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十二章 孤岛无双

作者:凤歌
落水者自相残杀,海水裡成了屠场。席应真纵然身经百战,也未见過如此情景。他连声喝止,但无人理睬。幸存者为了摆脱绝境,均舍生忘死,极力击杀同类。席应真只觉心寒,瞥了冲大师一眼,和尚敛眉合十,仿佛参禅入定,席应真不由暗暗叹一口气,心想:“這和尚不但心狠手辣,操弄人心的本事也胜過他的武功。”

  他极目望去,看见乐之扬遭到明斗偷袭,心中大为担忧,又见叶灵苏将他救起,方才松了一口气。本意上前相助,可他一旦离开小艇,冲大师必定驾船远走。犹豫之际,忽见叶灵苏拉着乐之扬潜到远处,手裡扣着“夜雨神针”,但凡明斗靠近,便发金针将其逼退。

  明斗奈何不了叶灵苏,便拿其他人出气,他左一掌,右一腿,所過非死即伤。众人齐发一声喊,纷纷上前围攻,明斗夷然不惧,拳脚乱出,搅起数尺高的浪头,势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无人可挡。他的身边人体翻滚、血水涌溅,不過两炷香的工夫,惨叫声忽地停了下来,偌大的海面空落落的,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明斗杀红了眼,又向一名东岛弟子游去,那人眼看明斗逼近,心胆欲裂,结结巴巴地說:“明师叔,人、人够了。”

  明斗应声一愣,掉头看去,加上叶灵苏和乐之扬,果然只剩下四人。他眼珠一转,招手笑道:“好哇,咱们一起上船。”那弟子如释重负,返身游向小艇,眼看船舷在前,冷不防明斗无声逼近,扑地一掌拍在他的头顶。那人头颅破碎,登时沉了下去。席应真又惊又怒,叫道:“明斗,人数已够,你为何還要杀人?”

  明斗扳住船尾,跳上小艇,笑嘻嘻說道:“少一個人,船不是驶得更快?”說到這儿,他扫了冲大师一眼,目光甚是阴沉,冲大师知道他的心思,呵呵笑道:“贫僧丢下明兄实有不对,但若换了明兄,想来也跟贫僧一样。”

  明斗想了想,点头說:“不错,把我丢船上,好歹替你挡住了几個敌人。哼,换了是我,那也一样。”冲大师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說完這话,两人对望一眼,双双拍手大笑。

  席应真暗自警惕,這两人以一对一,均非自身之敌,但若串通一气,却是大有可虑之处。正想着,乐之扬、叶灵苏游了過来,爬上小艇之时,均是筋疲力尽。一時間,船上五人分成了两部,席应真三人占住船头,冲大师二人占住了船尾。双方均是恨极了对手,可是一旦开打,必然船破人亡,故而暂且休兵、遥相对峙。

  乐之扬挨了明斗一记“滔天炁”,面色苍白,内息紊乱。席应真潜运内劲,在他背上推拿,老道士内力洪劲,很快冲开淤滞。乐之扬气脉贯通,长吐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說道:“多谢道长了。”席应真摇头說:“若要谢,就谢小姑娘,若不是她,你早就死了。”

  乐之扬看向叶灵苏,见她神色淡漠,望着一边,当下苦笑道:“叶姑娘,多谢相救之恩。”叶灵苏默然不答,明斗冷笑一声,忽道:“叶丫头,你的金针還剩多少?我就不信,那玩意儿用不完。”

  叶灵苏盯着他双眼喷火:“大叛徒,我有多少金针,你一试便知。”两人彼此叫阵,一触即发,冲大师忙道:“二位消消气,大伙儿好容易逃出生天,理当同舟共济。這船上一无粮,二无水,呆在這儿不是长久之计,大伙儿想一想,可有什么好去处么?”

  叶灵苏啐道:“装什么好人?你這样的贼子全都死光,天底下才会太平。”冲大师笑道:“姑娘何必咒我?如有得罪之处,贫僧给你道歉。”

  叶灵苏還要讥讽,席应真止住她說:“竺因风和释王孙呢?他们上哪儿去了?”冲大师和明斗对望一眼,目光甚是阴沉,冲大师漫不经意地說:“是啊,他们去了哪儿,我也正纳闷呢。”

  席应真淡淡說道:“大和尚,你還在乱打诳语。我问你,你到這儿来干什么?”冲大师一愣,笑道:“当然是回中土了。”

  “撒谎!”叶灵苏抢先說道,“這條海路,根本不是回中土的道。”冲大师笑道:“大海微茫,行差走错也是难免。”叶灵苏看了明斗一眼,冷笑說:“你走错了也罢。明斗往返中土不下百次,难道猪油蒙了心,成了睁眼的瞎子?”

  明斗大怒,腾地站起,厉声道:“小丫头,你敢骂人?”叶灵苏道:“我骂狗呢,谁說我骂人了?”

  明斗一跺脚,小艇摇晃起来。冲大师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笑嘻嘻說道:“叶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說的海路前往江南,我們走的海路乃是前往北方。”

  席应真“哼”了一声,說道:“大和尚好本事,撒谎脸都不红。”冲大师皱眉道:“何出此言?”席应真道:“鄙人稍知海图,這條海路若是向前,必然到达一座孤岛。”

  冲大师和明斗应声变色,对望一眼,神色惊疑。冲大师沉默一会儿,徐徐說道:“席道长怎么知道前面有孤岛?”席应真說:“這個你不用管,但我知道,那岛屿跟释家有关,如不然,竺因风也不会带上释王孙逃命!”

  冲大师抬起头来,两眼精光射出,在席应真脸上转了一转,忽地合十笑道:“善哉,善哉,原来席真人也知道印神古墓。”

  “印神古墓?”其他三人均是一呆,冲大师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并不知道此事,心中一时懊悔不迭,但话已出口,只好硬着头皮說:“诸位不知道么?席真人所說的孤岛,正是灵鳌岛之祖、一代奇人释印神的埋骨之地。”

  乐之扬想起赵世雄說過的往事,心子突突直跳。席应真也拈须沉吟,半晌方道:“大和尚,你去人家的墓地干什么?”冲大师道:“席真人听說過‘大象无形拳’么?”

  “略有耳闻!”席应真說道,“那门武功与无相神针、乘风蹈海并列灵鳌岛三大绝技,但数百年以来,并未听說精擅這一路拳法的高手。”

  “沒听說也不奇怪。”冲大师微微一笑,“只因东岛自古以来,从无一人真正练成過這门武功。”

  席应真冷笑道:“莫非這拳法在释印神的墓地裡面?”冲大师笑道:“不无可能。”

  “好個不无可能。”席应真一拍船舷,高声斥道,“只凭你一句话,就要去盗古人的陵墓?”

  冲大师哈哈大笑,席应真皱眉道:“你笑什么?”冲大师笑道:“大师有所不知,盗墓之计并非出自贫僧,而是来自释家。”

  “释王孙?”乐之扬冲口而出,“老小子要挖自家的祖坟?贼秃驴,你骗鬼么?”

  冲大师含笑道:“此人年事已长,又不会武功,对于墓中的武学秘籍不感兴趣,但听說其中除了武学秘籍,還有许多奇珍异宝,若能从中取出,当可富甲一方。”

  “鬼话连篇!”叶灵苏讥讽道,“他是武学世家后裔,怎么会不爱武功?分明是你诓骗他自挖祖坟,教人做贼,其心可诛。”

  “姑娘冤枉贫僧了。”冲大师故作委屈,“见了释王孙,你尽可以问他。贫僧不過教他来东岛称王,决计沒有教他盗窃祖宗之墓。”

  席应真将信将疑:“若你所言属实,释印神有此子孙,真是莫大的不幸。”他目光扫過明斗,“明尊主,你在东岛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为何要引入外敌,背叛本岛?”

  明斗面皮抽动数下,淡淡說道:“千人之上固然好,一人之下却沒意思。”席应真点头說:“不错,只要逼走云虚,扶正了释王孙,你便可拉虎皮当大旗,把持东岛大权,跟蒙元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明斗“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乐之扬眨了眨眼,笑嘻嘻說道:“席道长說差了,明先生這样做,未免有些名不副实。”席应真奇怪道:“怎么名不副实了?”

  乐之扬笑道:“明先生叫做明斗,理应是正大光明之辈,就算与人相斗,那也是斗在明处。但如席道长所說,岂不是叫做暗斗?暗斗的不是茅坑裡的蛆虫,就是地洞裡的鼠辈,藏在阴暗之地,终年不见天日。明先生倘若這样做了,岂不是名不副实么?”

  “副你妈的。”明斗勃然暴怒,呼地一掌扫向乐之扬。席应真看得分明,举手相迎,掌力未接,冲大师呼呼两拳击向两人。二人只好回掌自保,不料和尚一发便收,轻轻收回拳劲,合十笑道:“二位還請罢手,胜负倒在其次,這区区小船,可经受不起二位的神功。”

  明斗怒哼一声,瞪着乐之扬,恨不得将他一掌拍死。原本這次论剑,明斗胜券在握,谁知道乐之扬横插一脚,叫他美梦成空,被迫离岛远走。此恨可比天高,明斗暗暗发誓,只要乐之扬落到自己手裡,必要将他碾成肉泥。

  冲大师左顾右盼,衡量形势,口中笑道:“席真人,如你所言,应该知道印神古墓的方位吧?”

  席应真看他一眼,笑道:“你不知道么?”

  “說来汗颜。”冲大师叹一口气,“释王孙害怕我得到海图弃他而去,始终不肯言明古墓的所在。竺因风趁乱将他掳走,此时必然前往岛屿,如果我們去得太晚,姓竺的一定会先闯入墓穴,得到释印神的真传。”

  竺因风淫邪狠毒,倘若得到东岛秘籍,的确大有可虑之处。席应真犹豫未决,乐之扬抢先說道:“带你们去古墓也行,但要有一個抵押。”

  席应真见他答应,面露不快,忽见乐之扬冲他使個眼色,只好按捺性子,看他有何图谋。

  “抵押?”冲大师皱眉道,“抵押什么?”

  乐之扬笑道:“二位人品太差,眼下所以老实,不過同处一船。一旦弃船登岸,必定翻脸动手。大和尚,你交出《天机神工图》作为抵押,如果二位翻脸,我就毁掉這部机关秘图。”

  冲大师一听這话,心头火起。他费尽周折才得到《天机神工图》,此图关系复国大计,岂能轻易与人?他心中发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明斗按捺不住,厉声高叫:“乐小狗,你放什么狗屁?冲大师跟席应真說话,轮得到你說三道四嗎?”

  明斗心中失意,不由愤世嫉俗,变得暴躁易怒。不料乐之扬的话正合席应真心意,老道士笑笑說道:“乐之扬說得不假,岛屿的方位贫道的确知道,但二位人品可疑,届时一旦登岛,必然联手出击。贫道打不過你们,与其死在岛上,還不如死在海裡。”

  “不错。”叶灵苏接口說,“我們宁可一死,也不让你们盗墓得逞,惊扰释前辈的英灵。”

  明斗气得面皮发紫,握着拳头簌簌发抖。冲大师沉吟时许,探手入怀,摸出一本厚厚的图书,笑着說:“罢了,抵押就抵押,這部书交给真人好了。”說完随手抛来。席应真知道他狡计百出,只恐有诈,并不伸手去接,直到落在船上,方才慢慢拾起。他精通阴阳术数,对于机关之道也颇有见解,翻看数页,但觉无误,方才揣入怀中,笑吟吟說道:“和尚能取能舍,倒也還算洒脱。”

  “不敢,不敢。”冲大师笑道,“道长得了抵押,還請指点一條明路。”

  席应真正要开口,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看,乐之扬凑近他的耳根說:“书已到手,不用跟他们客气,眼下大海茫茫,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算带他们去灵鳌岛,這两個狗贼也一定蒙在鼓裡。”

  冲大师练就天耳神通,百步之内落叶可闻,乐之扬声音虽小,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登时大怒,恨不得将這小子一拳打死。明斗也觉可疑,厉声高叫:“乐小狗,你鬼鬼祟祟地說什么?”

  乐之扬咳嗽一声,說道:“我說明尊主是個大好人,可惜屎吃多了,說话比放屁還臭。”明斗听了前半句只觉惊疑,听了后半句,登时暴跳如雷。

  席应真摆手笑道:“明尊主不要动怒。乐之扬的确說了一條计谋,对你们大大不利。但贫道已经答应了二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贫道說话算话,决不食言而肥。”

  乐之扬心中大急,连扯他的衣袖,席应真故作不知。叶灵苏冷冷說道:“乐之扬,别闹了,你沒听见么,人家可是堂堂君子,岂是你這样的小痞子可比。”乐之扬也知席应真心意已决,无奈放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冲大师尽知前因后果,暗暗松一口气,拱手笑道:“席道长光风霁月,和尚佩服佩服。”

  席应真道:“你不用口是心非地拍马屁,這艘船无粮无水,除了那座孤岛,也到不了别的地方,但我有言在先,你若侵犯释前辈陵寝,老道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好。”冲大师笑嘻嘻說道,“這個自然。”

  席应真抬头看了看天,忽道:“海水茫茫,须以日头定位。”說罢竖起长枪,太阳映照之下,长枪拖出一條长长的影子。

  冲大师拍手笑道:“日晷定位,妙极,妙极,久闻席真人通晓阴阳、谙熟易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席应真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和尚說话矫情,這点儿雕虫小技,哪儿在金刚传人的眼裡。”一边說,一边盯着简易日晷,掐指默算岛屿的方位。

  乐之扬计谋未遂,心中老大失落,见状忍不住又上前耳语:“老头儿,你不是唬人的吧?你以前去過印神古墓?”

  “沒去過。”席应真微微摇头,“你還记得那天晚上在石像下面发现的海图么?”乐之扬一愣,吃惊道:“那副海图就是释印神的陵墓?”

  席应真点了点头,拔出长枪,遥指远处:“就在那裡!”

  冲大师和明斗精神一振,各拿一片木桨,卖力地划起水来。乐之扬见了,忍不住笑道:“二位不止武功高,划船的本事更高,老子坐在船上,比坐八抬大轿還要舒服。”

  “吹牛。”叶灵苏接口說道,“你這小痞子也坐過八抬大轿?”乐之扬挥手說:“八抬大轿算什么,裡面坐的不是贪官就是污吏,藏垢纳污,臭不可闻,偶尔有個把清官,又大多酸气冲天,說的话不是孔孟就是圣贤,你要一坐进去,不被活活臭死,也要酸掉几颗大牙呢!”

  叶灵苏又好气又好笑,說道:“沒本事坐就是了,哪儿来這么多歪理?”乐之扬笑道:“你不要瞧不起人,沒准儿皇帝老儿一高兴,也赏我一顶轿子坐坐。”叶灵苏道:“朱元璋赏你轿子?阎王爷的轿子還差不多,不用砍头,直接送进阴曹地府。”

  乐之扬哈哈笑道:“管他谁的轿子,能坐就是好的。叶姑娘,到时候還請你陪我同坐。”叶灵苏道:“我干嗎要坐?”乐之扬笑道:“早說了,那轿子又酸又臭,需要别的气味来调和调和。有道是‘国色天香’,姑娘既有国色,必有天香,只要你往轿子裡一坐,什么臭气酸气统统一扫而光!”

  “一派胡言!”叶灵苏口中呵斥,心裡却隐隐欢喜。她天生丽质,从小听惯了称颂之词,对此早已厌烦腻味,可是不知为何,這些阿谀奉承的话从乐之扬嘴裡說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心裡模模糊糊,只盼他多夸奖几句才好。

  乐之扬不知她小女儿的心思,转念之间,又去挖苦两個划船的苦力:“大和尚,你這抡桨的样子,很有‘黑虎掏心’的架势啊。說到‘黑虎掏心’,也不知是大师的心黑,還是黑虎的毛黑,我看多半是心黑一些。唉,明尊主,你這一下莫不是‘鲸息功’裡的绝招?头在前,臀在后,扭肩摆胯,忽上忽下,三分像鲸鱼,七分像王八。哎,是了,听說鲸息功有六大奇劲,不知道有沒有‘王八气’這一說?”

  冲大师听如不闻,明斗却气得两眼直翻,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挥桨打人的冲动按了下去,心中暗暗发狠:“你小子只管說,将来落到老子手裡,老子拔了你的舌头喂王八。”

  行驶了两個时辰,仍是汪洋一片。席应真和乐之扬换過船桨,又划了两個时辰,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小艇悠然向前,一座孤岛徐徐展现,岛如圆盘,内外三层,外层礁石林立、苍黑墨染,内层草木葱茏、绿意参天。内两层,有如乌珠翡翠,环绕一座奇峰,危崖耸立,峭壁如削,形如古神巨灵,俯瞰苍茫大海。

  冲大师站起身来,合十笑道:“善哉、善哉,這就是无双岛了。”

  “无双岛?”乐之扬笑道,“好大的口气。”

  “你懂個屁。”明斗冷笑一声,說道,“当年释印神自号‘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道’,打遍中土全无抗手。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個厉害道士,两人一战之后,释印神折了威风,离开中土,创立了灵鳌岛一脉。相传他后半生落落寡欢,一直思索打败那道士的法门,直到晚岁方有所得,故而将這岛屿叫做‘无双岛’。岛、道谐音,应是释印神自负无双之道,找到了克制道士的法子。”

  席应真冷不丁道:“明尊主,你說的那個道士可是单名一個‘灵’字?”明斗点头說:“正是灵道人,他有一只‘灵道石鱼’,相传载有无上神功,后来几经流传,不知所终。江湖上传言,朱元璋攻破平江之时,那石鱼曾经出现過一次。席真人,你跟姓朱的交情不浅,可曾听說過這個消息?”

  “略有耳闻。”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說,“那时张士诚新破,人心不安,流言甚多。”

  明斗“哼”了一声,冷笑說:“席道长何必隐瞒,那东西就在朱元璋手裡吧!”

  席应真只是笑笑,懒得分辩。乐之扬的心子却是咚咚乱跳,望着那座岛屿,遥想释印神、灵道人惊天一战,一时心神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驶近孤岛,四周巨石磊磊,均有数人来高,其间水道纵横、萦绕迂回,小艇驶入其中,巨石遮天,晦暗不明,两侧危崖高耸,斜倚如倾,一如狰狞巨兽,直要扑将過来。

  水道中十分寂静,浪涛冲击岩石,发出沙沙响声,时如千蛇吐信,时如百鬼私语,一股诡秘之气弥漫四周,使人神魂摇荡,生出恍惚之想。

  船行半晌,四周越发晦暗,沙沙之声越发纷繁,俨如耳畔低语,在在催人入睡。也不知是太過疲惫還是别的原因,乐之扬迷迷糊糊,身子如负千钧,只想趴在船上大睡一场。

  睡意方起,乐之扬体内的真气便活跃起来,应着耳边异响,东一钻,西一窜,快如流电,慢如蛇蚓。他陡然清醒,环顾四周,黑漆漆、阴森森,不似人间之地,倒似阴曹地府。突然间,他打了個寒战,心中生出一丝迷惑:這條水道为何如此之长,小艇行驶许久,迟迟不见抵岸?

  四周安静得古怪,乐之扬转眼看去,叶灵苏双手抱膝,美目半闭,浓长的睫毛一闪一动,雪白的面颊沁染红霞,瑶鼻微微皱起,呼出的气息轻细绵长,含有一股动人的甜香。

  乐之扬越发惊讶,转眼再看,席应真盘膝端坐,双眼半开半合,透出呆滞目光。乐之扬只觉不妙,想要张口叫喊,不知为何,话到嗓子眼裡,忽然心生慵懒,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再看冲大师和明斗,两人亦是一般情形。冲大师尤其古怪,两眼分明睁开,却了无神采,呆呆盯着前方,俊秀的面孔像是一张白玉雕刻的面具,礁石的暗影从他脸上滑過,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乐之扬越看越怪,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涯的噩梦,其他人就在眼前,分明触手可及,但又不知为何,脚不能抬、手不能动,唯有体内的真气随着沙沙之声流转,忽上忽下,时快时慢。

  他与睡魔较量,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以仅存神意,任由沙沙之声引导那一股真气,上抵百会,下至涌泉,走了三五個大周天,睡意稍稍减退,胸中气息流转,越积越厚,不吐不快。

  突然间,乐之扬抬起头来,仰天长啸,啸声受阻于礁石,传来一阵阵回响。沙沙声为之一弱,乐之扬如释重负,忽又可以动弹。

  其他四人如梦方醒,张开双眼,神气茫然。席应真看了看四周,冲口叫道:“我們进来多久了?”乐之扬忙說:“进来老半天了,可是還沒靠岸。”

  “胡說……”明斗正要呵斥,冲大师拦住他說:“明兄沒发现么?刚才咱们着了道儿。”明斗一愣,冲大师忽地扯下两片僧袍,塞住两個耳朵,席应真也如法照做。两人各持一片木桨,奋力划水向前,水道曲折如故,前方时有岔路。两人兜兜转转,過了半個时辰,忽见前方露出光亮,当即驱使小艇向前,一头冲入汪洋大海。

  “咦!”叶灵苏惊叫,“怎么又出来啦?”

  “出来算是好的。”席应真摘下耳塞,长吐了一口气,“倘若留在水道,怕是今生今世也出不来了。”

  冲大师也放下木桨,看了乐之扬一眼,忽而笑道:“老弟好本事,我等四人均已迷失,独你一人清醒无事。”

  乐之扬也是莫名其妙,一时答不上来。明斗忍不住叫道:“冲大师,你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冲大师摇了摇头,叹道:“這條水道看似平常,其实是一個迷宫。但若仅是迷宫也罢了,更可怕的還是水道中的声音,听来细微莫辨,却于无形之中迷惑人心。贫僧一时不察,竟为所趁,一度陷入昏睡,若非乐老弟的啸声唤醒,只怕困在水道,永无出头之日。”

  其他人听了這话无不骇然。乐之扬也有所领悟,如果众人昏睡是因为水道中的声音,自己沒有中招,全是《灵飞经》的功劳,他已练到“地籁”境界,真气随声而动,故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想到這儿,又生疑惑,水道中的沙沙声到底从何而来,天然所致還是后天之物?若是后天之物,不像是释印神的手笔,倒像是灵道人的神通。

  忽听席应真說道:“這迷阵实在厉害,迷宫、异声且不說,常人跋涉已久,到达此岛,必然急于上岸,不会留意礁石。人心一旦懈怠,外邪便如滴水穿石,悄沒声息地侵入神志。大和尚你是禅心不净,故受其扰,贫道冲虚练气,竟也着了道儿。释印神设下如此机关,不愧是当年的一代奇人。”

  明斗焦躁道:“這鸟阵如此厉害,竺因风和释王孙又怎么进去的?”冲大师說道:“他们来沒来還难說,即便到了這儿,也未必通過了迷阵。”

  叶灵苏轻轻皱眉,望着岛上說道:“我們還要上岛么?”冲大师笑道:“身入宝山之中,岂可空手而回?這迷阵的可怕在于无知,一旦知道厉害,自可轻易通過。”

  乐之扬眼珠一转,拍手道:“我知道了,咱们从礁石上面過去。”冲大师含笑道:“乐老弟才思机敏,真是一位达人。”

  众人抬头看去,礁石虽然巨大,但也难不住五人,当即各自撕下衣服塞住双耳,将小艇驶到一块礁石下面。乐之扬低头看去,透過清澈海水,可见礁石下方的许多细密孔窍,大大小小,连环贯通,海水冲激孔窍,故而发出异响。

  仔细瞧来,孔窍太過规整,不像是海水侵袭而成。若說人工凿成,更加匪夷所思,仅是水下凿孔,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完成,更别說万千孔洞发出催眠之声,其中音律之妙,已然近乎天道。

  這一来,不止乐之扬惊奇,其他人也收起轻敌之心,再也不敢小看這岛上的主人。

  五人爬上礁石,一眼望去,脚下**交错、百折千回。冲大师若有所思,回头问道:“席真人,你精通阴阳易数,敢问這迷宫是天生而成,還是人力所致?”

  席应真看了一会儿,說道:“七分天生,三分人力,释印神将墓地设在此间,其实大有名堂。”

  “但闻其详。”冲大师微微笑道。

  席应真指点說:“岛上奇峰,下通海底灵根,上应廉贞穴星,水气蔚蔚,浩风四来,实为风水汇聚之地。但若只是如此,也不過孤山秃岛,灵气随聚随散。偏偏其灵秀所钟,在這岛屿四周生了一大片巨礁,山环水抱、蓄水藏风,好比海龙抱月,将万千灵气困于岛内。你看這岛上万木,凝碧涌翠,生机浩然,若是平常孤岛,岂有如此气象?”

  众人听得入神,站在礁岩之上,凝望前方山峰,心中生出肃穆之感。冲大师合十笑道:“席真人不愧大明帝师,见识果然高明,以你所见,這儿莫非就是东岛的龙脉?”

  叶灵苏脸色一变,怒道:“贼秃驴,我可明白你了,你盗墓取宝是假,断我东岛龙脉是真吧?”

  冲大师笑而不语,席应真却摇头說:“海上风水不比陆地,中土千山来龙,气脉源远流长,龙脉所向,帝王出焉。此岛有海龙冲天之势,可惜独龙飞天,孤掌难鸣,四面又是无量海水,水为流动之物,灵动有余,坚牢不足。因此种种,东岛之人,空有帝王之机,却无帝王之气,或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志。”

  叶灵苏听到這儿,默默回想,数十年东岛争雄天下,死伤无数,结果到底败给了朱元璋,正应了“空有帝王之机,却无帝王之气”的话,可是“帝王之才”与“帝王之志”两句却无佐证。

  冲大师盯着山峰,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人高论,可惜风水之术,向来虚妄,天道茫茫,岂能尽知?时运便如海水,亦是流动之物,只要格物致知,未尝不能洞悉天机。更何况,人生百年,终为枯骨,既然终有一死,与其死得默默无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至于胜败之数,胜了固然可喜,败了也无遗憾。”

  席应真听得大摇其头:“大和尚,你身为禅门弟子,却看不破世情,执著于俗务。”

  冲大师笑道:“席真人身为玄门弟子,又何尝放得下俗务?禅门机用,应无所住,只要本性空明,吃喝拉撒,均合大道,衣食住行,无非禅机。席真人以道法入世,却能辅佐朱氏称帝,贫僧以佛法染尘,又未尝不能助蒙元复国。如果道力不济,陷身尘網,那也是贫僧自作自受;若是道力具足,以征伐为修行,变战场为道场,未必不能了凡证果、参悟大道。”

  席应真一时语塞,他纵有千百道理,辅佐朱元璋一事却是板上钉钉,同为出家之人,他若责备冲大师,大有贼喊捉贼的嫌疑。

  冲大师看出他的心意,哈哈大笑,踩着礁石,足不点地般向岛上走去。明斗也紧随其后,乐之扬忙道:“快,别让他们占先了。”

  席应真折损机锋,灰心丧气,叹道:“小家伙,我們上了岛又能怎样?”乐之扬一愣,叶灵苏說道:“我們若不上岛,這些人岂不得逞了嗎?”乐之扬也說:“是啊,如果印神古墓裡真有厉害武功,落到這和尚手裡,那還不是如虎添翼?”

  席应真历经战乱,早已厌倦了争斗,听了冲大师一席话,回顾平生功业,多是征伐杀戮、尔虞我诈,大大违背了“清静无为”的道家宗旨,故而心灰意冷,一时只想置身事外。但听乐之扬一說,心想冲大师包藏祸心,本领越强,祸害越大,若释印神的武功落到他的手裡,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想到這儿,席应真打起精神,带着二人跟了上去。五人下了礁石,才走几步,忽听前方传来人语。上前一瞧,前方空地上站了两人,探头探脑,正在东张西望。

  两人听见动静,双双回头看去,释王孙看见五人,冲口惊呼:“啊呀,你们怎么通過‘海音梦蝶阵’的?”

  冲大师笑道:“原来那石阵叫做‘海音梦蝶阵’?看释先生的样子,我們通過石阵,你倒有些失望。”

  释王孙愣了一下,赔笑道:“哪裡话?大师通過石阵,我高兴還来不及呢!”冲大师看他一眼,又向竺因风笑道:“竺老弟真是聪明伶俐,夺船逃走不說,還将释先生一并带走。贫僧如果气运稍差,怕是见不着二位了。”

  他谈笑风生,甚是客气,竺因风却觉字字刺心,面皮抽搐两下,干笑道:“常言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大和尚又何必太過认真?我若不走,难道陪你淹死烧死嗎?”

  冲大师摆了摆手,說道:“也罢,此事暂且不提。释先生,你安然通過了石阵,想必也知道墓穴的入口吧。”

  “惭愧,惭愧。”释王孙一脸颓丧,“家父去世之时,只告诉我岛屿方位和入岛之法,意思是让我来此祭奠,压根儿也沒想到我会进入墓穴。唉,实话說,沒有大师指点,我也想不到墓穴中藏了宝贝。”說到“宝贝”二字,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裡闪动贪婪光芒。

  叶灵苏见他丑态流露,怒不可遏,說道:“释王孙,天底下哪儿有你這样的儿孙,带着外人来挖自己的祖坟?”

  释王孙面红耳赤,梗起脖子說:“我挖自家的祖坟,又关你什么事?”

  叶灵苏无言以对,心想:“是啊,他是释家人,挖自家的祖坟,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席应真也是连连摇头,叹气說:“释王孙,你一定是听了這和尚的蛊惑,才会鬼迷心窍,打自家祖坟的主意。”

  “牛鼻子你懂個屁!”释王孙气势嚣张,“我爹给我取名王孙,你看我有半点儿王孙的样子嗎?我倒了半辈子的霉,受了半辈子的穷,老祖宗保佑過我一次嗎?冲大师說得对,老祖宗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发财,如果我发了财,又何必来挖他的坟墓呢?”

  此人不但贪鄙,而且蠢笨,反驳之余,竟把冲大师的蛊惑之词也一一說出。教人自掘祖坟,绝非光彩之事。冲大师脸皮虽厚,也不禁微微发热,咳嗽一声說道:“释先生,這些事自己明白就好,跟這些俗人多說无益。”

  释王孙眉开眼笑,冲着他连连点头:“是,是,還是冲大师高明,說什么都是虚的,宝贝到手那才是实的。”

  众人见他模样,均是哭笑不得,不想世间竟有如此蠢货,居然会相信冲大师的鬼话。墓穴中有无宝贝先不說,纵然真有宝贝,释王孙无拳无勇,得到以后也休想保全。

  席应真宅心仁厚,本想劝說此人迷途知返,但见他固执神气,又不由为之气结,想了想问道:“释王孙,你出身武学世家,怎么不会武功?”

  释王孙不意他提及此事,愣了一下,随口答道:“不止我不会武功,我爹也不会。听他說,祖父死得早,释家的武功一招也沒传下来。”

  席应真暗暗叹气,心下不胜惋惜,遥想释印神、释天风当年的威势,谁又想象得到,他们的子孙会落到如此田地。忽听冲大师笑道:“席真人,你知道他的祖父释休明为何会死嗎?”

  “为何?”席应真问道。

  “当年鳌头论剑,释休明输给云殊之子云霆,丢了岛主之位。释休明一怒之下,带着娇妻弱子离开东岛。为了卷土重来,他强练一门上乘内功,可是论剑之时,他已受了暗伤,内伤未愈又强练神功,结果走火入魔,一命呜呼。那时他新婚不久,儿子释大方不過三岁,释休明去世之前,将妻儿托付给家师。家师将他们安置在寺庙之旁,暗中加以保护。释休明的妻子为人浅薄无知,害怕儿子习武逞强,重蹈丈夫的覆辙,故而烧毁了祖传秘籍,以至于释家后代无人再会武功。”

  席应真望着释王孙,心裡百味杂陈,点头說:“原来如此,无怪他会落到你的手裡,成为对付东岛的一枚棋子。”

  “真人又說差了。”冲大师笑了笑,“贫僧此举,不過替天行道。想当年天机宫遭劫,花、云两家无处可去,多亏释天风夫妇收留,方才逃脱我大元的追捕。怎料时過境迁,這两家鸠占鹊巢,竟将释家赶出东岛,云家摇身一变,成了灵鳌岛的主人。這般行径无耻透顶,若不讨還公道,试问天理何存?”

  席应真還沒回答,叶灵苏早已听不下去,大声說:“臭秃驴,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其实不過都是为了你的私欲,你若当真为释家着想,又为何怂恿释王孙挖自己的祖坟?”

  冲大师笑道:“你小小人儿又懂什么?人死坠入轮回,所余不過皮囊,故而佛门弟子大多荼灭,不留肉身。我蒙古人死后埋入地底,万马践踏,也不会留下什么坟墓。汉人修造坟墓,不過劳民伤财,宝物随之落葬,更是大大的浪费,与其留给死人为伴,不如留给活人享用。這道理說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也只有释先生這样的智者,才能破除俗见,行此非常之举。”

  “对,对。”释王孙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望着冲大师,大有知己之感。

  席应真不觉摇头苦笑:“大和尚,不论什么歪理,到了你的嘴裡,都会变得振振有词。”

  “道长說得对。”乐之扬不待冲大师回答,笑嘻嘻說道,“這就好比种花,埋进去的是屎,长出来的是花。不管什么臭狗屎到了這位大师嘴裡,都能变成香喷喷的花儿长出来。”

  “乐老弟過奖了!”冲大师不急不恼,从容应答,“我佛视红粉为骷髅,贫僧以屎尿变鲜花,美丑如一,香臭同源,佛法妙谛,莫過于此。”

  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說道:“原来吃屎也是佛法,看来做狗也能成佛了。”他话裡有话,暗骂冲大师是狗。冲大师若无所觉,笑吟吟答道:“佛曰众生平等,六道之内均可成佛,狗为畜生道,升天成佛何足为怪?”

  乐之扬纵然能言善辩,到此地步也无话可說,只好說道:“好和尚,算你厉害,要比下流无耻,我乐之扬甘拜下风。”

  冲大师哈哈大笑,目光扫過众人,合十說道:“大家一路辛苦,不如找個地方休养生息,待到精力养足,再来寻找墓穴入口。”

  经過一番折腾,众人均感**。岛上苍林飞烟、清泉漱石,飞鸟走兽时有出沒。明斗用石块打死了一只山羊,在一條溪水边支起篝火,烤得油脂横流、肉香四溢。

  冲大师等人围着羊肉分食,席应真则在一边打坐。冲大师不见乐之扬和叶灵苏,笑道:“席真人,那两個小的上哪儿去了?丢下前辈挨饿,可不是做晚辈的规矩。”

  席应真淡淡說道:“大和尚又来挑拨离间了,正好相反,他们怜我老迈,让我呆在此间,等着吃现成的美餐。”

  忽听远处飞鸟哀鸣,夹杂扑翅之声,不一会儿,叶灵苏婷婷袅袅,拎着一对锦鸡走出林子,随手丢在地上,双手抱膝,坐到一边,盯着溪水悠悠出神。席应真问道:“乐之扬呢?”

  “不知道!”叶灵苏摇头說,“商量好了的,我捉鸡,他做饭,可我一转眼,他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正說着,乐之扬笑嘻嘻走出林子,上身**,裤腿高高卷起,双脚沾满泥巴,头上撑着两张清新水绿的大荷叶,右手抓着一根长长的莲藕,左手衣裳打结,包着花花草草。

  乐之扬到了溪边,二话不說,挽起袖子杀鸡洗剥,又将带来的果子、花草、树皮、莲藕等物塞入鸡腹,用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

  叶灵苏在一边看得皱眉,忍不住问:“乐之扬,你闹什么鬼?”

  “做叫花鸡啊!”乐之扬笑着回答。叶灵苏“呸”了一声,說道:“谁问你鸡的事情?我问的是花和果子,乱七八糟的,谁知道有沒有毒。”

  乐之扬一面在莲叶上涂裹软泥,一面笑着說:“不打紧,如果有毒,你吃我好了。”叶灵苏又羞又气,俏脸上染了一抹绯红,她一拍礁石,站起身来,喝道:“乐之扬,你、你再嚼舌头,我把你、我把你踢到水沟裡去。”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好,好,我不說了,人肉又腥又臭,哪儿比得上鸡肉好吃……”

  “你還說!”叶灵苏狠狠跺脚,作势欲上,乐之扬慌忙逃开,燃起一堆篝火,将裹好的整鸡在火上炙烤,不久层泥干枯,皲裂开来。乐之扬剥开泥层,一股浓香弥漫开来,勾得众人馋涎欲滴。

  乐之扬将鸡肉分成三份,叶灵苏将信将疑,取来一只鸡腿,轻轻咬了一口,但觉嫩滑软糯,肉汁饱满,鲜美中带着一股甜香,咀嚼数下,回味悠长。

  “叫花鸡”本是吴越名菜,叶灵苏从小到大吃過不少,但這只鸡滋味奇妙,有生以来从未尝過。她偷偷瞥了乐之扬一眼,心裡闪過一丝讶异。

  席应真身为道士,但却不忌荤腥,风卷残云,将大半只鸡一扫而光,一边吃一边叫好:“好小子,好本事。這鸡做得很好,嫩滑多汁,香气馥郁,鲜中带甜,大有回味。好,好一只叫花鸡,京城‘摘星楼’的厨子也比不上你。”

  乐之扬笑道:“席道长若不嫌弃,我以后天天烤给你吃。”席应真抹去嘴边油渍,笑着說道:“你小子做了厨子,岂不是大大的屈才?唔,鸡肚子裡的香草都是岛上的嗎?”

  “說也奇怪。”乐之扬笑道,“這岛上种了不少香草,我刚才看见也吓了一跳,那边還有一個池塘,塘裡种了莲花。来来来,尝尝這個莲藕,又甜又脆,少有的鲜美。”

  席应真洗净莲藕,尝了两口,也是连连叫好。叶灵苏也取来一段,用剑刮去泥皮,细嚼慢咽,微微点头。

  冲大师一伙见他们吃得香甜,均是口舌生津,馋涎涌出,手裡的羊肉突然变得又膻又硬,简直难以下咽。竺因风放下手中羊腿,瞅了瞅明斗,眼中不无责备之意。

  明斗怒道:“**,姓竺的,你两只骚眼睛看老子干什么?老子宰羊烤羊,难道還有错了嗎?要吃好的,自己做去。”說完抓起烤羊,“扑通”一声丢进水裡。

  竺因风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明斗,你一條丧家狗,在爷爷面前逞什么威风?爷爷吃羊肉是看得起你,惹恼了爷爷,我叫你寸步难行。”

  明斗脸色阴沉,森然道:“好啊,竺因风,光說不练是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寸步难行。”

  如果身上无伤,竺因风并不惧怕明斗,但若带伤交手,胜算大大削弱。他的内伤一半都是拜乐之扬所赐,想到這儿,忍不住又掉過头瞪视少年,只见叶灵苏与他并肩而坐,男俊女美,相映生辉,竺因风痛恨之余,又生出一股妒意,恨不得将他剥皮挖心,方能称心快意。

  明斗见他神气古怪,冷笑說:“害怕了嗎?要是沒胆子动手,那就叫我三声‘好爷爷’,我看铁木黎的面子,今天放你一马。”

  竺因风大怒,挺身要上,不防冲大师站起身来,拦住两人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苦为了一只烤羊伤了和气,你们如果打起来,胜负姑且不论,敌人看在眼裡,岂不笑掉大牙?”

  明斗看了席应真一眼,脸色越发阴沉。竺因风却痴痴地望着叶灵苏,心想自個儿胜了還好,如果不幸输了,当着這小美人的面,岂不是大大的丢脸?想到這儿,悻悻坐下,叹了一口气。明斗口气虽硬,心裡却很忌惮燕然山的权势,见他让步,也不好過分相逼,冷哼一声,徐徐散去内力。

  冲大师俯**子,洗净双手,又对着水镜整饰一下衣衫,起身說:“吃饱喝足,咱们去找一找墓穴的入口。”說罢大步流星,领着明斗等人向山峰走去。

  乐之扬一跳而起,說道:“快,快跟上去。”叶灵苏迟疑未决,席应真淡淡說道:“跟上去干嗎?”

  “干嗎?”乐之扬瞪着他怪道,“他们找到墓穴入口怎么办?”

  “哪儿有這么容易?”席应真摇头笑道,“释印神精通风水之术,這座坟墓依山望海,借形于天。你也见识過那‘海音梦蝶阵’,试想一想,仅是上岛都如此凶险,寻找墓穴入口,又谈何容易?”

  乐之扬但觉有理,挠头问道:“那我們现在干什么?”席应真道:“先找一個住处,慢慢设法离岛。”乐之扬一惊,冲口而出:“墓裡的武功呢?”

  席应真看他一眼,不快道:“什么武功?你真想闯入人家的坟墓嗎?”乐之扬笑道:“我好奇罢了。”席应真摇头說:“好奇害死人。我們此来,只为《天机神工图》,书已到手,别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他的语气柔中带刚,說完以后,掉头就走。乐之扬无可奈何,吐了吐舌头,闷闷跟在后面,忽听叶灵苏轻声說:“笨蛋,活该。”乐之扬转眼一瞧,少女容色清冷,殊无笑意,一双杏眼朝向别处。乐之扬笑道:“好,好,我是笨蛋,你是聪明蛋,一個蛋壳长两個黄儿,刘阿斗吃了也要变成诸葛亮。”

  叶灵苏血涌双颊,白裡透红,倍添娇艳,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呢?大笨蛋一個,诸葛亮吃了也要变成猪一样。”忽见乐之扬嬉皮笑脸,猛可自觉失态,匆匆抿嘴瞪眼,又把头扭向一边。

  三人找了一阵,在海边找到一处洞穴。洞裡住了一群麋鹿,乐之扬大呼小叫地将其赶出,又见洞内脏乱潮湿,笑着說道:“二位打扫一下洞子,我去找一些干草回来铺地。”

  說完溜出洞口,走走停停,扯了几根干草在手裡玩耍,磨蹭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无人,拨开草木向山峰奔去。不久到了山前,乐之扬爬到一棵大树上面,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

  看了一会儿,忽觉肩头一痛,叫人拍了一掌。乐之扬惊得跳起三尺,几乎从树上栽下去。他回头一看,叶灵苏站在身后,俏脸微沉,妙目凝霜,冷冷說:“你不是拔草么,跑到树上来干嗎?”

  乐之扬定一定神,谎话张口就来:“干草太少,我来树上折几根树枝。”叶灵苏哼了一声,骂道:“撒谎精!”乐之扬假装咳嗽,說道:“叶姑娘,你来干什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說道:“席真人知道你会来惹事,派我逮你回去。”

  乐之扬叹道:“叶姑娘,你想看着那些王八蛋盗取释印神的武功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說道:“当然不想。”乐之扬大喜過望:“好姑娘,咱们果然是一條心。”叶灵苏俏脸涨红,啐道:“胡說八道,谁跟你一條心?”

  “是,是,算我失言。”乐之扬說道,“既然咱们想法一样,那就给他捣乱捣乱。”叶灵苏盯着他,困惑道:“怎么個捣乱法儿?”

  乐之扬道:“眼下還沒想好,总之不让那些人好過。”叶灵苏道:“大言不惭,就你這点儿微末功夫,送上门去,還不够人家塞牙缝呢。”乐之扬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

  “什么大丈夫?”叶灵苏冷哼一声,“奸险小人還差不多。”乐之扬說:“你沒听人說過么?恶鬼也怕小人呢!”叶灵苏怪道:“谁說的?”乐之扬道:“不是别人,正是区区乐某。”

  叶灵苏“呸”了一声,几乎想笑,但不知怎的,心中如压铅铁,說什么也笑不出来,于是转眼看海,抿嘴不语。

  乐之扬看她神情,知道她還在为身世困扰,不由心想:“须得想個法儿,叫她欢喜起来。”

  正想着,叶灵苏“咦”了一声,转眼看向山崖,乐之扬循她目光看去,登时双目一亮,高叫道:“哎呀,那不是麻云么?”

  就在不远前方,山腰岩石之上,一只大鹰埋头耸翅,正在啄食野兔,看其毛色,正是海鹰麻云。

  叶灵苏见了鸟友,心中欢喜,說道:“這下好了,有了麻云,我們就能给灵鳌岛送信,让他们派船来接引我們。”說着圈起手指,放在口唇之间,提起丹田之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

  麻云应声抬头,昂然四顾,它鹰眼锐利,登时看见主人,一时振奋莫名,展开翅膀向二人冲来。說时迟,那时快,呼啦啦一声,丛林中蹿起一道白影,快比闪电,撞上灰麻色的海鹰。刹那间,败羽横飞,哀鸣**,一白一麻两团影子上下翻腾,一时难分彼此。

  树上两人先是一惊,跟着发现,那团白影也是一只鹰隼,飞羽胜雪,勇猛神速,不過两個照面,麻云落入白隼爪下,只有挣扎之功,再无還手之力。

  叶灵苏又惊又怒,娇叱一声,扬手发出金针,谁知金针未至,白隼放开麻云,冲天而起,金针化为流光,从它爪下掠過。

  麻云颠三倒四,从天上摔了下来。乐之扬看准落势,跳下大树,将海鹰接在手裡,但见它耷拉脑袋,脖子已被拧断,头顶多了一個孔洞,脑浆迸出,已经气绝。

  乐之扬正觉骇异,忽听叶灵苏厉声娇呼,抬眼看去,白隼俯冲而下,急逾闪电,冲着少女连抓带啄。叶灵苏挥掌迎击,但白隼十分灵动,掌风一到,即刻远扬,少女破绽一露,它又纵身扑来,进退之间,竟有大高手的风范。

  乐之扬目定口呆,望着树上一人一隼搏斗。双方来去如风、间不容发,叶灵苏连发数枚金针,均为白隼躲开,忽而巧使诡招,脚下踉跄,摇摇欲坠,白隼终是禽鸟,不知人世间的诈术,当即拍翅赶来。叶灵苏的左掌虚晃一下,白隼忌惮她的掌风,腾身闪开尺许,冷不防叶灵苏右手一扬,金针激射而出,嗖地钻入那一团白羽。

  白隼发出一声哀鸣,冲天蹿起,形如脱弦之箭,飞到高崖之上,闪了一闪,忽然不见。

  乐之扬吃過“夜雨神针”的苦头,金针入体,人也难当,更何况一只鸟儿。白隼中针之后,還能冲天高飞,如果不是钢筋铁骨,那就一定是海上的妖魅。

  叶灵苏抬头望天,也是呆呆发愣,乐之扬爬到她身边,仔细一瞧,接近峰顶的地方竟有一個岩洞,但为凸石遮挡,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那是一個鹰巢么?”乐之扬咋舌道,“好厉害的鸟儿。”

  “那是鹰么?”叶灵苏心神恍惚,“真是快得邪乎。”

  乐之扬笑道:“再快也快不過夜雨神针。”叶灵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過了半晌,黯然說道:“麻云呢?”乐之扬努了努嘴,叶灵苏跳下树来,望着鸟尸,怅然若失,過了一会儿,拔剑挖了個坑,将死鹰埋了。乐之扬望着那個小小土堆,心裡也是一阵难過,麻云一死,求援的路子也断了,要想离开此岛,還得另想办法。

  忽听叶灵苏說:“走吧。”她心绪极坏,說完掉头就走,乐之扬不敢触她霉头,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两人沿途拾了一些干草树枝,走到石洞附近,忽听传来人语。乐之扬心头一动,向叶灵苏打了個手势,两人潜上前去,拨开灌木,定眼一瞧,只见冲大师、明斗和席应真三足而立,正在洞前对峙,叶灵苏芳心一紧,挺身欲上,但被乐之扬扯住衣袖。

  叶灵苏回头怒视,忽见乐之扬伸出食指在地上写道:“躲在暗中,用飞针招呼。”叶灵苏微微皱眉,“夜雨神针”虽是暗器,但威力甚大,自她练成以后,从来正面发针,极少背后偷袭,乐之扬计谋虽好,但却不算光明磊落。

  犹豫间,忽听冲大师笑道:“席真人,你真的不肯說出墓穴入口?”两人应声一惊,均想席应真如何知道墓穴入口。

  老道士沉默时许,忽而笑道:“大和尚,你为何断定我知道入口?”

  “你一上此岛,就大谈风水之道。我刚才寻找入口,遍寻不获,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释印神迷信风水,那么墓穴入口,当与风水有关,可惜我平生自信,从不迷恋外物,对于风水之学,实在知之有限。久闻席真人精通阴阳数理,和尚只好老着脸皮,来求真人指点迷津。”

  乐、叶二人听到這儿,心中齐骂:“贼秃驴脸皮真厚,就算席真人知道,又为何要說给你听?”

  但听席应真哈哈大笑,說道:“大和尚,你来问我,真的沒有问错人嗎?”

  “哪裡,哪裡。”冲大师笑嘻嘻說道,“席真人,咱们做個交易,如果印神古墓真有秘籍奇珍,也算你一份如何?”

  “笑话。”席应真冷冷說,“我若知道,自己拿了就走,又何必告诉你呢?”

  冲大师笑道:“真人与我不同,你是大明帝师,统领天下道教,人间美事占尽,什么好东西都不在你的眼裡。释印神的武功,你知而不取,不是不愿,而是不屑罢了。”

  “奇了怪了。”席应真淡淡說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又何必還要浪费唇舌?”

  “不为什么?只不過,我這要求,真人非答应不可。”

  席应真哈哈大笑,拍手道:“有趣,有趣,你要用武功逼我就范么?”

  “不敢!”冲大师笑道,“不過席真人,你知道我为何要把《天机神工图》给你么?”

  席应真道:“被迫无奈罢了,难道還有什么玄机?”

  “非也,非也。”冲大师摇头說,“和尚平生行事,从不受制于人。席真人,你信不信,我能把书给你,也就能取回来。”

  席应真皱眉道:“我若不信呢?”

  “那好。”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說道,“那么咱们四日之后见。”

  席应真脸色一变,双眉陡立,乐之扬也是心头一震,回望叶灵苏,少女咬着嘴唇,俏脸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席应真徐徐說道:“大和尚,你也知道‘逆阳指’的事?”

  “真人赶来之前,明尊主就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席真人身受奇伤,如果无人施救,只有七日可活。明兄仔细算過,上一次施救是在三日之前,距离发作之日還有四天。這施救之法,天底下只有两人会用,一個远在昆仑,一個不知所踪,贫僧耐心很好,只要挨過四天,那本书自然到我手裡。”

  席应真冷哼一声,說道:“大和尚,你痴心妄想么?在這四日之内,我随时可以毁掉此图。”

  “随真人的意。”冲大师笑了笑,目射寒光,“但那时真人驾鹤西归,沒有《天机神工图》的庇护,你手下的一男一女只怕有些不妙。”

  席应真沉默半晌,长叹道:“大和尚,你這么說,竟是要逼我杀你了。”

  冲大师笑道:“真人宅心仁厚,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席应真一言不发,注视冲大师片刻,徐徐說道:“和尚,你根性猛利,智慧渊明,金刚门一脉单传,令师挑你为徒,的确沒有走眼。可惜才归才,德归德,有道是‘才为德之资,德为才之帅’,若无德行,空有才华,只会作恶更甚。大和尚,你要是還有半分良知,便应该临头缩手,不要辜负令师的苦心。”

  冲大师点了点头:“席真人,你我相交虽浅,但我敬你三分。可惜复国事大,有进无退,真人一味固执己见,和尚只好再等四天,四天之后,必来請教高招。”

  乐之扬听到這儿,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声說:“贼秃驴,只要我乐之扬有一口气在,你休想损伤席道长一根汗毛。”

  明斗冷笑道:“狗崽子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乐之扬反唇相讥:“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狗腿子,天天跟着贼秃驴,等着吃他拉的驴屎。”

  明斗脸涨通红,挺身欲上,忽见冲大师转身就走,唯恐其丢下自己,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叶灵苏按捺不住,大声說:“席道长,跟這些恶人客气什么,我們三人合力,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席应真面沉如水,摇头道:“进洞再說。”

  三人进洞,乐之扬铺好柴草,席应真沉默半晌,忽道:“乐之扬、小姑娘,正如和尚所說,我只有四日好活,有些后事必须交代……”

  乐之扬听到這儿,心裡一阵翻腾,大声說:“席道长,你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定可以想出法子。”

  席应真摇头苦笑:“逆阳指发作起来,与人体气血相逆,除非让浑身气血倒流,要么休想破解。人体气血运行,本有一定次序,但要使其倒流,就好比日月逆行、天地反复一样不可思议。”

  乐之扬一听,心生绝望,忽听叶灵苏沉吟道:“气血倒流也不是不行,当年‘西昆仑’梁萧,曾经创出一种‘转阴易阳术’,能够颠倒五行、逆转阴阳。”

  席应真笑道:“姑娘說得是,‘转阴易阳术’正是逆阳指的根基。西昆仑一生意气用事,从来不计后果。他创出‘逆阳指’,本意是探究武学,结果传之后世,竟然成了折磨敌人的酷刑。”

  乐之扬听了這话,心生希冀,忙說:“叶姑娘,你是云岛王的女、女弟子,就沒有学過這個‘转阴易阳术’嗎?”他一时口快,几乎說出“女儿”两字。

  叶灵苏轻轻摇头:“這门心法,梁萧传给花镜圆,花镜圆又传给云霆祖师,学到一半,镜圆祖师失踪,所以云霆祖师也沒有学全。后来虽设法补齐,终究不及原来的心法,修炼起来风险很大。我修为尚浅,岛王怕我走火入魔,故而沒有传授给我。”

  “可惜,可惜。”乐之扬恨不得捶胸顿足。席应真却坦然一笑,說道:“天意昭昭,强求不得,也许贫道注定命丧此岛。庄子丧妻,尚且击缶而歌,生生死死,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越是达观知命,乐之扬的心裡越是难過,想到两年中朝夕相处的情谊,登时胸中大恸,几乎淌下泪来。

  忽听席应真又說:“我活着一日,冲大师不敢来犯,我死了以后,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对付你们。好在乐之扬机灵,逼他交出了《天机神工图》。此书关系蒙元的复国大业,可以挟制于他。乐之扬,此书由你保管,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叶姑娘的平安。”

  老道說到這儿,取出图书递给少年。叶灵苏心中有气:“這部书是我东岛之物,为何要交给這個撒谎精?他除了吹牛說谎,又有哪一样本事拿得出手?哼,再說了,他又何德何能,可以保我平安?”

  正不平,忽见乐之扬呆呆站着,并不接书,席应真不悦道:“小子,呆着干什么?”乐之扬摇头說:“道长,你一日不死,我們就想一日的法子,只要你還有一口气在,這本书就由你保管。”

  席应真大皱眉头,說道:“小子,你向来聪明,怎么紧要关头却不识大体?”

  “道长高看我了。”乐之扬微微苦笑,“我只是秦淮河边的小痞子,又识什么大体小体?我若接了书,岂不是认为你一定会死?以道长之死换我二人之生,乐之扬万万做不出来。”

  席应真又气恼,又感动,连连摇头說:“你這小子,自欺欺人。”說到這儿,闭上双目,冷冷道,“罢了,你们全都出去。”

  乐之扬默默退出洞外,遥望大海,想到前途艰难,心中大为烦恼。忽觉幽香入鼻,转眼看去,叶灵苏悄无声息地来到一边。她眸子清如水晶,默默看他时许,忽道:“你刚才做得对。”說完這句,俏脸微微一红,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向远处。

  過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手裡捧了许多黏土,放在地上,捏成碗碟形状。乐之扬看出她念头,振作精神,前来帮忙。两人均不說话,相对捏土为陶,做成大盘小碗、盂盆之类,而后筑起火炉,烧制陶器。

  烧陶完毕,乐之扬捉来一只山羊,又向叶灵苏讨了一枚金针,拧成鱼钩,抽丝为线,钓上来两只大鱼,将羊肉剁碎,裹在鱼腹裡面,经過精心烹调,做了一盆“鱼羊鲜”端入洞中。

  原本鱼腥羊膻,经這一番炖煮,不但腥膻尽去,香气芳浓,入口更是鲜美出奇,因是海中之鱼,细细咀嚼,還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席应真吃得赞不绝口,忘了先前不快,笑着說道:“鱼羊二字合为‘鲜’,古人诚不欺我也。乐之扬,你做了這一道菜,可知道他的来历么?”

  乐之扬笑道:“我是個草包,只管做了就吃,至于来历么,半点儿也不知道的。”

  席应真說道:“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這两样东西,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谁知到了春秋时期,齐国出了一個烹饪奇才,名叫易牙,是齐桓公的厨子……”

  “我听說過這人!”叶灵苏娥眉轻皱,“他不是個大大的奸臣么?”

  “烹饪无关忠奸。”席应真摆了摆手,“自古以来的奸臣,大许都是极聪明的人物。赵高精于律令,蔡京书法了得,秦桧是大宋的状元,文章自然也是极好的。這個易牙人品不佳,烹饪上却有天分。他用独特法门,将北羊南鱼混合起来,鱼腹藏羊,调制出了一等一的美味。齐桓公一尝之下连连称妙,从此对其信任有加。有道是‘鱼腥羊膻’,這道菜最难的地方,就是去除腥膻而又不伤羊和鱼的本味,二美兼得而又泾渭分明,是鱼是羊,一尝便知。”

  乐之扬忙问:“道长看我這一道菜如何?”

  “不坏,不坏。”席应真拈须笑道,“奇鲜奇美,不让古人。我只奇怪,你這小子,从哪儿学会一手好菜的?”

  叶灵苏听了這话,也觉好奇,目光略略一转,偷眼看向乐之扬,却见他笑嘻嘻說道:“哪儿是学来的,全都是饿出来的呢!我老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宁可饿着肚皮看书,也不肯摸一摸锅铲把儿,我要不会做饭,那可活不下去了。加上手头太紧,买不起集市裡的猪羊,便常和江小流去郊外弄一些野味,学着**的厨子瞎做一通,日子一久,倒也学会了几样菜肴。二位有所不知,說起做饭,京城裡最好的厨子全在秦淮河,饭桌上花样多多,连紫禁城的御厨也比不上呢!”

  說到這儿,自觉好笑,但看其他二人,均是呆呆望着自己。乐之扬明白二人之意,但他性子刚强,最讨厌受人怜悯,当下故意說道:“二位,這道菜得趁热吃,如果冷了,腥膻之气发散出来,那可就不好吃了。”

  席应真叹了一口气,說道:“乐韶凤的手是捉笔弹琴的,让他操持家务实在屈才。奇怪了,他落魄至此,连自己也顾不上,又为何要收养你這個义子?”

  這一說,乐之扬又想起怀中的金條玉玦,乐韶凤遗书上的字迹也历历在目,无数疑团涌上心头,有如大海波涛一样上下起伏。忽然间,他意兴阑珊,食欲全无,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

  此时天色向晚,冰魄银辉跃出海面,映照身后奇峰,有如羊脂**,山前丛林起伏,洇染皎洁月光,一如堆银铺雪,连接滔滔海浪。

  乐之扬见這景象,心中块垒为之一清。他抛开杂念,抖擞精神,一口气爬到礁石上面,环视四周,木石环抱,一阵海风穿林而過,声音忽大忽小,大如狮虎怒号,小如鬼语啁啾。

  乐之扬闭上双眼,各种洪声细响,源源钻入耳孔,风声也罢、涛声也罢,乃至于落叶飘零、鱼龙跃波,糅合“海音梦蝶阵”中的沙沙之声,一丝不落地冲击耳鼓。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飘浮起来,穿梭于星海之间,奇思妙想一涌而出,拼凑融合,自成一体。這境地似梦非梦,妙不可言,从小到大一直藏在他的心裡,每当沮丧泄气、悲伤烦恼,只要进入其间,就能高兴起来。

  過了好一阵子,乐之扬张开双目,身子绵绵软软,俨然十分慵懒,可是心思活跃,敏锐异常。他凝望大海,只见波涛起伏,宛如一匹乌黑光亮的绸缎。瞧了一会儿,他横起笛子,先吹《阳明清胃之曲》,再吹《太阴安脾之曲》,吹到一半,通身上下似乎浸入热水裡,热乎乎,暖洋洋,气机贯注毛端,一根根汗毛似要飞扬起来。

  突然间,乐之扬心中灵光一闪,生出了一個惊人的念头:“要破‘逆阳指’,须让气血逆流,若是把《周天灵飞曲》颠倒過来,不吹《阳明清胃之曲》,先吹奇经八调中的《阳蹻调》,能不能也让气血逆转呢?”

  《周天灵飞曲》共有二十二支曲子,应合十四经与奇经八脉,依次吹来,气血随乐流转,依循经脉运行的正道。依照這個道理,如果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奏,真气运行,也应该逆转過来。

  一念及此,乐之扬激动莫名,前方黑暗之中,俨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如果能用笛声逆转气血,那么“逆阳指”的难题也就能迎刃而解。

  他打起精神,从最末的《阳蹻调》开始,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出。《阳蹻调》尚无异样,吹到第二支《阴蹻调》,忽觉真气**起来,在“阳蹻”、“阴蹻”二脉中左冲右突,冲得经脉穴道隐隐作痛。

  這两條经脉属于奇经八脉,气脉细微,若有若无,练成其他经脉以后,真气充足之下,方可从容引导。故而世间炼气的正宗,“阴蹻”、“阳蹻”二脉都是留在最后修炼,乐之扬這样做,根本就是逆天而行。

  《阴蹻调》還沒吹完,**之气越涨越大,活似一條小蛇,困在二脉之间来回冲撞,经脉胀痛痒麻,难受得无法形容。乐之扬本想放弃,可一想到席应真性命不久,便又咬紧牙关、尽力忍住。他将阳蹻、阴蹻两支曲子反复吹了七八個来回,那股真气仍无动静,正感绝望,忽觉“阳蹻脉”突地一跳,真气闪电一般向前窜出,绕過重重阻碍,循由一條前所未有的路径注入了的“阴蹻脉”。

  乐之扬大喜過望,忙又吹奏第三支《阳维调》,以便将真气引入“阳维脉”。谁知真气至此,忽又停顿不前,只是越来越热,热气透体而出。乐之扬不由汗如雨下,他连吹数遍,均是无功,突然一口气泄掉,放下笛子,再也吹不下去。

  正在沮丧,忽听扑剌剌一声,天上掉下来一個白花花的东西。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