碼頭半數的船上都裝着容家的大煙和軍火,光是卸貨的夥計就有百十個,仇家更是多到數不清。殺個把人埋在牆裏,有什麼稀奇的?”
“容定坤至今都沒有出面。聽說他之前中彈受傷,已經半身不遂……”
一連三四天,容家股票開盤就跌停。容嘉上又允許聞春裏的買家反悔,於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來七七八八。容家財政一時喫緊,又逢年關將近,對內要給職員發獎金,對外要各處還欠款。容嘉上一面賣地,一面從鴉片生意裏抽了一筆錢過來填窟窿,雖然勉強熬過去了,可賬面上依舊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東大會的時候,容定坤終究還是去公司露了一面。他坐着輪椅,面龐蒼白枯瘦,雙目深陷,眼珠渾濁,容顏蒼老得厲害。而推着輪椅的容嘉上步履矯健,年輕英俊的面孔散發着健康蓬勃的光彩,雙目炯炯有神,鋒銳犀利,又不苟言笑,沉穩內斂。
容嘉上推着容定坤自公司大門進去,一路走進會議室。沿途職員們紛紛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鮮明對比看在眼裏,心下了然。
股東大會上,幾個老股東果真發難,指責容定坤爲一己之私給公司召來勁敵,導致公司每況愈下。幾個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會,拋售股票。趙華安把雙手攏在袖子裏,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容定坤來精力不如從前,可腦子還沒有完全昏聵。他聽這幾個股東們說完,冷笑道:“順風順水過了這麼多年,倒是讓幾個老哥們兒丟了當初風裏搏浪的鬥志。現在不過只出了一點風險,各位就嚇成這樣,自顧逃跑。我容定坤做這董事長二十多年來,自認最是照顧幾位老哥的。你們只拿分紅從不做事,時不時仗着股東身份還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裏,卻從來沒有和你們計較過。我想的也是大夥兒當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過血淌過汗。”
他這一番話,說得有兩個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又悄悄朝趙華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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