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2|
那一日谢十七郎与施瑶說后,施瑶再也沒有离开過谢家宅邸。每日便在屋裡看书,偶尔在谢十七郎不在的时候会在院落裡四周走走,伸展筋骨。而冬至越近,谢十七郎便越忙,打从那一日之后,施瑶就沒跟谢十七郎說上過话。
不過谢十七郎不传召她,她也不曾主动去找谢十七郎。
从曼只觉自己姑娘入了冬后,越发沉默了,好像从红花湖那一次被掳走之后就开始如此了。她原以为那一事在姑娘心裡落下了心裡阴影,但听姑娘的言辞也不像是有阴影,提起红花湖,语气和神态是平静,半点波澜也沒有。
从曼不解,可也不敢多问,只好尽心尽力地侍候施瑶。
离冬至還有五日的时候,闲王送来了拜帖。从曼兴高采烈地捧来,想着以往姑娘见到闲王便眉眼带笑的,兴许与闲王见一见,会不那么沉默。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姑娘看了拜帖一眼,又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說:“你便說我感染了风寒,不宜出门。”
从曼愣住了,自从大病一场后,姑娘便十分注重锻炼,前些日子裡冷得跟腊月寒谭似的,谢家宅邸裡不少人感染了风寒,而姑娘神气清爽的,沒穿披风都不觉得冷。這左看右看,姑娘好端端的,哪裡像是感染风寒了?哦,只是捏造的措词而已。
从曼反应過来,出去告诉了闲王派来的随从,往屋裡折回的时候,心裡不由嘀咕,真是奇了,姑娘最近跟变了個人似的。
冬至那一日早晨,洋洋洒洒地下了场小雪。
瑞雪兆丰年,也算是好兆头。
因着冬至,朝会早上无需過去,改成了晌午過后。
谢十七郎与族裡的人一起吃了早饭,回来院落的时候正好看到施瑶倚在窗边看书。她也不怕冷,大冬天的,還开着窗,只是這般看着,乌黑的发髻微垂,日光照在泛白的书页上,岁月如此静好。
握着书册的姑娘仿若入了画一般,与雨雪融为一景。
他看得目光离不开。
直到画裡的姑娘抬眼望来,他才蓦然回神,不由轻咳一声。施瑶放下书册,走出厢房,向谢十七郎行礼。
谢十七郎說:“我已打点好,你今夜可以在天牢见你父亲。”
施瑶欣喜地說:“多谢郎主。”
谢十七郎又道:“今日我会向陛下提及,约摸明日圣旨就会到了。”
施瑶又說:“多谢郎主。”
谢十七郎蹙了下眉头,她和他之间就沒其他话要說了嗎?他记得她跟闲王說话时,眉眼含羞,话多得跟只聒噪的麻雀一样!思及此,他有些恼,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甩袖离去。
天牢门口的侍卫见着令牌,放了施瑶进去。
一狱卒领着施瑶在昏暗阴冷的天牢裡前行,前头的牢房都是七八人一间,那些人难得见到姑娘,瞧见容貌妍妍的施瑶眼睛都发绿了,带着镣铐的手不停地摇晃着牢门,伴随着呼啸而過的寒风,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狱卒喝了一声,挥鞭抽去,如此才让躁动的囚犯安静了一些。
他扭头对身后的施瑶說道:“再往前走便是了,還請姑娘放心,牢门都上了锁的,他们出不来。”虽然身处天牢,但作为天牢裡的狱卒,他消息還是十分灵通的。墨城王送了不知多少贪官进来,那可是皇帝身边的宠臣。眼前的這位姑娘是墨城王亲自吩咐過的,万万不能在天牢裡出了什么意外。
施瑶微微颔首,神情裡并无惧怕,相反的是相当镇定,对两边牢笼裡鬼哭狼嚎的囚犯仿若未闻。
狱卒不由添了几分佩服,难怪能入墨城王的眼,寻常姑娘家进来后哪個不是吓得脸色苍白的?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牢房裡关押的囚犯人数越来越少,寒气也越来越重。牢裡的囚犯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见着来人了,也不躁动,甚至连看都沒看一眼。
狱卒說:“這都是要关押一辈子的囚犯。”
再往前走,尽头将至,有個铁门隔开。狱卒掏出钥匙,开了铁门。裡面只有五间牢房,而四间是空的,最后一间正是施瑶的父亲施世明。
时隔大半年,施瑶终于见到自己的家人,那個曾经对自己千宠万宠的父亲。
施瑶忍住鼻子的酸意,对狱卒轻声道:“這位大哥,能否让我与我父亲单独相处一会?”
狱卒犹豫了会,毕竟是朝廷要犯。但转眼一想,又觉得此乃天牢深处,眼前的姑娘只不過是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何不卖個顺水人情?遂退离到铁门之外。
施瑶踉跄上前,紧紧地抓住牢房外的铁栏杆。
看着父亲青白的发,她心中大恸。
“……父亲。”
施世明不敢置信地看着施瑶,半晌才回過神,握住施瑶的手,颤抖地說道:“瑶……瑶儿?”
“父亲!”
眼眶的泪珠打着转儿。
尽管父亲造反了,于天下而言,他是无可饶恕的罪人,可于她而言,他至始至终都是那個疼爱她的父亲。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施瑶泣不成声。
父女俩痛哭了一场后,施世明方问:“瑶儿,你怎会在這裡?你娘呢?”
施瑶怕這裡皇帝的人,毕竟隔墙有耳,她也不敢多說,只挑了能說的与施世明說了,她梦中得了鬼神托梦一事并沒有說出来。然而,施瑶說到后头,眼泪却是掉得更凶。
這些日子以来的沉默通通都化作了眼泪宣泄了出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說道:“阿爹,阿爹,女儿喜歡上了不该不喜歡的人,這该如何是好?”
她擦着眼泪,又哭道:“他明明只将我当做棋子,可女儿還是喜歡他了。阿瑶觉得自己愈发不像自己了,我讨厌這样的自己。可……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沒有人能帮我,阿娘不在,族裡的姐妹也不在,阿瑶谁也不能說。”
她哭得越来越凶。
她一直都很想哭,但是她不能哭。
她不過是不到二八的姑娘,却要遭遇這一切,被抄家,被人掳走,在一個陌生的城裡,对着一群陌生的人,還有那個陌生的他。她只能自己扛起一切,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忍着。
然而,她却沒有想到自己会喜歡上谢十七郎。
她最不该动心的人便是他,可老天爷却跟她开了個玩笑,在她发现自己的意中人不是闲王,而是成了谢十七郎的时候,晴天霹雳,意中人不過把自己当成了一颗棋子。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对谢十七郎动心的,只知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脑裡出现了谢十七郎的脸时,她才知道自己对闲王并非喜歡,从头到尾她喜歡的不過是对闲王的憧憬罢了。
她为谢十七郎办事,成为他的诱饵,本该不能有怨的。她应该平静地接受,平静地去当诱饵,平静地为他引出王氏的臂膀。可是当她知道自己对谢十七郎动心后,她感到了不甘心。
她痛苦地问:“爹,你說阿瑶该如何是好?”
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
女儿今天所有的痛苦都是他带来的,而在這個时候,他身为父亲,却无法做些什么。
施世明又岂会不知施瑶口中的他指的是墨城王,他沒有想到女儿竟会喜歡上墨城王。他在朝为官时,每逢年底总会见到谢家十七郎,他像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但他的确是個优秀的郎君。他曾经想過的,倘若造反成功了,他便能成为施氏一族的族长,到时候族长也无法干涉他们一家。他知道女儿喜歡闲王,到时候就能风风光光地让她出嫁。
可是成王败寇。
施瑶哭了一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她擦干了眼泪,說道:“爹,阿瑶会好好的,你无需担心,方才阿瑶只是情绪不好而已。”
施世明叹了声,摸了摸施瑶的头。
他道:“阿爹如今已无能为力,唯一能替你做的便是支持你的所有决定。我在這裡很好,有屋顶遮风挡雨,一日三餐,還无琐事,一切都好,你无需挂念我。”
施瑶离开了天牢。
冬至的夜裡,宫裡的小公主小皇子们在玩着焰火,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她记得自己孩提时,也曾有過這样的时光。可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有时候人生需要自己面对的事情太多,无法逃避只能逼着自己去适应,小时候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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