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岛三尊
第二天,朱微沒有召见,她呆在寝殿,足不出户,偶尔琴声飘来,声调凄冷婉转。乐之扬凝神听着,但觉琴声一丝丝,一缕缕,似要将他缠住缚住。想要吹笛应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绪满怀,无从宣泄,恨不得破门而入,告诉朱微,石鱼也罢,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话,自己宁可留在宫裡,天天与她为伴,弹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這儿,又觉心口绞痛。乐之扬恍然想起冷玄的话,神针发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别說长相厮守,能否活過明天,也是未知之数。
他无精打采地躺回床上,数日间的际遇从心间流過,好似做了一场迷**离的大梦。
用過午饭,朱微忽然召见。乐之扬抖擞精神,赶到寝殿。還沒进门,一股奇香钻入鼻孔,远远望去,烟雾缭绕间,小公主双手合十,跪在一张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观音,面容圆润,衣带若飞。朱微双眼微闭,苍白的面孔似为玉像照亮。
乐之扬望着少女,几乎忘了呼吸,待他還醒過来,宫女们已经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回過头来。一夜不见,她的面孔憔悴了许多,眸子暗淡无光,透出几分迷茫。乐之扬登时心跳变快,身子裡像是燃了一团火,他本想上前两步,可大约是熏香的缘故,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人对望时许,朱微指了指琴案边的褥垫,說道:“坐吧!”乐之扬支吾两声,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朱微的脸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来,倚着那一张“飞瀑连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却痴痴地望着屋顶。
乐之扬咳嗽两声,低声說:“公主,我,我……”不知怎么的,早已想好的话,此时此刻,一個字儿也說不出来。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问道。乐之扬拿出笛子,少女接過,扫了一眼,轻声說:“真是破了呀!”
原来,乐之扬昨日吹了两声,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听,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损。她轻轻抚摸笛子,沉默良久,从身旁拿起一個长长的紫檀匣子,轻轻推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接過匣子,莫名所以,只听朱微說道:“你打开瞧瞧!”
乐之扬揭开匣盖,明黄色的软缎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长笛。寻常的笛子不過一尺八寸,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余,以一整块翡翠镂刻而成,雕工精绝,内外光润,笛身浓翠晶莹,仿佛一缕秋水。长笛的尾端镌刻了两個流云古篆,字体镶金,纤瘦有力,另有一行游丝小篆,乐之扬辨认不出,不觉微微皱眉。
“這两個大字,念做‘空碧’,這一行小字,写的是‘石季伦得之于苍梧仙府。’”朱微的声音十分恬淡,“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晋代石崇送给宠姬绿珠的。绿珠姿容美丽,吹笛的技艺出神入化,石崇对她十分宠爱。后来,车骑将军孙秀来石府做客,也对绿珠一见倾心,派了使者,請求石崇把绿珠送给他。”
乐之扬听得不快,心想:“你们這些权贵人家,怎么老是把人送来送去?哼,了不起么?”
朱微并未觉察他的脸色,接着說道:“石崇听了以后,将府中的美人集合起来,說道:‘這是我府中佳丽,任君挑选其一!’孙秀的使者說道:‘我受命讨要绿珠,這些女子中谁是绿珠?’谁知石崇应声暴怒,厉声喝道:‘绿珠是我心爱的婢女,决计不会送人!’当时孙秀勾结赵王司马伦,权倾朝野,闻言大怒,向司马伦进献谗言,說是石崇谋反,当以诛杀。司马伦于是派出甲兵,包围了石崇的府邸。那时候,石崇正在楼上宴客,看见孙秀率兵破门,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凄凄惨惨地看着绿珠,唉声叹气地說:‘绿珠啊绿珠,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为你呀!’绿珠听了十分难過,流泪說:‘绿珠不才,情愿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带着這支空碧,踊身一跃,从数丈高楼跳下,摔死在了孙秀面前。”
乐之扬听得心惊,下意识拈起玉笛,但觉入手冰凉,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间,若有灵光流转,仿佛绿珠香魂未灭,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朱微苦笑道:“后来石崇被抄家灭族,一家老少全数遇难。說起来,這個石崇富贵骄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无法幸免。《世說新语》裡說,石崇当权的时候,宴会宾客,让府中美人劝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将劝酒的美人斩首,這样一来,宾客纵然不胜酒力,也会勉强喝下。后来大将军王敦赴宴,他也是一個心如铁石的人,固执不饮,想看石崇怎么应付。石崇为了此事,一口气杀了三個美人。唉,就是這样一個大恶人,事到临头,却为了一個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见情之一物,真是說不明白!”
乐之扬心中感慨,放下“空碧”,抬眼看去,正与朱微四目相接。少女眸子幽黑,眼神凄迷,泪光若隐若现,好似深潭上笼罩了一抹烟雾。
刹那间,乐之扬的脑子一片空白,等他還醒過来,朱微已经在他怀裡。少女蜷在那儿,柔顺得像是一只小猫,仰着素白的脸儿,目光莹莹流动,手指柔滑如丝,从乐之扬的鬓角抚摸到了嘴角,似要透過這手這眼,把他的容貌镂刻在心底。
乐之扬紧紧地搂住她,双臂几乎用尽了气力,禁城、宫殿、生死、皇权,一切的外物尽已消失,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乐之扬沉迷在一种奇妙的情绪裡,先是喜悦,继而沉醉,到后来,心底深处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悲伤。他感觉怀裡的女子在默默流泪,泪水顺着鬓发滑落,淌過他的手背,一直流进他的心裡。
就這么坐着,不知過了多久,忽听笃笃之声,两人悚然一惊,双双分开,应声望去,窗纸上投映出一個人影,冷玄的声音飘了进来:“公主殿下,时辰到了!”
朱微神色一黯,低声說:“冷公公請进!”话音方落,屋子裡起了一阵微风,冷玄白衣萧索,仿佛无中生有,出现在二人面前,乐之扬瞧得心子怦怦乱跳,但觉此人非人,真是一個鬼魂儿。
冷玄手持拂尘,低头說道:“公主殿下,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施术假死了!”
朱微迟疑一下,說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沒有风险?”冷玄笑道:“公主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朱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乐之扬。
乐之扬站起身来,面朝冷玄,冷玄凝视他时许,点了点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向空中轻轻一挑,礼佛的蒲团活了似的跳将起来,翻滚着落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见此神技,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梦境,耳听冷玄說道:“請坐!”
乐之扬盘膝坐下,冷玄也对面而坐,神色凝重,双目微合,枯槁的面容透出晶莹的光泽。乐之扬正觉奇怪,忽见冷玄扬起手来,骈起食中二指,向他左边轻轻一点,乐之扬只觉一股寒流灌入体内,左腿膝盖以下登时失去了知觉。他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木木的就像一块石头。
正奇怪,冷玄又出一指,点中左膝后方,寒流注入,膝盖以上也知觉尽失,乐之扬轻叫一声,挣扎欲起,冷玄出手如电,一指点中他的右腿足踝,寒流入体,小腿以下也失去知觉。乐之扬挣起一半,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两眼盯着冷玄,心裡充满恐惧,忽觉朱微轻轻拍了拍肩膀,低声說:“别怕,他只是封了你的经脉!”
“经脉?”乐之扬莫名其妙,只听朱微叹道:“他先点了你的‘三阴交’,再点中‘阴陵泉’,均是‘足太阴脾经’的要穴,承上启下,一旦被封,血凝不流,這一條腿自然动弹不了……”
說话间,冷玄出手时快时慢,忽左忽右,接连点中乐之扬的要穴,一旦点中,便失知觉。老太监的指尖寒气浓烈,一路点了下来,也将乐之扬的生机一点点抹去,朱微话沒說完,乐之扬腰部以下均如枯木顽石,完全失去知觉。
這时冷玄丢下拂尘,站起身来,绕着乐之扬缓缓踱步,他越走越快,双手齐出,运指若风,先后点中乐之扬的前胸后背、左右手臂。乐之扬只觉一股麻痹从双手食指生发,潮水一般涌向心口,转眼之间,小腹至双肩也失去了知觉。
冷玄出手越来越快,势如弩惊电发,身法疾如狂风,朱微一边瞧着,也觉眼花缭乱。忽听乐之扬“呀”了一声,紧跟着,冷玄一指飞出,点中了他的喉头“天突穴”,乐之扬的叫声戛然而止,好似叫人活活掐断。
朱微心头一紧,“天突”是人身要穴,也是致命的死穴,想到這儿,忍不住冲上前去。還沒冲近,忽觉一股寒气射来,正中小腹“丹田”,朱微血为之凝,僵在当场。她直觉不妙,一個念头冒了出来:“不好,冷公公要害乐之扬!”可是转念一想,冷玄若要害人,根本无须多费周折,眼下耗时费力,实在叫人不解。
焦虑之际,冷玄忽又慢了下来,身如行云流水,绕着乐之扬缓缓转圈,有时转上两圈,方才挥出一指,点向乐之扬头部要穴。他出手变慢,朱微看得分明,所点穴道,均归“手少阳三焦经”,头为六阳之首,若要封闭生机,又要不伤及脑颅,实在不是一件易事,故而冷玄两眼大张,目光电射,面肌微微抽动,明显有些吃力。
点完“三焦经”,又点“足少阳胆经”,這一條经脉之中,“天冲”、“脑空”、“阳白”等穴几乎一碰即死,是以冷玄出手更慢,脚下拖泥带水,指间如负千钧,脸上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气,身后的衣衫也出现了大块的湿痕。朱微认识他以来,這老太监神出鬼沒、谈笑破敌,从未见他如此吃力。一念及此,心中疑惑稍减,努力睁大双目,注视冷玄一举一动。
不久,冷玄点完了“胆经”诸穴,转到乐之扬身前,封锁任脉。這一次出手甚快,须臾点完,一闪身,又到乐之扬身后,封闭督脉诸穴。
乐之扬木呆呆坐在那儿,大半個身子已经失去知觉,耳边沉寂无声,鼻间不闻香臭,嘴巴也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双眼還能视物,可也模模糊糊、昏然欲睡。他努力睁开眼皮,恍惚之间,前方白影闪动,出现了冷玄的老脸。老太监双眉倒立,抿着嘴唇,徐徐扬起右手,骈指如剑,向他眉心点来。嗖的一下,一股冷气钻入额头,乐之扬脑子裡嗡的一声,跟着两眼漆黑,再无一丝知觉。
突然间,一丝震动从下方涌起,乐之扬从虚无空寂中醒来,四周一团漆黑,弥漫泥土腥气。他挣扎一下,手脚不听使唤,上方传来沙沙之声,不一会儿,声音渐渐消失,四周沉寂下来。
乐之扬自觉心脏开始搏动,一股暖热之气从心口涌向四肢,热流所至,手脚有了知觉,酸麻的感觉从骨髓中涌了出来,让人难受得无法可想。又過了好一会儿,酸麻感退去,窒息感又冒了出来,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石头的分量越来越沉,真有說不出的难受。他蠕动了一下四肢,自觉有了力气,双手摸索两侧,均是厚厚的木板,再摸上方,却是一块弧形板材,上面光光溜溜,涂了一层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這时渐渐地清晰起来,乐之扬猛可明白過来,此时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裡面,之前的异响应是落土的声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乐之扬心头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儿。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只觉头晕眼花,可是棺材板儿纹丝不动,棺材裡的空气有限,挣扎之下,消耗更快,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甚,胸膛几乎快要炸开。
乐之扬的眼前金光闪烁,他下意识想到,這裡面出了什么差错——冷玄沒有及时赶来,也许等他来时,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么就是老太监心怀叵测,打算活埋了他。是了,這么一来,乐之扬以太监的身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顺,决不会有损宝辉公主的清誉,可笑他信以为真,上了老太监的大当。慢着,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活埋岂不费事,以冷玄的能耐,轻轻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儿。
乐之扬百思不解,呼吸越发艰难,似有一双大手,将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绝望中,他摸到了一個长长的盒子,掀开盖子,裡面放着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裡至幽至暗,就连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光彩。乐之扬手握玉笛,心裡冒出来一個可怕的念头:难道朱微知道這件事情?要不然,她为什么流泪?這支玉笛,也许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件陪葬品。
這念头一闪而過,乐之扬狂怒不禁。他用长笛敲打棺盖,翡翠坚硬出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這一阵愤怒叫他筋疲力尽,敲到第五下,乐之扬浑身瘫软,脑子迷糊不清,无数念头交织一起,千头万绪,解之不开。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动起来。乐之扬還沒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下猛地颠簸,他的头撞上了棺材盖。紧跟着,棺盖揭开,冷冽的空气钻了进来,灌入口鼻,麻痹的心脏也跳动起来。乐之扬张开双眼,只见星月漫天,于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来吧!”冷玄的声音尖锐有力,时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语。
乐之扬听了這话,才自信重获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忽又有了力气,当即弹身一跃,站了起来,目光扫去,冷玄站在不远。老太监换了一身服色,青衣小帽,映衬得双颊枯瘦苍白。
周围全是起伏的坟包,蔓草萋萋,在夜风中瑟瑟抖动,一片荒烟涌起,活似许多飘忽的鬼影。
“乐之扬……”一個声音又轻又细,激动中带着迟疑。
除了冷玄,還有旁人?乐之扬应声望去,老太监身后,立着一個人影。
人影动了动,从冷玄身后走出,却是一個黄衣少年,手握一柄长剑,双肩瘦削,四肢修长,双颊光润如玉,眉如翠羽斜飞,眉宇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盯着他半哭半笑,乐之扬呆了呆,忽地惊叫一声,从棺材裡跳了出来,一阵风冲到少年身前,伸手将他搂入怀裡。少年略一挣扎,身子柔软下去,声音低不可闻,仿佛轻轻叹气:“乐之扬,你還活着呀……”
“還活着,還活着!”乐之扬险死還生,心情格外激动,禁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么到這儿来了?”
忽听冷玄怒哼一声,两人這才惊觉還有旁人,慌忙分开。老太监脸色阴沉,冷冷說道:“公主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朱微面如火烧,低下头去。冷玄又扫乐之扬一眼,說道:“小鬼,你也别太放肆!”
乐之扬晕晕乎乎,仿佛是在做梦,看了看四周,问道:“冷公公,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城北的乱葬岗,无家的宫女太监统统葬在這裡,得了宠的多一具棺材,沒得宠的不過芦席裹身,丢在坑裡了事!”冷玄說到這儿,扫视四周坟茔,神色有些凄凉。
乐之扬挠了挠头,心裡余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来一些,我可就活不成了!”冷玄哼了一声,冷冷說道:“這個么,你得问问公主殿下!”
朱微的脸色红了又白,說道:“乐之扬,都怪我,我见你封入棺材,心中很不安稳,一心想要看你复苏,所以缠着冷公公非要出宫,冷公公受不了纠缠,只好带我出宫,這么一来,路上多了一些耽误,唉,只怪我任性,几乎害你送了命……”想着不觉后怕,打了一個寒战。
“不碍事,不碍事!”乐之扬连连摆手,“我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若能這样见到你,再死一次也沒关系!”
朱微心甜如蜜,口中却呵斥:“尽贫嘴,人死一次就够了,還能死几次么?”乐之扬笑道:“有句话不是叫九死一生么?看样子,人也许能死九次!”
“胡說!”朱微又好气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這個意思!”
乐之扬笑嘻嘻正要接口,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說道:“天色不早,灵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道:“在秦淮河边儿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如今寅时三刻,再過小半個时辰,圣上就会起床,今日有早朝,最晚午时退朝,巳时我就得回去。至于公主,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宝辉宫的宫人,午时之前若不回宫,必然惊动众人。打现在算起,我們還有两個半时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要不然,会把這天也捅一個窟窿。”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冷公公武功盖世,料想什么事也难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声,說道:“武功盖世?谈何容易!這四個字,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担得起!”乐之扬脱口道:“谁?”
冷玄一言不发,掉头眺望西方,那裡冷月半缺,无声坠落。冷玄瞧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朱微忍不住问:“冷公公,你叹气干嗎?”
“沒什么。”冷玄拿起一個包袱,掷给乐之扬,“换了這個。”
乐之扬打开一瞧,却是一套青缎衣裤。他落葬之时,穿的是一身太监服饰,被人瞧见,不免招摇,想着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脸一红,默默转過头去。乐之扬换過衣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說道:“走吧!”迈开步子,当先向秦淮河走去。
乐之扬看着朱微,后者笑靥如花,美目闪闪发亮,乐之扬不觉心口一热,忽地伸出手来,拉住她的小手。少女手掌纤巧,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光润,握在手裡,好似握了一段软玉。
朱微不料這小子如此大胆,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挣开。抬眼看去,乐之扬笑吟吟瞧着她,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星月光芒,勾勒出少年俊秀明快的面孔。朱微瞧得发呆,心裡想:“原来他這么好看!”
乐之扬拿起玉笛,說道:“公主,你把笛子丢棺材裡了……”朱微笑道:“這笛子,是送给你的!”乐之扬吃惊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微伸出手指,抚摸那一件古物,“這支笛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十七哥送给我的,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這儿,徒然埋沒了它。宝剑配英雄,我转送给你,绿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說到這儿,她又想起什么,伸手入袖,取出一條金丝绦,穿過笛孔,系在乐之扬腰上,边系边說:“金翡翠,金翡翠,翡翠配金色才好看呢!”
乐之扬心中热血涌动,正想說些什么,前面冷玄咳嗽一声,掉头看向二人,双眉紧紧皱起。朱微面红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乐之扬一把握住,拉着她大步向前。冷玄盯着两人一脸愠怒,可也不便多說,佝偻着跟在一边。
到了秦淮河边,天色已是微明,旭日光照之下,河水青出于蓝,好似一條洋洋洒洒的细丝软缎。两岸的秦楼楚馆,昨夜裡耗尽了神思,此时此刻,正自酣然入眠,悠悠扬扬的鸡叫声恰好接上了昨晚的丝竹弹唱。
晨风拂面,清冷微寒,乐之扬的心裡却似燃了一团火焰,迎着清晨凉风,格外精神焕发。他指点河边楼舍,向朱微诉說各种奇闻逸事:這儿谁夺過花魁;那裡又有谁大宴群芳,是夜焰火漫天,又是如何瑰丽;這家的姑娘不止会吹拉弹唱,還会一手好杂技,身软如绵,钻得過小巧的金圈;那一段的河面七夕裡赛過花灯,乐之扬运气好,猜中過几個灯谜,得了不少彩头。灯谜自要說给朱微一一细听,至于那一座灰白萧條的大屋,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热闹,后来一位名妓情爱不遂,为恩客所骗,投河自尽,化为厉鬼,从此在屋裡作祟,闹得那儿每年都有女子投水,所以一日日地冷清下去。
朱微生平第一次出宫游历,见了什么也觉新鲜。乐之扬更是口角俏皮,简简单单一件事情到了他嘴裡,也能說得妙趣横生。听到女鬼作祟一段,朱微小口微张,秀目睁圆,紧紧抓住乐之扬不放。乐之扬见她害怕,越发来了劲头,又杜撰了几個名妓受辱,化身厉鬼的故事,說得阴凄凄、惨兮兮,吓得小公主脸色发白,心裡一阵紧,一阵松,下意识挨近少年,一步也不敢落后。
乐之扬心裡大为得意,暗想王公权贵来此**的不少,可是带了大明公主游秦淮河的人物,自己恐怕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個。這小公主又天真,又害羞,大可以逗她一乐,只可惜白天河上冷冷清清,又有個冷面孔的老太监跟着,不能大大地放肆胡闹。
他嫌老太监碍眼,殊不知冷玄也满心怒气。原来時間紧迫,本想寻宝之后立刻回宫,谁知乐之扬沿河行走,只顾胡吹牛皮,两個少年男女并肩携手,笑语相对,就是踏青的恋人也不如他们亲密。不知不觉,一條秦淮河已到尽头。冷玄忍耐再三,忍不住低声喝问:“臭小子,石鱼到底在哪儿?”
乐之扬听了這话,一拍脑门,笑嘻嘻說道:“哎哟,只顾說话,几乎把這件大事忘了,唔……”他左右瞧瞧,脸色一变,“不对,我记错了,石鱼不在這边,它在,它在……”边說边是挠头,忽见老太监眉头一拧,面透杀气,忙笑道,“我想起来了,石鱼藏在夫子庙!”
“臭小子尔敢!”冷玄气得发抖,方才经過夫子庙,乐之扬视若无睹,這当儿若要回去,又得将秦淮河重走一遍。老太监出手如电,扣住了乐之扬的左肩,那小子奇痛入骨,登时嗷嗷惨叫。冷玄厉声叫道,“臭小子,我能叫你生,也能叫你死,你再敢骗我,我要了你的小命儿!”
正咬牙发狠,不意素白纤手轻轻拂来,五缕劲风直透经脉,以冷玄之能,也觉手背酸麻,下意识一反手,扣住一只皓白玉腕,那人轻哼一声,意甚娇媚。冷玄心子一跳,慌忙松开五指,后退一步說道:“‘拂影手’名不虚传,冷某情急出手,還望公主见谅!”
朱微抚摸手腕痛处,心中暗暗骇异,方才那一拂,确是‘太昊谷’的‘拂影手’,指间的阴劲若有若无,看似无所妨碍,却能伤人经脉、坏人五脏,专破各类护体真气。冷玄不但若无其事,反手一抓,几乎破了她的‘凝霞神功’,将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冷公公!”朱微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乐之扬不是說了嗎,他只顾跟我說话,一时忘了石鱼之事,人非圣贤,孰能无過。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冷公公,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過失,就要害人性命呢?”
冷玄按捺怒气,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小子鬼话连篇,天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鬼话连篇?”朱微看了乐之扬一眼,后者摸着肩膀,一脸委屈,朱微不由冲口而出,“我看他很好的,句句說的都是实话!”
冷玄怒道:“你看他句句都是实话,只因你对他……”說到這儿,欲言又止,朱微瞧着他问道:“我对他什么?”冷玄哼了一声,說道:“有些话說出来不好听,公主自己心裡明白。”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朱微不动声色,“就等冷公公指点迷津!”
冷玄盯着公主,脸色阵青阵白,狠咽了一口唾沫,忽又干笑道:“公主殿下万金之躯,何必跟老奴一般见识。時間紧迫,取了石鱼,早早回宫才是正经!我对這小子发怒,也全是为了公主!”
“为了我?”朱微轻轻冷笑,“怕是为了你自己吧,冷公公,你诱拐我出宫,该当何罪?”冷玄一呆,失声道:“公主殿下,可是你百般痴缠,我才答应带你出宫……”朱微一笑,說道:“谁见我缠你了?到了父皇那儿,他信你,還是信我?”
冷玄又惊又气,更生出一股悔恨,只怪不耐纠缠,给這小公主一哭二闹,把她带出深宫,现如今出来容易,回去可就难了。他自觉落入圈套,只好忍气吞声,徐徐說道:“公主殿下,老奴一时心急,未免失礼,還望公主以大局为重,不要与老奴为难。”朱微道:“好說,你不与乐之扬为难,我就不跟你为难!”
冷玄心中暗恼,斜眼瞅去,乐之扬背着双手,俨然找到了靠山,脸上笑嘻嘻的,不胜得意。冷玄气得心子发痛,恨不得飞起一脚,把這小子踢到河裡喂鱼。
沒奈何,三人掉头返回夫子庙,才走百十步,乐之扬忽又說道:“走了老半天,公主殿下想必渴了?那边有個‘仙月居’,茶水好,点心更妙,坐在楼上,秦淮河一览无余,真是個天下少有的好去处!”
冷玄听在耳中,几乎气破了肚皮,可又不便出手责打,只好大声說:“時間太急,拿到那個东西才是正经!”
乐之扬忽然成了聋子,笑眯眯地自說自话:“可惜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妙处都在晚上,公主难得出宫透透气,看不了第一流的热闹,至少也该看看第二流的风光,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這一河的风景,也算是沒有白来一趟。”
朱微明白乐之扬的心思,知道他不舍与自己分别,千方百计地拖延時間,這两個半时辰,平日說来不短,此刻竟是去如飞箭,自己一旦回宫,怕是再也出不来了。想到這儿,心生黯然,也不顾冷玄脸色难看,强笑道:“你一說,我也有点儿饿了,如你所說,就去喝喝茶,吃吃点心!”
冷玄急道:“公主殿下……”朱微笑道:“冷公公,你别着急,我自有分寸。只不過,這裡不比宫中,你我须得改改称呼,到了茶楼上,我叫你冷先生,你叫我小朱就得了!”冷玄道:“老奴不敢!”說着看了乐之扬一眼,两道目光恶狠狠的,恨不得从這小子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他心中尽管气恼,可也拗不過两個小的,无奈跟着两人来到“仙月居”。
這茶楼高约三层,朱栏青瓦,面朝一川烟波,甚是轩敞雅致。时当上午,楼上冷冷清清、茶客全无,三人在三楼面河处坐定,讨了一壶明前龙井,四样上等点心,虽然不如皇宫裡那么精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乐之扬笑指河上,說起若干风流趣事,朱微默默听着,只觉是耶非耶,如梦如幻。可惜但凡是梦,总有醒来之时,這样的时机,怕是不可再得了。她低头看着杯中的浮沫,忽然生出身不由主、沉浮难知的伤感。
正忧愁,忽听河面上传来一阵清歌: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這阕《满江红》唱得起伏跌宕,满河皆响,高昂处穿云裂石,低回处如绕指精钢,连而不断。一曲唱完,余韵悠悠,好似霜钟响于空谷,久久也不散去。
朱微不胜惊讶,应声望去,只见一叶小舟从上游漂流下来,船头站了一個年轻僧人,身形挺拔,风姿俊秀,一身月白僧衣随风飘扬,好似流云飞雾,遮掩一轮朗月。朱微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好歌喉,好风采!”
歌声惊动两岸,们从水榭阁楼中一拥而出,见那僧人,均是挥手嬉笑。白衣僧也展眉一笑,左手袖袍飞卷,向那些女子频频示意。
朱微大为惊奇,问道:“這和尚是谁?他出家之人,为何跟這些這么相熟?”乐之扬笑道:“這和尚我不认识,可是听人說過。他自号‘情僧’,长年在這秦淮河边厮混,听說他琴棋书画,无不高妙奇绝,加上人才俊朗,歌喉动人,這河边的名妓,无不跟他纠缠不清。”
朱微听了這话,心生鄙夷,說道:“他身为空门之人,怎能流连花街柳巷?什么‘情僧’,哼,我看该叫‘淫僧’才对!”口中鄙薄,心裡却很惋惜:“可惜了這一身好风度,唉,若论歌咏之妙,十七哥也要逊他一筹!”
冷玄忽地哼了一声,說道:“流连花街柳巷,未必就是淫僧,端坐庙堂之上,未必就是君子。吕洞宾在《敲爻歌》裡說過:‘道力人,真散汉,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禁绝酒色,不過是第三流的道行,别看那些高僧大德,一脸的清高肃穆,满心的男盗女娼,一字为僧,二字和尚,三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乐之扬听得有趣,笑道:“道行還分高下么?第三流如此,第二流又如何?”
冷玄道:“第二流的道行,见酒思饮,见色思淫,常为世俗所**,却往往能够悬崖勒马,于不可能之处守住本心,這就好比行于独木桥上,桥下就是滔滔浊世,一步踏错,便为世俗所吞沒。這一流的人物,尽管行走艰难,但终究胜過那些伪君子、假和尚。”
“第一流呢?”乐之扬又问。
“第一流的道行,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就算流连于花街柳巷,也不会丧失赤子之心!”
乐之扬笑道:“這论调怪有趣味,那么敢问冷、冷先生,這和尚算是第几流?”冷玄笑而不答,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你们两個,喝够了沒有?”朱微還沒答话,乐之扬抢着說:“還沒够!”冷玄看他一眼,出奇的沒有动怒,叹一口气說:“算了,反正也走不了啦!”
乐之扬二人面面相对,朱微怪道:“怎么走不了?”冷玄眉头一耸,沉默不答。
乐之扬心知有异,掉头看去,白衣僧袖袍潇洒,身如行云流水,向“仙月居”款步走来。
朱微与乐之扬对望一眼,均能看见对方眼裡的诧异。悄沒声息间,白衣僧上了三楼,近了看时,這和尚身量甚高,超出常人一头,四体修长匀称,肤色莹白光润,至于面容五官,更是俊秀得不似男子,如描如画,顾盼有情。看见三人,他微微一笑,仿佛花开月明,整座茶楼也无端明亮起来。乐之扬纵是男子,见這笑容,也不由面红心跳,偷眼看向朱微,少女也盯着和尚,眉间透出一丝迷茫。
白衣僧走了两步,在角落处一张桌边坐下,朗声說道:“茶博士,来一壶君山碧螺春。”声音清朗,有如玉石相击。
不一时,茶博士奉茶上桌,白衣僧若无其事,自斟自品,正眼也不看向這边。冷玄却微微皱眉,手托茶杯,既不啜饮,也不放下。
突然间,河岸边又起了一阵喧哗,乐之扬心生好奇,趴在窗边探头看去,河街上走来一個中年男子,身着银白长儒衫,头戴镂银珍珠冠,面容蜡黄透青,似乎有病在身,步子虚浮不稳,行走间偏偏欲倒。
在他身后不远,跟着一群男女。有的袒胸**,分明是個屠夫;有的腰系围裙,袖子油晃晃的,大约是個厨子。這些人一個個大呼小叫,跑得气喘吁吁,可是不论如何奔跑,也赶不上病恹恹的银衫男子。
乐之扬心中大奇,凝目细看,发现银衫男子身后,除了那群男女,還有许多奇怪东西,有杀猪的屠刀、挂肉的铁钩、炒菜的铁锅、烧火的铁棍儿,乃至于铁盆、铁铲、铁锚、铁锄……這些东西都如活了一般,有的连蹦带跳,有的噌噌滑行,還有的丁零哐啷向前翻滚,无论大小长短,全都围绕在银衫人身边。
银衫人若无其事,步子忽慢忽快,慢时一步一尺,快时一步一丈,经過一家绣花铺子,铺子裡嗖嗖嗖飞出一大蓬绣花细针,密密麻麻,好似群蜂出巢。乐之扬正要惊呼,银衫人将手一扬,脚边的一口铁锅托地跳起,叮叮叮之声不绝,漫天针雨不知去向。绣花铺的老板娘不知发生何事,给针上的丝线扯了出来,這一瞧,吓得目定口呆,扶着门框,双腿一阵阵发软。
追赶的人群也觉不妙,先后停了下来,呆愣愣地远远观望。银衫人带着一群铁器,徐徐走近“仙月居”,抬头看了看招牌,举手遮口,咳嗽两声,左手向地画個圈儿,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响,满地的铁器跳跃而起,横七竖八地抱成一個铁球。银衫人漫不经意,伸手提起那個铁球,就像是提了一篮子糖果,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
三楼众人只听咚咚有声,整座木楼吱嘎作响。不一时,银衫人冒出头来,扫了众人一眼,将铁球向前一滚,来到一张桌边坐下,有气沒力地說:“茶博士,六安瓜片一碗!”
茶博士面色惨白,贴着墙根下楼取茶。银衫人坐在那儿,呼呼喘着粗气。乐之扬见那无数铁器黏合成球,聚而不散,古怪之处匪夷所思,心中一时好奇,死盯铁球不放,冷不防银衫人一掉头,双目冷冷看来,乐之扬与他目光一遇,不觉浑身一抖,慌忙垂下眼皮。
這时河岸边又是一阵惊呼,两岸房舍中冲出不少人来,冲着远处指指点点。乐之扬转眼一瞧,“呀”的惊叫起来。只见远处一艘乌篷小船,离水数尺,向着這方冉冉飞来,船头趴了一個船娘,船尾趴着一個艄公,两人面如土色,向着两岸尖叫挥手。
天上飞舟!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咄咄怪事。乐之扬心子狂跳,看着那飞舟越来越近。突然间,他看出其中的奥妙,飞舟并非无所凭借,船下站了一個人,双手朝天,奋力托起船只,在他双脚之下,踩了一对高跷,形如长脚鹭鸶,大步流星地向這边走来。
乐之扬失笑道:“這法儿有趣,有工夫我也试试!”
“不知天高地厚!”朱微轻轻摇头,“人家做来有趣,换了你,一步也走不动。”乐之扬怪道:“那是为何?”
“你瞧!”朱微指着河上,“那高跷是大竹子造的,下了水一定漂浮起来。踩高跷的人一旦下水,双脚忽高忽低,一定东倒西歪,是以他扛了船只行走,连人带船足有一千多斤,好比压船的锭子,压得高跷深入水底。可是這么一来,比起平地又多了一层流水的阻力。高跷越长,阻力越大,沒有千斤的气力,休想走得动一步!”
“光有力气也成不了事!”冷玄慢慢說道,“這裡面還有极高明的内家功夫,沒有一等一的巧劲,就算不从高跷上掉下来,也把這两根大竹子踩断了!”
话才說完,一边的银衫人哼了一声,乐之扬转眼望去,那人只顾喝茶,正眼也不看向這边。
高跷长得出奇,来人一步丈许,不一会儿来到仙月居前,忽地停下步子,将乌篷船轻轻一掷,丢在河上。竹子高跷失去船只压制,从河裡浮了起来。那人借此浮力,腾空跃起,半空中拧转身形,“笃”的一声,高跷落在茶楼之前,刺穿了下面的青砖,颤巍巍地插在地上。
那人“呵”的一笑,甩开高跷,跳进茶楼,丢下两根长竹竖在楼前来回摇晃。
乐之扬细看来人,但见他年约四旬,瘦脸长须,穿一身斑斓花衣,衣带松松垮垮,眉宇间透出几分诙谐,乍一看,倒像是街边卖艺的杂耍艺人,决想不到他方才的惊世之举。
花衣人扫了众人一眼,张口便笑:“施南庭,你来得挺早!”银衫人唔了一声,說道:“怎么只有你一個?杨风来呢?”
花衣人笑道:“我們来时打了個赌,我从河面上行走,双脚不能沾上一滴河水,他从屋檐上来,手脚不得碰到一片瓦甍,看谁先到此间。如今我先到一步,看样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房屋层层叠叠,对他来說,简直就是一座迷宫!”說到這儿,他掉头一笑,“瞧,他也来了!”
众人转眼望去,一個黑衣人身如龙蛇,在对岸的屋檐间上下起伏,他的手裡拿着两條细细长长的白绫,好似两样活物,轮番缠绕屋角飞檐,一缠一晃,就越過一座房屋,下方有人看见,纷纷惊呼起来。
转眼之间,那人来到茶楼对岸。花衣人笑道:“這下子有趣,看他怎么過河?”只见那人左手的白绫绕住檐角,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跟着身子晃荡,穿空跃出,跳到河水上方,右手白绫射出,不长不短,缠住了花衣人丢在河心的乌篷船。船只一歪一沉,那人身如旋风,滴溜溜蹿起老高,左手白绫挥出,又缠住了花衣人插在楼前的两根高跷。高跷应力弯曲,化为了一张弹弓,白绫好比弹弓上的皮筋,“嗖”的一声,将黑衣人弹了进来。
“杨风来!”花衣人大呼小叫,“船是我带来的,高跷是我插下的,怎么全成了你借力的玩意儿?這也太沒天理了吧!”
杨风来不高偏矮,两撇八字须稀稀拉拉,听了這话,两眼一翻,开口就骂:“明斗,你還有脸說,你跟我說,仙月居在夫子庙,我绕着夫子庙转了一圈,别說仙月居,狗日楼也沒看见一座。你把我骗到夫子庙,自己却颠颠地跑過来。不算,不算,這一场赌斗不算!”
明斗笑道:“杨风来,两年前你不是来過嗎?谁叫你自己不记得路?我說夫子庙,就是夫子庙嗎?我又不是你爹,你干嗎要听我的!”
杨风来一时噎住,气得两眼翻白。忽听施南庭叹道:“明斗,你這话强词夺理了,你明知道老杨是個路痴,你却乱指方向,不是使诈是什么?”杨风来连连点头:“老施說得在理!”
明斗笑道:“在什么理?兵不厌诈,将军打仗還要使诈呢。反正我先到一步,杨风来,愿赌服输,快把彩头拿来!”
杨风来嘀咕两声,从怀裡拿出一個盒子,正要开盒,明斗一把夺過,笑道:“茶博士,取三只黑瓷兔毫碗,再把烧好的水提一壶上来!”
茶博士见了這几人的本事,早已神魂俱失。他应声拿来水壶瓷碗,明斗揭开盒子,拈出一小撮茶叶,丢在兔毫碗裡,茶色苍青发白,看来无甚奇处,可是沸水冲下,楼中登时弥漫出一股奇香,半似茶香,半似乳香,可又不同于這两种香气,倒有一股子勾魂荡魄的韵味。
施南庭盯着那茶,面露诧异:“這是什么茶?香得這么古怪?”
杨风来黑脸涨紫,沒有出声。明斗却笑道:“我知道,這茶名叫神婴茶!是老杨从一個妖道手裡夺来的!”施南庭怪道:“神婴茶?为何取這样的名字?”
明斗笑道:“顾名思义,這茶就如婴儿一样,喝着**长大的。”他见施南庭還在疑惑,不由笑道,“老施你太方正,不知世事之险恶。明說了吧,种茶的妖道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妖方,捉了许多正当哺乳的妇人,日日用乳汁浇灌茶树,茶树长出种子,复又种在地裡。這么长了种,种了长,连长了九茬,才得到這样的茶香茶色,那妖道鬼迷心窍,认为此茶食乳而生,好比元婴童子,久喝此茶,可以得道成仙。”
施南庭看了看碗中茶水,皱眉說:“那妖道在哪儿?”明斗一笑,回头看向杨风来,后者漫不经意地說:“他沒成仙,倒成了鬼!”施南庭道:“你杀了他?”
杨风来道:“他抓走了乳母,饿死了婴儿,我凑巧路過,顺手管了一下!”施南庭点头道:“杀得好!”一边的茶博士听见杀人之事,吓得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明斗笑笑嘻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道:“奇香流荡,回味无穷,好茶,好茶,沒准儿再喝几口,明某就化成一阵风,直奔南天门去了!”杨风来“呸”了一声,說道:“你进了南天门,也是一只皮猴子!”說完端起茶碗,也品了一口,闭上双目,摇头晃脑,意似大有回味。
乐之扬凑近朱微耳边,轻声說:“看上去挺好喝呢!”少女狠狠白他一眼,咬牙說:“你要敢喝一口,我、我一辈子也不理你!”乐之扬诧道:“這为什么?”朱微想了想,低声說:“妖道的妖茶,人喝了也有一股妖气!”乐之扬瞅她一眼,笑道:“妖气也未必,怕有一股乳臭气!”朱微被他說破心事,又羞又恼,啐道:“你要喝便喝,我才懒得管你!”
“小兄弟要喝嗎?”明斗忽地掉過头来,冲乐之扬一笑,“佳茗共欣赏,见面即是有缘!”說完冲一碗茶,手指轻轻一挑,“嗖”的一声向乐之扬掷来。
碗茶平平飞出,似有无形之手从下托住。乐之扬正要伸手去接,忽听朱微喝道:“别动!”說着纤手挥出,指尖拂中茶碗边缘,那只兔毫碗风车似的旋转起来,碗中的茶水受了激发,冲起尺许来高,如涛如雪,晶莹亮白。
朱微一碰那碗,一股潮红涌上双颊,不由得起身后退,“喀喇”一声,座椅靠背拦腰折断。少女去势不止,“砰”的一声又撞上了身后的一根圆柱,整座阁楼轻轻一震,木梁上扑簌簌地落下了许多灰尘。
冷玄伸出手来,接住旋转不下的瓷碗,抿了一口,漫不经意地說:“奇淫怪巧之物,喝起来也沒什么滋味!”
乐之扬還過神来,慌忙跳起,上前扶住朱微,急声道:“你沒事吧?”朱微抿嘴摇头,长吸一口气,脸上的红晕徐徐退去,轻声說:“我還好!”乐之扬莫名其妙,說道:“怎么回事?那只碗发了疯似的……”朱微叹了口气,掉头注视明斗,轻轻咬了咬嘴唇。
明斗笑道:“冷公公身在皇宫,稀罕玩意儿见多了,這杯劣茶,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明某流亡海外,穷得叮当响,除了這一身破衣裳,就沒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冷公公是大善人,善人做善事,還請可怜可怜我這大穷鬼,赏几個子儿给我花花!”
乐之扬一边听得吃惊,但听明斗的口风,分明认识冷玄。又联想冷玄之前的言行,不由暗暗担心。他扫眼看去,明斗一桌三人,杨风来一口一口地品啜碗中之茶;施南庭端然凝坐,两眼瞧着茶碗上的兔毫松纹,入迷的神气,仿佛碗中别有乾坤;至于明斗,始终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乐之扬心生迷惑,又瞧那個和尚,和尚笑如春风,目似星斗,冲着一楼人上下打量,仿佛一個看客,正瞧一场好戏。
茶楼中的气氛微妙起来,冷玄忽地放下茶碗,叹气說道:“明斗,咱们多少年沒见了?”明斗笑道:“不多不少,十五年!”冷玄点头道:“這么說,令尊死了也快十五年了?”
明斗的脸上腾起一股紫气,眼裡嬉笑尽去,透出刀锋也似的锐芒,他龇牙一笑,涩声說道:“是啊,再過十天,就是家父的忌辰,万事俱备,只欠一样东西。”
冷玄问道:“什么?”明斗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就是冷公公的人头!”
冷玄幽幽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令尊的鲸息功火候不浅,我若放他一马,死的可就是我了。冷某這颗脑袋,說来并不值钱,你若自忖武功胜過令尊,不妨随手拿去,当祭品也好,当夜壶也罢,都随你的便!”
明斗“哼”了一声,正要答话,杨风来腾地起身,高声叫道:“冷玄,我堂兄杨风柳也是你杀的嗎?”
“是啊!”冷玄不假思索,随口便答。
“好阉狗!”杨风来面红耳赤,厉声喝问,“他的尸首呢?”
冷玄淡淡說道:“我只管杀人,尸体如何处置,不关鄙人的事。不過,圣上对付這一类刺客,大多剁碎了喂狗,正所谓路死路埋,沟死沟埋,狗吃了得副活棺材,令堂兄进了這口棺材,也算是得其所载!”
杨风来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冷玄:“狗阉奴,你少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玄笑道:“杨尊主過奖了,我一個太监,有什么好得意的!”他目光一扫,点头說,“东岛四尊来了三個,看来冷某面子不小。不過云虚身为岛王,龟缩不出,实在叫人气闷,飞影神剑,光照东海,想必也是夸大之词。”
“放屁!”明斗伸出手来,连连扇动,“好一個醋酸屁!”杨风来也叫道:“云岛王沒来,那是你的运气,看了他的剑光,你就是個死人!”
“是么?”冷玄阴沉沉一笑,摸了摸无须的下颌,“那他为何呆在东岛,不来中土?呵,我倒是听說,他三十年前发了一個毒誓:一日胜不過西方那人,一日不出灵鳌岛半步。一過三十年,照我看,他這一辈子,怕也出不了灵鳌岛咯!”
东岛三尊的脸色同时一变,施南庭徐徐起身,目光转向冷玄:“东岛施南庭,领教冷公公高招!”冷玄叹了口气,說道:“施尊主,我久闻你是個谦谦君子,冷某一生最不爱杀的就是君子,再說了,你我并无仇怨,何苦定要分個生死。”
施南庭淡淡說道:“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尔!”
“好!”冷玄一点头,“說得坦白!”又瞧其他二尊,“你们呢,一起上還是车轮战?”
施南庭還沒答话,明斗抢着說:“我們三人同来,自然是一起上。”冷玄皱眉道:“只有三人么?张天意呢,他怎么沒来?”
那三人面面相对,杨风来朗声道:“這跟张师侄有什么关系?”冷玄道:“怎么沒关系?我出宫的事情再无人知,除了他,又有谁会留心查探?他挨了我一记‘扫彗功’,怕是内伤未愈,所以挑唆你们三個来找我晦气,若是照他的如意算盘,顶好东岛四尊全数都来,可惜时机仓促,只聚齐了三個!龟镜沒来,你们的胜算可少了一半!”
“大言不惭!”杨风来叫道,“花师妹沒来,我照样拧下你狗阉奴的狗头!”冷玄点头說:“很好,我先领教龙遁高招!”伸手入袖,抽出一條三尺长的马鞭,木柄皮革,全无出奇之处。只因他的“扫彗功”要有威力,非得一件软兵器不可,出宫不便携带拂尘,便拿了一條马鞭凑数。
冷玄端坐不动,說道:“明斗,還你的茶碗!”挥鞭卷住兔毫碗,嗖,瓷碗带起一股疾风,笔直撞向明斗。
明斗“哼”了一声,抬手要接,兔毫碗忽地转向,冲杨风来飞去。杨风来左袖一扬,袖间吐出白绫,飘然扫向瓷碗。不料那碗来势凶狠,冲开白绫,笔直撞来。
杨风来向后跳开,右袖挥洒,白绫穿出,缠住屋梁,跟着身子上升,左脚飞出,“啪”地踢中瓷碗,口中叫道:“狗阉奴,茶還沒喝完,還什么碗?”
這一脚又刁又狠,兔毫碗尽管带有冷玄的内劲,仍是应脚粉碎,无数碎瓷夹杂一蓬白雨,刺啦啦地冲向冷玄。
冷玄头也不回,反手出鞭,马鞭挽起一個鞭花,“啪”的一声,瓷片茶雨落了一地。杨风来大喝一声,脚出连环,一阵风踢了過来。冷玄微微一哂,马鞭抖直,鞭梢吞吞吐吐,一毫不差地指向杨风来右足踝的“昆仑穴”。杨风来白绫悬在梁上,身子吊在半空,见状滴溜溜一转,绕到冷玄左侧的死角,换了左脚,旋风般踢向老太监的脑门,恨不得踢他個脑浆四溅。
冷玄鞭交左手,鞭梢抖了個花儿,虚虚实实,又指向他左脚的“冲阳穴”,這一下看似平淡,杨风来却知道厉害,脚到半途,忽又缩回,身子凌空再转,寻找其他死角。冷玄端坐不动,马鞭在左右双手倒来倒去,鞭梢始终指向他的双脚要穴,左脚定是“冲阳”、右脚必是“昆仑”,杨风来走马灯似的转了两圈,踢出二十来脚,均是半途而废。
乐之扬一边瞧着,几乎喘不過气来。冷玄一举一动,均是清清楚楚,杨风来却如十几個影子在半空中晃动,叫人看了只觉头晕。杨风来接连出招,居然无法逼得老太监起身,心中說不出的气闷,但见冷玄仅顾上盘,下盘似无防范,当即左袖白绫飞出,“嗖”地缠住了冷玄的椅子。
杨风来劲透白绫,大力一拖,本以为老太监必用千斤坠对付,谁知一拖便动,椅子闪电蹿起。杨风来吃了一惊,心叫不好,念头刚刚闪過,冷玄头也不回,反手一鞭扫中座椅,椅子的去势登时快了一倍,夹着劲风向他撞来。杨风来慌忙翻身后仰,身子弯成一张大弓,但觉椅子贴着面门飞過,“咚”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墙壁恰似草纸糊的,登时破了一個大洞。
杨风来心惊肉跳,還沒還過神来,忽听明斗叫道:“当心!”转眼一看,冷玄无声无息地欺近身旁,原来椅子只是虚招,老太监也知道伤不了杨风来,故而紧随其后,偷下杀手。
杨风来慌忙一抖手,牵扯上方白绫,身子向后疾退。冷玄的足尖在桌子角上一点,纵出一丈多远,势子俨然更快。杨风来刷刷劈出五掌,脚下如毒蛇吐信,连环踢出五腿。這十招一口气使出,足可抵挡天下间任何追击,以老太监的能耐,也是向后一缩,似要避开锋芒,马鞭却轻轻一抖,活似一條长大蚯蚓,曲曲折折地绕過杨风来的拳脚,鞭梢点向他喉下三分。
這马鞭虽是平常之物,可一旦注入了老太监的“扫彗功”,穿木碎石,不在话下。杨风来无奈之下,左手缩回,食中二指形如剪刀,剪向冷玄的鞭梢。但凡使鞭的高手,最忌鞭梢被捉,一旦鞭梢被制,无异于神龙断了尾巴,毒蛇掉了脑袋。
冷玄這一鞭势子已尽,若不收回,必为所捉。杨风来本意他知难而退,谁知指尖一软,一拈便着,长鞭抖了一下,一股内劲汹涌而来,杨风来慌忙运气反击。内劲纠缠一处,還未分出胜负,冷玄右手忽起,骈指向前点出。
电光石火之间,杨风来猛可想起一事,身子尽力一闪,避开了胸口要害,跟着肩膀一冷,一股冷流窜入肩井,右臂登时变得麻木。他的身子悬在半空,全靠右手的白绫,這一下登时脱手下坠。杨风来手忙脚乱,還沒落地,冷玄食中二指再出,居高临下地点向他的眉心。
杨风来一手被制,一手又被马鞭困住,這一指根本无从抵挡,正绝望,一股疾风从旁涌来,带得他踉跄后退。冷玄的指劲落空,扫中一张八仙方桌,嗤的一声,木桌豆腐似的缺了一角。
明斗左掌拖开了同门,右掌呼地扫向冷玄。冷玄马鞭抖直,“啪”地扫出,两股劲风相接,满楼的碟儿碗儿纷纷跳了起来,丁零当啷,声音嘈杂悦耳。
两人這一番比斗,又与方才不同。方才好比神鹰捕雀,半空中就见了高低,這時間,两人遥遥相对,马鞭忽曲忽直,角度诡异,冷玄的内劲随鞭而走,曲直无方,时时乘虚而入。明斗站在那裡,左臂好似沒了骨头,圆转如意,也能以任何角度出手,无论冷玄的鞭劲从何处扫来,均能从容应对。两股劲气有如两团旋风,搅得满楼灰尘四起。
纠缠数招,冷玄扬起左手,再次骈指点出。明斗也慌忙抬起右手,食指点向对手。空中传来嗤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晃,明斗的脸上涌起了一股紫气,左脚站立不住,噔地倒退一步,咔嚓,脚下的楼板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冷玄面无表情,马鞭越舞越快,带起的旋风似乎小了许多。明斗首当其冲,却是有苦自知:冷玄的劲力看似减弱,其实不過收缩起来,好比木质松散,石块坚实,后者更易伤人。此时“扫彗功”如一堵石墙压了過来,明斗的“涡旋劲”、“滔天炁”虽强,也觉难以抵挡,更不用說還要应付老太监的指力了。
冷玄出指不快不慢,可是每出一指,明斗便后退一步,渐渐退到桌子边上,脸色由红变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
老太监干笑一声,口中闲闲說道,“明斗,你的‘鲸息功’似乎沒有练全,涡旋劲、滔天炁可圈可点,這‘滴水劲’么,可是不敢恭维。换了令尊,必不如此窘迫,若是西昆仑亲来,我這‘阴魔指’岂敢撄其锋芒?”
明斗两眼瞪圆,大喝一声,食指一圈一点,空中发出沉闷啸响。明斗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眉宇间涌起一股黑气,口中厉声叫道:“梁萧无信无义,下贱无耻,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他武功再高,明某也不放在眼裡。”
冷玄笑道:“有趣,你瞧不起他,又何苦要练他的武功?更有趣的是,你练這下贱无耻的武功,居然還沒练全!”话音方落,一边的白衣僧嘻嘻呵呵,拍手大笑起来。
明斗心中恼怒,正要反唇相讥,忽觉胸口隐隐作痛。他方才强行跨出一步,经脉大受振荡,忽听一声锐啸,马鞭凌空一抖,一股锋锐之气冲开他的掌力。明斗匆忙连挥两掌,挡开逼来的劲气,冷玄趁机骈指点出,“阴魔指”无声无息,带着入骨的寒气。明斗一挥食指,“滴水劲”连绵射出。所谓水滴石穿,這指劲并非十分凌厉,可是一指数劲,连绵不绝,柔和绵密之余,却也不易抗拒。
嗤嗤声不绝于耳,两人的指劲再次抵消,明斗才松一口气,冷玄忽又伸出指头,轻轻点出一指。這两指连环点出,几乎不容转念,明斗一时犯了糊涂,不知为何紧要关头,冷玄出指变快,可是事发仓促,根本无法细想,但觉左胸一凉,半边身子失去知觉。
原来冷玄之前出指较慢,全是有意为之,等到明斗适应了他出指的节奏,突然变快,杀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明斗来不及化解指劲,“扫彗功”又已袭来,他只觉胸口一热,全身摔了出去,哗啦一声,将身后的方桌压塌了一半。
冷玄跨出一步,赶到了明斗面前,马鞭挽了個不大不小的鞭花,刷地落向明斗的头顶。明斗半身麻痹,眼看马鞭落下,忙使個懒驴打滚,尽力滚向一边,只听嗡的一声,头顶上方好似钟鼓齐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全身乱滚,滚出一丈多远,方才纵身跳起,還沒站稳,一股疾风贴面扫過,面皮**辣一阵疼痛。
明斗转眼望去,吓了一跳,擦面而過的是一把杀猪刀,那口刀车轮疯转,飞向远处的冷玄。老太监鞭花乱舞,正与一把铁锤,一口铁锅、两把锅铲搏斗,他一鞭将铁锅抽得粉碎,谁知碎铁片刚刚落地,忽又跳起,冲着他一阵乱刺。
明斗又惊又喜,回头看去,施南庭站在桌边,双手乱抓乱舞,十指忽曲忽直,好似傀儡艺人,操纵一干铁器。身边的铁器接连飞出,地上的铁球葱皮似的层层剥落。
施南庭沿途聚集铁器,凑了一個小小的武库,他见明斗不敌,于是出手相助。他的“北极天磁功”能聚散天下铁器,铁器带了他的劲力,便是绝好的暗器。他见冷玄鞭劲厉害,先用一口大铁锅挡下他一鞭,跟着铁匠铺的铁锤铁钳、种花匠的铁锄铁铲、刺绣铺裡的数百花针,大小不一,轻重不等,大的遮掩小的,轻的跟着重的,好似一群飞鸟飞虫,将冷玄裹得严严实实。
换了他人,势必首尾难顾,偏偏冷玄的“扫彗功”天下独步,鞭子一旦舞开,好比一面坚盾,强弓硬弩也能抵挡不少,此时缓過气来,马鞭忽快忽慢,鞭花忽大忽小,卷得铁器彼此撞击,丁零当啷,火星四溅。
這撞击卸去了施南庭的劲力,漫天的铁器好似江河入海,纷纷落入冷玄的鞭花之内。老太监忽地大喝一声,右手马鞭圈住铁器,左手食中二指嗖地向前点出。
施南庭忌惮他的指力,慌忙吸了一個铁盆拦在身前,铁盆中指,哐当落在地上,一路滚到墙角。
冷玄得势不让,连弩般点出数指,施南庭接连召出铁器抵挡,挡了几下,伸手一抓,忽地空空如也,原来短短的工夫,带来的铁器全都用光。
冷玄呵呵一笑,挥指点来,施南庭无法可施,咬紧牙关一拳送出。這是他家传的“指南拳”,一旦使出,全身劲力聚于一点,故能开碑裂石,所向无前。
拳风指劲无声相交,施南庭不由后退一步,冷玄则跨上一步,又出一指,劲风相交,施南庭再退。顷刻间,他接了三指,便退了三步,蜡黄的脸上腾起一股血红。
明斗知道他练功不慎,留下痼疾,接這三指,只怕受了内伤,当下双掌一抡,左掌“滔天炁”,右掌“涡旋劲”,一個向外,攻向冷玄;一個向内,牵扯那一团铁器。
冷玄丢开铁器,挥鞭反击,那些铁器得了自由,纷纷向下坠落。施南庭见机,双手抓拿,铁器還沒落地,忽又跳跃而起,绕着冷玄团团乱转。杨风来守在一边,原本碍于身份,不好出手围攻,但见二人联手,也就无所顾忌,两條白绫忽上忽下,不时去缠冷玄的双腿。
冷玄三面受敌,不由动了豪兴,朗声叫道:“正该如此!早干什么去了?”身法忽地变快,一道青影隐沒无端,在白绫、黑铁、漫天掌力间穿梭,来去如鬼如魅,出手如雷如霆,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东岛三人越斗越惊,均想无怪父兄命丧他手,這老太监一身武功有如天人幻化,纵是岛王云虚亲来,也未必敢称必胜。朱元璋身边有此人物,无怪屡遭刺杀,总能安然无恙。
又斗十余合,明斗眼角余光所及,茶博士缩在墙角,早已瘫软如泥,白衣僧端坐不动,脸上笑笑嘻嘻,身处劲气之中,居然若无其事。
明斗心中暗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這和尚的来历。他有心试探,故意带偏掌风,扫向和尚,可那掌风好比泥牛入海,一近和尚身边,立刻不知去向。
明斗心中纳闷,转眼再瞧,那一对少年紧靠窗边圆柱,较矮的黄衣少年挡在青衣少年之前,长剑横在胸前,目光死死盯着這边。
明斗心头一动,暗想二人与冷玄同桌,必是他的同党,老阉狗武功极高,阴魔指更是防不胜防,假使今天能够杀他,东岛三尊怕也难免死伤。
他向来狡猾,意想到此,左掌一抡,扫中数十块铁屑钢针,一阵风向两個少年卷去。
铁器還沒近身,黄衣少年运剑挥出,剑锋精光点点、如洒星斗,只听叮叮连声,铁屑钢针撒了一地。
明斗不由动容,心想:“這不是奕星剑么?這小丫头是席应真的传人。”正思量,杨风来也明白了他的计谋,身如游龙,脱出战圈,两條白绫刷刷刷扫向朱微与乐之扬。
朱微剑法虽妙,但内力不足,勉强击落暗器,手臂已是又酸又麻,忽见白绫卷来,只好硬着头皮挥剑刺出,谁知那白绫活了一般,看着向左,剑尖還沒刺到,忽又扭头向右,朱微手腕一紧,已被紧紧缠住,只觉一股大力拽来,拖得她下盘虚浮,向前冲去,這时又听乐之扬发出惨哼,转眼一看,那小子被缠住脖子,两眼翻白,舌头也吐了出来。
朱微心中大急,伸手抓那白绫,可是杨风来何等厉害,轻轻运劲一拨,就将两人分开,朱微情急失态,忍不住叫道:“冷公公!”
這一叫清脆娇柔,众人均是诧异,杨风来笑道:“好家伙,原来是個母的……”来不及奚落,锋锐劲气凌空扫来。杨风来大笑一声,纵身跳开,冷玄一鞭将他逼退,二指如剑,划過两道白绫,白绫应手而断,乐之扬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玄转身救人,身后空门大露。他面对的都是当世高手,容不得丝毫大意。施南庭不愿乘人之危,略略迟疑了一下,明斗却是掌风天落,夹杂钢针铁屑,拍向冷玄身后。
老太监临危不乱,极力拧转身形,马鞭回扫,铁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跟着鞭梢抖直,一股锐气绕過掌风,点向明斗的小腹。
明斗不敢過分相逼,纵身向后跳开。突然之间,茶楼裡沉寂下来,只听得相斗四人粗浊的喘息声。
滴答,一点鲜血落在地上,冷玄的手指微微发抖。朱微在他身后,分明看见一点殷红从他左肩漫开,她心中闪過一個念头:“糟糕,冷公公受伤了!”
“老阉狗!”明斗冷冷一笑,“看样子,你今天难逃公道!”
冷玄不动声色,抖了抖衣袖,淡淡說道:“三打一是公道,牵连无辜也是公道,东岛的公道原来如此,冷某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东岛三人听了這话,均是面孔发热。這时忽听呵呵大笑,三人转眼一瞧,发笑的又是那個和尚。杨风来恼羞成怒,破口骂道:“臭秃驴,你笑什么?”
白衣僧手把茶碗,闲闲笑道:“笑什么?当然是笑人了,足下這么问,难道不是人?”
杨风来大怒,张口就骂:“臭秃驴,我是你爹!”白衣僧笑道:“這可更不对了,我是秃驴,你是我爹,那你岂不也是驴了?哈,看你长得毛茸茸的,秃驴算不上,倒是一头小毛驴儿,哈哈,毛驴儿,毛驴儿,就是黑了一点儿!”
杨风来气得两眼喷火,正要出手教训,明斗冲他一摆手,沉声說道:“别說闲话,正事要紧!”
杨风来看他神色,知道必有缘故,当下忍住怒气,白绫一抖,又卷向冷玄。明斗同时出手,刷刷刷连劈六掌,施南庭也上前一步,伸手抓拿,满地铁器跳跃而起。
三人蓄势而发,来势更加凶猛,冷玄一要正面抵挡,二要护住身后两人,不過数招,一块碎铁擦身而過,带起一溜血光。朱微看得吃惊,叫声:“冷公公!”挺剑要上,明斗却分出一掌,向她迎面拍出。朱微只觉大力压来,浑身鲜血直向上冲,不由得发出一声娇呼。冷玄听见,反手一指点出,冷风飒飒,明斗的掌力土崩瓦解。這时忽听施南庭大叫一声:“着!”冷玄的左胁鲜血迸溅,跟着白光扫地,一條白绫缠住了他的左脚。
杨风来一招得手,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冷玄上要抵挡三尊,下盘又被白绫缠住,加上接连中伤,不過三招,便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晃起来。朱微也看出不妙,想要挺剑相助,可又害怕弄巧成拙,再惹冷玄分心。
正着急,忽听冷玄锐声高叫:“薛禅王子!”朱微一呆,不解其意,但听沉寂时许,有人呵呵笑道:“冷公公,你叫谁?”朱微转眼看去,接口的正是那白衣僧人。
冷玄叫道:“薛禅,我叫你!”白衣僧笑道:“薛禅早已死了,你還叫他干嗎?”冷玄“呸”了一声,說道:“你要死也死透些,剃了個光头骗谁?”白衣僧哈哈大笑,說道:“冷玄啊冷玄,你真是病急乱投医,你背恩忘义,难道說還要我救你不成?”
冷玄冷冷道:“我死了容易,那东西的下落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白衣僧笑道:“你知道我的来意?”冷玄冷笑道:“你不就是为了‘元帝遗宝’而来的嗎?你再不出手,我就交给东岛三尊!”
“元帝遗宝!”东岛三尊均是动容,六道目光落在白衣僧身上。白衣僧沉吟一下,起身笑道:“冷公公,你厉害!”一挥衣袖,轻飘飘拍出一掌,口中笑道,“明尊主請了!”
他出手潇洒,谈吐爽利,明斗却觉一股巨力山崩地陷一般涌来。他大吃一惊,回掌一挡,顿觉双臂一热,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噔噔倒退两步,冲口叫道:“大金刚神力!”
其他二尊均是变色,纷纷住手跳开,施南庭扬眉叫道:“大师与渊头陀怎么称呼?”白衣僧笑道:“那是家师!”施南庭肃然起敬,点头說:“大师果真是金刚传人,敢问宝号?”
白衣僧微微一笑,說道:“冲……”众人盯着他,等他后面一字,谁知白衣僧說罢一字,再不言语,施南庭呆了呆,点头道:“渊头陀以渊为号,大师的法号莫非是這個‘冲’字?”白衣僧笑道:“不错!”施南庭道:“原来是冲大师,足下既是金刚传人,为何助纣为虐?”
冲大师笑道:“谁是纣、谁为虐且不說,堂堂东岛三尊,围攻一個太监,传到江湖上去,一定不太好听!”杨风来怒道:“這么說,你是要架梁了?”冲大师笑道:“架梁不敢当,說起来,我与冷公公也有一笔旧账要算,却被三位占了先着!”
杨风来两眼一瞪,還要喝骂,明斗冲他摆了摆手,說道:“冲大师,你要算旧账,那么不妨先算!”杨风来看他眼色,登时明白過来,這太监、和尚均是劲敌,眼下之计,莫如让他们先打一场,两败俱伤,而后从容出手,自然可获全胜。
冲大师笑了笑,說道:“明尊主,你這‘卞庄刺虎’之计平时或许管用,今日却是无用,這笔旧账只可悄悄地算,不可有人在旁,三位尊主若有诚意,不妨退避三舍,待我跟冷公公完事,再来知会你们如何?”
明斗脸色阴沉,冷冷不语,杨风来心直,大声說:“說笑话,我們一离开,你们拍屁股跑了怎么办?”冲大师叹了口气,說道:“這样說,那也沒法子了!”說完平平一拳,击向明斗。
明斗還了一掌,不料冲大师拳未用足,忽变为掌,飘然扫向杨风来。杨风来纵身跳开,白绫抖出,点向冲大师的咽喉。
冲大师一笑,随手抓出,将白绫抓在手裡。杨风来大吃一惊,运力夺回,不料一股大力顺着白绫涌来,自身真气与之一碰,好似冰雪向火,一一融化殆尽。杨风来不觉眼红筋涨,身子连连摇晃,忽听冲大师长笑一声,旋身错步,随手带动白绫,杨风来的掌心皮肉生痛,身子跌跌撞撞地冲向施南庭。
施南庭伸手一拦,顿觉心口一热,气血上冲。杨风来一代尊主,成名也非幸至,半空中白绫挥出,缠住上方木梁,左手松开白绫,任由冲大师夺走,跟着身子一转,分从七個方位,狂风般踢出七脚。冲大师笑容不改,旋身出掌,大袖飘飘挥洒,恰似一带流云,萦绕一座玉山。
扑扑之声不绝,杨风来踢中和尚手臂,好似踢中了精钢铁柱,腿骨疼痛欲裂,正要抽身后退,一條白绫迎面飞来,贯注了冲大师的内力,势如一條钢鞭,反向杨风来抽来,饶是他身法如风,也被逼得东逃西窜。
其他二尊对视一眼,双双出手。施南庭右手一推,漫天铁器如群蜂出巢,明斗赶上一步,运起“滔天炁”,向那铁器拍了一掌,铁器星闪电发,去势快了一倍。
冲大师丢开白绫,抡拳一阵疾攻,铁器一被弹开,忽又转回,一部将他困住,一部冲向冷玄。
冷玄如不受伤,合他与冲大师二人之力,打败三尊不在话下,但他连遭重创,血流不止,加上年纪大了,失血一多,气力渐衰,斗得越久,越落下风,惹得冲大师反要腾出手来,不时替他抵挡暗器。這么此消彼长,双方仍是难分胜负。
又拆数招,冷玄始终记挂身后两個小的,眼角余光射去,心中“咯噔”一下,只见窗边空空荡荡,乐之扬与朱微已不知去向。老太监又惊又怒,尽力向后一跳,伸手入袖,抓出一束白绢,上面水墨隐隐,似有许多字迹。
“薛禅!”冷玄大声叫道,“這幅藏宝图送给你了!”一挥手,白绢被“扫彗功”一卷,轻飘飘飞向和尚。冲大师下意识接過,不及展开细看,忽觉压力倍增,铁屑、钢针、白绫、掌力一股脑儿向他涌来。冲大师不敢大意,全力出拳,双方硬碰硬接了一招,狂风满楼,木屑纷飞,偌大的茶楼一阵摇晃。
冷玄趁机脱出战团,飘身一纵,穿出窗户。其他四人见状,隐约感觉上当,但“元帝遗宝”实在太過**,冲大师所持,說不定就是藏宝的秘图,东岛三人一时忘了父兄仇恨,死死缠住和尚不放。
双方疾风骤雨般拆了十来招,冲大师忽地跳开,叫声:“且慢!”一抖手,展开那束白绢,“你们看這是什么?”三人定眼看去,那白绢压根儿不是什么藏宝秘图,只是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水墨山水。明斗心知中计,叫道:“老阉狗无耻!”抢到窗边一看,楼下人头耸动,哪儿還见冷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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