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西斜的日头消减了些白日的暑气,橘红色的火烧云笼在青山村的村头。
乡下人沒什么可消遣的,入了夜就早早睡下了,然而今日山脚的云猎户家却热闹的很。
今日是云裴成亲的日子。
院门和窗子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在喧天的鞭炮与喜乐声中,云裴抱着新夫郎进了门,拜過天地。
等新夫郎入了房,院裡头也可以开席了,不多时,云裴也从房裡出了来,与外头的宾客敬酒。
“嗐,倒真是沒想到。”瞧着那一身喜服,在一群年轻的汉子裡仍显得高大的身影,一個婶子抹了把嘴边的油,忍不住感叹道,“你說最后這两人竟凑一对了。”
“谁說不是呢!要說起来啊,那柳哥儿也是個命苦的。听說前些日子,那黑心的李玉梅要将他嫁给牛头村那個赖三的时候,他险些都要寻死了,你說那么好的一個哥儿,得亏這事儿最后沒成,這如今嫁给了云猎户,也算是不错了不是。”
“那嫁给云猎户日子就一定能好?”
“瞧你這话說的,那赖三是個啥人,那可是這十裡八村出了名的二流子,泼皮癞子,還能有比他更差的人?”
“婶子這话也是,是沒人比那赖三更差了,云小子不管咋說也是個正经猎户,這年头,有個手艺在身上的,总不会饿肚子。”
然而就在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插了进来:“那可說不准。”
“我說你们可别忘了,云裴可是個猎户,那猎户一天到晚手上杀生见血的,煞气重,能是什么好人。”
這话說的忒刻薄了,几人顺着方向看去,可一看那說话的人啊,明白了。
张家的,平日裡那张嘴就爱挑唆是非,說话惯常的难听,可她這话說的虽毒了些,细嘀咕起来倒還真有几分道理。
村裡人平日为啥不敢和云裴走的太近?
一来,云裴不是他们青山村本村人,他是十二岁的时候其他村子发大水时逃难逃到這儿的,這不是一個村子裡的人,心裡总是隔着一层;二来呢,就是为着云裴這猎户的身份。
虽說那猎户比他们种田的农人赚得多一些,但那手上的命也多呀,见天的杀生放血的,指不定哪一天就遭报应了。
你瞧云裴的师父,老猎户沈平昌,不就還不到四十就去了。
眼着桌上沒人說话了,张婶儿就更得意了,往碗裡扒拉肉的速度都快了几分,那有些尖长的声音道:“再說了,這云小子长得那么高大,要是哪天這脾气上来了动起手来,就顾柳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挨的住?”
然而话音刚落,“砰”的一声。
粗瓷碗被重重的放到木桌上,把桌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說王桂兰。”今日来帮云裴张罗婚事的马家婶子放下一碗爆炒兔肉,寒着脸骂道:“這席子上那么多吃的還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這大喜的日子,满嘴的喷的什么粪!”
“嘿!我說你個马家的!”张婶本就不是個好相与的,当即撸起袖子撕了回来,“我這說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眼!”
這王桂兰便是方才說话的妇人,因着夫家姓张,所以平日裡大家见着面都叫她一声张婶儿。
王氏嘴上沒個把门,村裡好些人不爱与她来往,但张姓在村子裡也算是個大姓,她性情又泼辣,因而平时裡也少有人会去主动招惹她。
然而马婶子却是不怕的,她的年岁与王氏一般大,也是個爽利的性子,家裡的男人、儿子也争气,自然不会矮她一头。
“谁急眼了。”马婶子一眼瞪了回去,冷笑,“我說王桂兰,你要真那么忌讳裴子,咋前些日子還见你上裴子家的门给你那娘家的侄女說亲?”
“你!”王氏脸色一变,然而马婶子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我看你是前些日子来說亲被裴子给拒了,又瞧着裴子转眼就花了十两银子娶了柳哥儿,记恨上了,這才专挑着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說這话吧。”
這话一提,许多人也想起来了。
好像前些日子是有人见着那王氏上云猎户家裡去了,原来是为着這事儿啊。
“我呸!我能记恨他!”心事被說破,王氏脸上挂不住了,却還梗着脖子强撑道:“我侄女咋了,我侄女有啥不好!珠圆玉润,一瞧就是個好生养的!我還不是瞧着云裴也老大不小的了還沒個家,這才好心想把我侄女說给他,他云裴沒瞧上是他沒福气!放着好好一個大姑娘不娶娶一個小哥儿,以后有的他后悔的!”
然而這话儿說出来却沒人吱声。
王氏那侄女谁不知道啊。
乡下人常年下地干活,那都是黑瘦黑瘦的,但她家那侄女吧,黑也是黑的,却是個胖妞,成日好吃懒做,那腰粗体壮的,一人能顶上村裡的两個汉子。
怕不是眼瞅着這姑娘把她娘家的米缸都吃空了,王氏這才着急给她說人家的吧。
而柳哥儿呢?那却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村裡人谁见了不要夸一句這哥儿好,家裡大大小小的活儿一把好手,性子還温顺软和,也就是摊上他那黑心后娘,才能将人糟践成那個样子。
眼见着這两人就要吵起来,有婶子忙挑了個别的话头:“哎呦,我說马婶儿,你刚刚說,這云猎户娶了柳哥儿花了十两聘金?”
這话一是为了打個圆场,二也是真惊讶。
村裡人原先只知道顾家那個黑心的后娘李玉梅要把顾柳嫁给赖三做妾一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变成嫁给云裴,却不知原来云裴为了将顾柳娶回家竟花了十两!
這么多钱,别說讨個媳妇,买個媳妇都够了!
有人递台阶,马婶儿便就坡下了,顺带狠狠的剜了张家的一眼。
這大喜的日子,当她愿意和這個老货吵呢,這不是村裡人本就怕云裴,再被這老货三言两语给带偏了。
村裡人咋想的她哪儿能不知道,不就是是嫌云裴一個外来户,不知根不知底,又是干猎户的,怕他不吉利。
還有几個老妖婆私底下說的更难听,說什么云裴命硬克亲,连沈氏夫妻都叫他给克死了。
呸!一窝黑心烂肠子的!
云裴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家就在沈平昌屋子的旁边,当年沈平昌夫妻将云裴从山上捡回来的时候她還看過一眼,半大的小子饿的浑身上下只剩一层皮了,可怜见的。
這么多年,她一直瞧着,這孩子其实只是平日裡话少点,也少和村裡人来往,但却是個实心肠,帮了他们家不少忙,人更是十分孝顺。
自从沈平昌走了以后,马婶子瞧他一個人可怜,走动的便更频繁了。
马婶子一直有心为云裴在村裡人面前說道几句,此时抓着机会,自然是铆足了劲。
她挑了挑眉头,眉飞色舞道:“可不是嘛,就李玉梅那個人啊,我也不說了,你们也知道。”
“這十两银子看着多,但那可是救下一條命啊,既是救命,那是多少钱也不嫌多的,要么說我們裴子心善呢。”
“那是那是。”有夫郎点头应和道:“也是云猎户有本事,十两银子說出就出了。”
十两银子呢!他们這些农户一年到头在地裡刨食,风调雨顺一年最多也就能积攒下二三两银子!
马婶子便赶着這话接道:“可不是說么,我知道大家伙心裡都怎么想,可眼下云裴娶了柳哥儿,也算是咱们村裡人了不是,以后大家伙可要多来走动走动啊。”
“欸,马婶儿說的是!”
“還有呢。”马婶子拨弄了下面前的大海碗,乐呵呵道:“你们瞧這席子办的体面不体面?席上好些肉還是裴子自己从山上猎的呢!”
“哎呦,那可真是了!”一桌上的人原本還只是应承几句,然而說到今日這喜宴,瞬时可都变得真心多了。
要說起今日這喜宴来,那可是在十裡八乡都排的上号的!
村裡办喜事,那席面都是有规矩的。
为了凑個吉利,一桌上基本都是十個菜,但十個菜裡有几荤几素却是根据每家的條件自己定,家裡情况好的,就多几個荤菜,情况不好的就都是素菜。
而今日云裴摆的這喜宴,桌上十個菜裡竟有六個荤菜不說,且還都是压桌的大菜!
酱爆兔肉,清炖鸡、红烧鲤鱼、酱肘子、凉拌猪耳、還有一碟爆炒腰子。
尤其是那一大海碗的酱肘子,一個足足有两斤多重,裡头搁足了油和大料,焖出来的肘子红润油亮,软烂入味,汁水顺着那弹糯的皮肉往下滴,用筷子轻轻一戳,那上头的肉就从骨头上剥落下去,一口下去连皮带着肉,吃的人满嘴流油!
四個素菜分别是红烧冬瓜、焖茄子、拌芽菜和炒瓜苗,主食是白面馒头,就连那看着清淡的白菜豆腐汤裡都磕了一個鸡蛋。
青山村的人虽說日子過的都還不错,隔三差五的桌上也能见些荤腥,可也只是油油嘴,哪儿能吃的這么丰盛。
正好前些天刚忙活完地裡的麦子,這会子能敞开肚皮吃到這么丰盛的一顿油水,那就沒有說不好的。
沒看那一桌桌的无论男女老少的都吃的抬不起头来。
当然,這人嘛也都是有眼力见的,吃人嘴短,自然也要多捡几句好听的话說。
见沒人再搭理张家的,马婶子這口气才顺了,与众人又唠了几句家常,便又回后厨忙活去了。
后头的席面上,便是那王氏再冒出来一两句酸话桌上也沒人再搭理她了。
王氏见状恨得牙根直痒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一個天煞孤星,一個有爹沒娘,她倒要看看,這往后的日子能過成啥样去!
——
余光瞥见那头沒有闹起来,云裴便也不再分神留意着了。
今天這日子,他身边自然是最热闹的,他喝了不少酒,但人却十分清醒。
因着他平时与村裡人的关系并不算亲厚,再加上他长得高大健壮,又是干猎户的,這一拳下去怕是狼都能砸死,因而来向他敬酒的人不少,故意起哄灌酒却是不敢的。
又一杯酒下肚,那边马婶家還不满六岁的大孙子石头正好也放下了碗,摸着肚子打了饱嗝。
云裴想了想,冲他招手:“石头,過来。”
“裴叔!”石头最喜歡這位叔父了,年轻又俊朗,虽素日裡话不太多,可得了空时也会带着他上山抓兔子打鸟,是個顶顶有本事的!
云裴一招手石头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跑了過去:“咋個,裴叔,啥事儿?”
云裴道:“石头,劳你去帮我做些事”
云裴低头与石头說了些什么。
“欸,知道了!我這就去。”得了话的石头点了点头,一溜烟往厨房跑了寻他奶奶去了。
——
新房。
顾柳头上盖着一张红盖头,端端正正的坐在新房的床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村裡人席间的谈资,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按着规矩,接下来,他只消在新房裡等着云裴敬過酒席以后再来掀开他的盖头,這礼便成了。
眼下,一屋子帮着接亲和压房的婶子们都出去吃席了,新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顾柳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绷了一日的脊背也略略松了一些。
今天一天他的心都悬着,既怕路上闹出什么笑话丢了云裴的脸,又怕后娘那边临时再出什么绊子,直到這会子他安安稳稳的坐在新房裡,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腿边的布料被他攥了一日都攥的有些发皱了,顾柳小心的抚平上头的褶子。
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云裴的夫郎了。
回想起今日从顾家出嫁的场景,纵然他一颗心早就死了,一双眼睛裡却仍是落了几分黯然。
旁的姑娘哥儿出嫁,家裡头有爹娘帮着操持着,然而在顾家,這十两银子說是聘金,却更像是他的卖身钱。
他爹对他素来不闻不问,后娘就更不用說了,拿了银子便火急火燎的寻了媒婆商量给他弟弟顾良上镇上提亲的事去了,更是沒空搭理他。
今日他成亲,家裡连一副“囍”字都沒有,他人和嫁妆一出门,那头转脸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像是赶祸一般,就连那所谓的嫁妆也只有薄薄的半口箱子,裡头還都是一些他在顾家时穿的旧衣裳。
原本连那几件旧衣裳也是沒有的,還是他二叔一家实在看不下去了,這才叫他后娘收拾出了些他平日裡的衣裳给抬了過来。
罢了,顾柳揉了揉眼睛。
如今他也嫁過来了,以后,他只管好好与相公過日子便是。
院子裡人声喧闹,想来沒那么快能结束。
新夫郎的盖头是要等新郎来揭的,顾柳不敢坏了规矩,于是便就着盖头下那点地方慢慢打量了一圈。
云裴這间屋子還是老猎户留给他的,一直也沒去修缮,连屋顶都還是用茅草和黄泥糊的,自然比不得顾家那青砖泥瓦房气派宽敞,但也比顾柳平日裡睡的那小破间要大的多了。
新房被拾掇的很是喜庆。
一张炕床挨着窗,宽大平整,炕上的炕单换成了成亲用的红色,上头撒满了红枣花生一类的干果,炕桌上也摆着一筐同样的干果,個個结实饱满,床尾处,几床新做的被子整齐的叠放在那裡。
除此之外,靠墙的墙角裡還摆着一個衣柜,柜门上也贴着一個“囍”字,看那样式像是新打的,屋子的正中间還有一张桌子,也是簇新的。
顾柳看着,一颗来时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心裡终于生出几分安定来。
以后,這便是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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