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同岁
此时,李乾倚在马上,随手翻着军檄,脸色难看。
他咋知道自己随便射的一個,就是郡裡派来的郡吏。
他咋知道,這郡吏還带着他的饬令。
這下子,一箭被他射死了。
虽然很英雄气,也射的名正言顺,但還是麻烦了。
因为事情不是对与错。而是,强与弱。
沒错,在李乾看来,就是他弱,张宠强。
别看他部曲数千人家,但真的和一郡太守比起来,啥也不是。
他就是一個土豪,也就在這济阴逞威,放到别的州郡,也就那样。
而张宠呢?
人家代表的是汉家法度,二千石真狠下心,破家灭门也是等闲。
而且就单說在私面上,张宠是孝廉出身,又举的郎官,自有一批同年引为臂助。
他不像别的土豪沒见识,以为靠武勇就能解决一切。
他知道,這种孝廉清流的政治網络是多么恐怖。
天下郡国每年都举孝廉,每一年都互称为同年。
他们会把一期的同年的姓名、出生、籍贯和任官情况,都会记在一份素帛上。
這還不够,還要将同年们的直系家庭成员都登名入册,就是告诉子孙们,他们父辈有這一层关系。
這份素帛就是他们的《同岁书》,可谓是孝廉们的官场網络簿。
這份《同岁书》是时常更新的。
因为每年同岁们任官都会变化,大伙必须要时常保持联系,互通声气。
把自身的近况遍告其他同岁,以便其他人对《同岁书》进行必要的更新。
又因为同岁之间有意识的结交,互引臂助。
他们双方家族的子弟都会来往密切,乃至到了托妻寄子的地步。
甚至,他们有时候为了同岁的交情,去损害与族人的亲情。
为何?
因为乡人、族人只能在地方,对于有志于仕宦的人来說,帮助不大。
反而這种跨州越郡的同岁关系,更能在官场上获得帮助。
這种帮助有多大呢?
就单列一点,在同年裡有個规则,就是如在郡做太守,必会察举同年子弟为孝廉。
拿李乾知道的一例来說吧,他之前听了后真的是艳羡无比。
南阳有個豪族蔡氏。
因为父亲和当时的南阳太守五世公是同年。
此公连续两年举了蔡家两名子弟做了孝廉,后来都做了牧民官。
其中一個叫蔡瓒的甚至才十四岁,就成了孝廉。
而且這人還不任事。
先是外放做地方长,他就以年幼为由,乞留宿卫。
說白了,就是嫌地方苦,沒有中央做郎官清闲舒服。
然后這小儿就被弹劾了。
但到底是有关系的,很快就被当时的车骑将军冯绲,征辟入公府。
那会武陵蛮夷作乱,這小儿跟着车骑将军平叛有功,官至下邳相。
但他娘的,這小儿压根就沒随军,人在家中高卧,军功就這么到头上了。
真他娘的,羡慕。
不過這個黄家也算是有能量的豪族了。
比如說那個和五世公同年的,名字叫蔡伯起,他有個妹妹,就嫁给了同郡的俊杰张温。
现在這人已经位列九卿了,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三公。
有這样的有力亲戚支持,五世公一连举蔡家两人做孝廉,也不是不能。
但更关键的是,他還听說,這蔡家和宦官势力的曹家有那么点关系。
据說当时举荐张温的就是大宦官曹腾,所以张家一直和曹家走的很近。
后面,蔡家做了张温的外家,那蔡家和曹家自然也容易走在一起。
有這两层关系,举两個孝廉,不是很正常嗎?
后面,蔡瓒這小儿被举孝廉,和曹家的那個叫曹操的,又成了同岁。
蔡曹两家估计就更亲近了。
真他娘的,一個厚颜无耻,贪墨军功;一個阉竖丑类,祸国殃民。
尽是一丘之貉,国家就是被彼辈糟蹋的。
想到這裡,李乾又有点埋怨前济阴太守刘郃了。
想他李氏为他卖力卖血,也沒求得一個孝廉名额。
反倒是因为刘郃的缘故,交恶了现在太守张宠。
果然,如他们這样的乡裡豪右著姓,就是卖血也进不了這类世宦世禄的圈子呀。
想到這,李乾神情更加暗淡。
李典看叔父颓废,只能温言安慰:
“叔父,這事也不怪你。谁让那郡吏冲撞军伍,不是自寻死路嗎。就是那條府君的敕令有点难办。”
李乾横了他一眼,沒好气道:
“還不是你,不拦着我点。现在人都杀了,還能咋办?真让我头疼啊。
那张宠老儿,明摆着要弄我啊。为了剿匪,你进叔都死了,那老儿還要鞭笞我。
真沒想到,這人长得白胖的,咋心是個黑的。
而且,现在還只是鞭笞,要是知道我杀了传令的郡吏,那我必然难逃一死。”
說到這,李乾真有点凄怆了。
大家都知道李进之死根本不是为了剿匪,而是为了泄私愤。
但這会,谁也不会点出這点,触這個霉头。
李典恨恨說:
“伯父,那老儿欺人太甚,我們不如尽起部曲,杀入定陶,剜了那老儿的黑心。”
“你想造反啊”李乾愕然。
“造反又如何?我看這以后的世道就得指望我們這些拿刀枪的。
只要我們還有部曲,他们又能把我們怎么办?
真派大军征剿,我們就避入巨野泽,然后掠四边郡县养军。久之,必招安。”
“你說什么胡话!你想破我家门?你知道我們李氏,打這片基业花了几代人?你個小儿,就敢轻掷,真想抽你。”
說着就要举鞭抽李典,但看李典倔强的神情,他终究沒抽下去。
他丧气的垂下鞭,交代后事:
“后面,我会槛投寺曹,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都要带着族内部曲留在乘氏。
要是我死了,也不许报仇,就当是为了家族基业绵延。
我可死也,族业不可败。
你明白嗎?
后面,你就好生辅助你族兄,务必兄友弟恭。”
說完,這位乘氏之龙,哪還有往日一点英雄气概,只是寻常一老翁。
李典知道叔父把家族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他要是再多說些什么,除了招来呵斥,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只能虎目含泪,点头应下。
就這样,李乾只领了几個护军,又用车装上收殓好死的郡吏。
就白衣素车,槛投西方而去了。
看着远处叔父的背影,渐行渐远,甚至要阴阳相隔,李典迷茫了:
“我們为何要卷入這样的争斗?死這么多人,真的值得嗎?”
“不就是一帮黔首嗎?值得做這些?”
此时,在薛家壁,一個恶少年也是這么问奚慎的。
奚慎等一行恶少年在被押到薛家壁后,就被混在了俘口当中。
当他们看着這些原来是薛氏的徒附,奔走运粮,相告喜悦。
他们才知道原来這個叫石将军的,是伙不知来路的乱贼。
前些日子,攻陷了坞壁,就开始给薛氏徒附们放粮,让他们去喊附近的家人们来薛家壁领粟。
后来,据說,這些天還要给薛氏的部曲们分田。
奚慎等人听到這些时,聪敏的以为不過是邀买人心的诡诈之术。
以放粮为幌子,抓壮丁为实。至于,分田這种事,更是想都不用想,假的。
谁会那么好?分地给你?
但事实的发展再次冲击着這伙恶少年的心智。
這叫石将军的人,真的是在放粮。
后面他们還看到度满拉着几個识字的薛家部曲,去丈量坞壁附近的土地。
這就让奚慎等恶少年费解了。
所以,才有了开头一人问奚慎的话。
奚慎也不明白。他见過高来高去,劫富济穷的义盗;也见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
但他也就觉得就那么回事。
這些事他就做過,所以他也理解那些人做這些义事的心情。
初时,不過是为不平,看不得不公。
但你要說自己有多秉公为民,那真不至于,因为就是一刀的事嘛。
看着原先作恶的暴徒,在自己刀下哭泣求饶。
那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我比眼前這個人更强,他能掌握细民的生死,而他的生死又操在我之手。
這就是强大。
所以,路见不平,一刀的事。
看见为富不仁,也是一刀的事。
然后再撒点铜串子,就能收获一众的感恩,何乐不为。
正因为奚慎是這样的人,他眼见的這些,自然也就這么想。
但這個叫石将军的人,就有点意思。
放粮倒還好,反正惠而不费。
估摸就是缴获太多吃不完,与其烧了不如散给四下的徒附,還能收买一波民心,和那個篡夺姜齐的田氏收买民心的手法一样。
但分地就不一样了。
這是個费力气的活,然后還容易招惹麻烦。
要知道,土地不同,這地力可不一样。
要是给這户分了好地,那户分的坏地。那被分坏地的,又岂能不怨?
你可能要說,分了坏地的那户,多分些,不就行了?
只要最后产出差不多,就公平。
但這种想法只是腐儒之见。
难道,多分了地,不要费更多的力去耕作嗎?
你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最后收获一样,你能觉得公平?
走南闯北的奚慎,早就看透了這所谓的黎庶心思。
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不是只是說分配该得的。
就算分的是意外所得,這些人褪去初时的感恩,就会怨恨为什么别人分得那么多,自己分的那么少。
他们是不会思考,這东西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得一寸就已经是福报了。
所以,奚慎就乐得看這個石将军分地,等到时人情汹汹,看他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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