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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君子

作者:痴人陈
大桑裡,城阳景王祠外黄泥场。

  张冲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中,尽目的是一排排栽植的大桑树。

  据說這些桑树是新莽末年,起這城阳景王祠的时候,一并栽植下来的,距今已是二百年光景。大桑裡的裡名也因此而来。

  他现在在回味一种感觉,就是一种脑子告诉他,你都会了,而身体却诚实的表态:

  “不,你不会,至少是现在。”

  对,這個金手指就是這么沒用。

  它提供给张冲的只是一段信息流,一种直觉,一种感悟。它并不会作用在张冲的身体。

  按理說,一位苦练掷戟术的武士,必定宽背长臂,双掌厚实。但這些张冲通通沒有,還是那副单薄羸弱的身体。

  不過,张冲有种直觉,只要自己营养充分,身体素质提升上去,這掷戟术就能很快习得,省却无数苦工。

  从這個意义上来讲,這金手指還是很恐怖的,简直是武力速成器。

  张冲的胜利点燃了黄泥场上的高潮。

  对于生活苦闷的裡户们来說,一位他们眼中的“自己人”,打败了高高在上的豪族老爷,這是一件可以說一辈子的事。

  虽然,他们一辈不過二三十年,就要如霜雪一般化去。

  在他们有记忆来,這张家就坐断大桑裡,权柄這一乡五裡。往日這强豪酒肉快活,他们這些穷独却无刍无薪。

  今個,這张铁户還讲什么董永故事,說什么“大仁”与“小仁”。

  呸!

  俺们這些個穷户如牛马躬耕田野,一年所获還要供奉六分给他,全家食不果腹。

  他们一家反倒是安坐朱门,居陪帷幄,出从仆役。

  更可恨的是他那儿子张求,這小子真是畜生,残忍好杀。

  当年学刀,就以活人试刀。甚至四年前,有帮游商行宿在大桑裡,走后沒多久,就被這张弘领着部曲掠杀了。

  這件事,整個大桑裡的人都知道。

  后来,他又进山剿了伙山匪,谎作是凶。

  其实哪裡是匪,不過是失了地,又不愿做佃的苦怜人摆了。

  那充做级功的首级裡,還有总角稚童。就這张求還成了隔壁的亭长,守司一地治安,捕盗贼,理民事,兼管停留旅客。

  果真是应了那句:

  “那有罪的禄位加身,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囹圄,弃尸沟壑。”

  但别以为张求外残,就以为他对族人就优容。

  拿本裡的织席匠度家,他们家投到大桑裡也有十多年了。

  但度满他爹那年去县裡卖席,路上因张家纵马,不及躲避,撞落粪坑,秽物入口。被抬到家裡,就已经快不行了。

  临了,求他那媳妇一定要照顾好度满,别让度家绝了嗣。

  他那妇人也是刚强,当时就說了:

  “恁则放心,俺一车骨头半车肉,一马不鞁两鞍,双轮不碾四辙。守着大满這孩儿,直到老死也不嫁人。”

  之后,這度家娘子,就拉扯度满长大。

  那张铁户,還說给這婆姨表個贞洁烈妇,真讽刺‘死人’。

  也正因为往日這些怨懑积攒,所以张冲這一胜,才激得全场苦汉子哇哇叫。

  而本来還觉无所谓的张老头,听得满声叫好,脸色就时阴了下来。

  他阴哼了声:

  “号個啥劲,俺们再瞧瞧后头。来人,比第二场。”

  說完,一甩袖,就让人撤掉了投壶。

  而原先忘记在壶裡放细沙的附庸,已经吓得一哆一嗦了。

  原来,這投壶为了防止跳箭,是要在壶裡放细沙的。

  而這人就忘记了,直接导致张老头败了這局。

  這会,两剁箭靶已经搬到了场中央。

  张冲的二叔张二男,向兄弟二人,一人借了條黄带子,就把袖口束紧。

  此时,对面也选好了一位持弓的武士,正是之前那位比刀的青头汉子。

  看来這人弓刀都不凡。

  虽然,张冲看不到此人显示出弓术的技能,但是以他之前展现的身手,二叔估计赢面不大。

  果然,隔着二十步,苍头步射,正中跺靶。而二叔的弓是他们给的柘桑木制的硬弓,沒校過。他气力不够,一箭射出去,软软地,擦着草靶飞出丈余。

  第二局,青头汉,胜。

  大胡子虽觉可惜,但并不觉得有多大的問題。当张冲投进的那一刻,他已当這赌斗赢了。

  他对自己的武艺就是這么信任。

  因为,他来自越骑营。

  而他的对手张求,之前一直立在他爹张弘的身后,不声不响,沒有存在。

  但這会,却显峥嵘。

  伴当们刚递上来两训练用的木刀。

  他就狰狞一笑:

  “尊使听說是個禁中武人,料来壮气。但某家虽位卑职下,但也不缺這湖海之气。用木刀比那是乡野斗戏,俺们来比真刀。”

  這话出口,就显杀气。

  “嘿嘿,好!真的好!爷今個在這大桑裡算是见了世面了。真可谓,一日三惊。好,那就别废话了,直接来。”

  大胡子闻言,瞋目而视,脸一直包着的须发都要炸开。

  也是怒急,祭孙一把扯掉包裹须发的巾帕,解开缠在环首刀柄上的黑布,细细地又缠在自己的右手掌。

  一圈,两圈,场上的氛围萧肃起来。

  正要继续撩拨的张求下意识抿了下嘴,发现有点干。

  他识得祭孙這动作,這是军中勇士上阵前的准备,一场好杀,不可避免。

  他沒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环首刀,而是从身后捧着刀匣的部曲那拿出把宝刀。

  刚抽出,寒光泠冽!

  這是把“百炼刀”,为张求所爱。

  四年前正因为這把刀,他才悍然袭杀那队游商,之后深藏匣中,正用此时。

  此时场上,众人尽皆屏息。

  看着场上,左边那是头戴赤帻,军中豪杰;右边那是一领皮弁,乡间鸷勇。

  风起,桑动,人也动。

  右边的张求,一脚踢来坨黄泥。

  随后左脚后蹬向前,右脚两步并一步,刀执中线,迅刺祭孙咽喉。

  祭孙正做起手式,他左右手互持刀柄,刀背遛肩头,身子微沉,两膝曲弯,不丁不八。但一等张求扑来,立马暴起,后发先至。

  他刀架不变,右肩一错,顶着张求這刺就格住刀锋。接着向上一撬,手腕一翻,刀顺着力,就对着张求右肩膀斜斩下去。

  张求刀被抖开时,就暗知不好,知道要被斜斩。

  他立马转手,矮身,前步,刀顺着被拨开的劲,划了個圈,使了個腹下斩。

  “呲啦”一声,布帛混着肌肉被划破。

  幸好祭孙斜斩的时候,基于经验,留了距离。当张求腹下斩的时候,他立马放弃前斩,改后撤步拖斩。

  但便是如此,张求那一斩還是在他的腹部,横着撕开了個血口。

  但张求也沒好過,祭孙最后那下拖斩,一下就劈在了他的皮弁上。

  皮弁挟着发髻,落在黄泥地上,张求披头散发,状若疯鬼。

  “停,這局和!”

  见儿子弄险,张老头立马叫停了比赛。

  本来,对于比赛结果,他就不置可否。

  他不想因为這场赌斗,和太平道成了死敌,现在這结果就挺好的。

  一胜一负一和。

  见张弘叫停,张冲一帮人立马冲进场。七手八脚用黄带子给祭孙的伤口包扎。殷红的鲜血透进明黄的带子,扎痛着张冲一众人的心。

  而另一边,青头汉等人也拿着绛绡,把张求散发包了起来。

  祭孙有点虚,但還是支撑着拨开众人,对着张弘稽首:

  “张信士,赌斗既是和了。那這张黑子,俺可要带走了。”

  “且慢,尊使可能是想岔了。尊使赢了,是带走张黑子。朽赢了,那是对黑子行族法,再槛送亭狱。现在和,那可以不用再槛送有司,但必须行族法。尊使觉得朽說的在理不在理。”

  张老头,把鳩杖换到一边,捻着颔下稀疏的白须,慢條斯理的說着。

  祭孙沒想到是這么一出。

  他先是看了眼磕头跪地的张黑子,又看了眼把自己围在中间的大桑裡裡户。

  最后深深的看了眼张弘,就一直這么看着。

  就在张弘被看着竦然,要挤回部曲当中时。

  祭孙,张了嘴:

  “好,也希望信士能看在俺的薄面上,从宽发落。”

  “哈哈,朽就說太平道的人行侠仗义,为生民立命,是君子。好,族法要仗脊六十,朽就免個二十棍。来人呐,用刑。”

  好個张黑子,虽被张弘部曲徒附全程摁着,目不能视。

  但赌斗时的行径,他都心裡明亮。

  他不反抗,逆来顺受,全因张弘說的对,他老父去世,确实是张弘帮着下葬。

  从孝這個层面,张弘对他有大恩。所以,他愿受族法,残此身,报父恩。

  但他见不得,见不得好友为自己遭受羞辱,也见不得良善人家反要含羞忍辱,坐死待毙。

  這不公的世道,他就见不得。

  此时,他奋起一身力,勉力起身,对着张弘长啸道:

  “张铁户,某家今日就自逐族裡,今個這四十棍,某家受了,只……”

  還待再說,一边部曲已经往他嘴裡塞了把碎布。随后,噼裡啪啦,棍如骤雨,四下不停。

  而张黑子就這么硬挺着受着,嗔目咬牙,汗涔雨下。

  坐在徒附搬来的马扎上,张弘看着黑子被行刑,呢喃說着:

  “书裡說:‘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有君子居易以俟命,而小人行险以徼幸。’

  這张黑子虽从了匪,但看言行,沒成想還是個君子。

  哼!君子好!

  他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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