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回、真传万卷心如印,虚读百年学亦休 作者:未知 狄仁杰的判断十分正确,但恰恰被人用来做为猜疑太子的借口,其时狄仁杰還人微言轻,轮不到他来主持调查,否则让這位歷史上鼎鼎大名的狄公来查此案,能不能查到梅振衣头上還两說呢。朝廷派到长安主持调查的人是宰相裴炎。 大将军裴行俭接到梅孝朗的口信后并无什么举措,不想插手帝王家事,而宰相裴炎就不同了,他能混到当朝首辅的位置当然心机深沉,接到梅孝朗的口信,也明白宫中的意思,自然要顺水推舟搞掉太子了。裴炎与武后另外派的两名大臣薛元超、高智勇一起来到长安太子府邸,“果然”查出太子于府中暗藏兵甲心怀异志。 世事就是這么有意思,明崇俨企图以暗藏兵甲陷害梅氏菁芜山庄,以便勾连太子。而太子最终倒霉還是因为暗藏兵甲,此事到底是真的還是栽赃?歷史沒有明确的记载,就连穿越到唐朝的梅振衣也不知内情。裴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与相王李旦私下交往甚密,有拥立李旦继位的想法,但還沒有等到他回到洛阳,宫中已经传旨:废李贤太子之位,流放巴州,立英王李哲为太子。当年改元永隆。 裴炎拥立相王的如意算盘落空,但也不是沒有收获,至少查出李贤不轨立了大功,回到洛阳之后多有封赏,权势更加显赫。在长安与太子有关的官员多受牵连,左庶子张大安被贬晋州,太子洗马刘纳言被贬振州。就连梅孝朗,也被调出长安任命为定襄道行营副使,不仅官降一级,還要派他去前线打仗,有点戴罪立功的意思。——這已经算是很宽厚的处理了,有宰相裴炎居中斡旋的功劳。 梅孝朗心中有数,上表谢恩即日启程北上,表现的很坦然,他上任的时候连夫人与两房姬妾都沒带在身边。可夫人裴玉娥就越想越不是滋味了,太子莫名其妙的出事了,与之毫无关系的丈夫受了牵连,丢了相位被贬出长安還要上前线打仗。父亲裴炎立了大功,而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呀?连儿子梅振庭都跟着受连累,否则也应该像娘家的哥哥那样受朝廷荫封了。 梅振衣在芜州做的事是绝对机密,梅孝朗沒有告诉任何人,至于他给宰相裴炎传的口信也是隐秘之事,不方便說给裴玉娥一個女流之辈知道。裴玉娥只知不久前梅毅从芜州赶来长安,与侯爷秘密商量了一晚上事情,次日又匆匆离去,第二天侯爷就派人到长安自己娘家送信,沒過几天梅家就倒霉了!但是不论她怎么打听,就是打听不到具体的内情,這种事可沒人会告诉她。 在夫妻床头夜话的时候,裴玉娥也问過丈夫這些是怎么回事?梅孝朗只說梅毅是赶回长安报信的,腾儿在芜州一切都好,醒来之后开口能言人很聪慧,特意让梅毅代他到长安請安——這孩子很懂事。至于派人往洛阳裴府送信,那也是年关到来前的礼数,顺便谈点朝中事,夫人就不必多過问了。 裴玉娥在丈夫怀中半娇半嗔道:“太子坐罪,与你有什么关系?還是我父查出的大案,居然将你谪出长安。塞北苦寒之地连年烽烟不断,你一直是朝中的文官,此去前线甚是凶险,這分明是在害我們梅家嘛。” 梅孝朗安慰道:“我曾被加封殿前散骑长侍,也有武职。况且我自负有文韬武略,此去边关一展才华抱负,正合我愿,夫人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裴玉娥:“瞧您說的,這是贬官啊還是升官啊?” 梅孝朗拍着夫人道:“太子出了事,我身为长安留守怎能不受牵连?如此已经是最宽厚的处置了,倘若边关报捷,我也有一個立大功的机会,這也是你父的巧妙安排。……已经腊月了,菁芜山庄那边的岁入不日就要送到,這次不要怕多花钱,你置办一份厚礼送到娘家,明年新岁给相交同僚府上的贺礼也办的格外丰厚些。……我不在府中,一切就要靠你多操持了。” 夫妻叙话半夜,梅孝朗只道夫人忧心离别之苦,這夜于房中特地多行那夫妻礼数,曲意奉承,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去。第二日临别时梅孝朗又执手宽慰夫人道:“裴行俭将军用兵如神,突厥早如惊弓之鸟,为夫此去因人成事而已,不日即将凯旋,届时荫妻封子必有后福,夫人就請安心吧。” 這句话倒是劝的裴玉娥安心了,但很快她又起了别的心思。按照丈夫的說法,這一去肯定是要打胜仗回来,而且是自家父亲裴宰相安排好的,当然不会有差错。立了军功朝廷自然要再度加封,說不定连梅府的公子也会赏下爵位。那么赏谁呢?首先要赏的肯定是躲在芜州享清福的梅振衣,想一想就觉得有点不平衡,自己和亲儿子留在长安担惊受怕還要操心那么多事,那小崽子倒過的舒服! 沒几天江南的岁入送到了,白花花的银子与满箱的铜钱,還有孝敬夫人、公子、小姐们的各种江南小玩艺与土特产。以梅孝朗的俸禄,一家人享受小康生活沒有問題,但要想過大款的日子,除了朝廷的加赏,還得靠芜州的产业收入。芜州每年岁入除了菁芜山庄自用之外,都会折钱送到长安供梅府花销。今年送到的岁入比往年少了十几万钱,不是那边的收成不好,相反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很多,但是因为孙思邈到来救醒了梅振衣,菁芜山庄开销大了许多,账簿上都记的清清楚楚。 今年的皇家封赏是沒有了,按丈夫的交代府中的开销又要比往年大很多,可江南岁入少了一大笔,让裴玉娥很是不痛快。梅振衣醒来前后,短短几個月就比往年多花了数十万钱?裴玉娥不禁有点起疑心了,难道是菁芜山庄那边借着小公子的名义营私舞弊?菁芜山庄自管家张果以下,都是柳氏陪嫁的老家人与当地人,裴玉娥根本插不进去手,往年都是梅孝朗亲自過问那边的事务。 這次梅孝朗不在,裴玉娥当家作主,也开始动起了心思。她也在考虑自保之计啊,假如老爷权势不复,一家人恐怕就要靠芜州的产业過日子了,自己不抓在手裡迟早要吃亏。上次她建议给梅振衣請個老师,梅孝朗沒同意,现在她還是打算派個人過去,名义上给梅振衣做授业老师,顺便查一查菁芜山庄的帐,把财权顺手拿過来。反正为人之妇,也沒有什么安邦定国之计可考虑,琢磨的就是家中這点事。 远在芜州的梅振衣可不清楚长安的后妈在想這些,他就像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在芜州杀了明崇俨抛尸洛阳城外,不经意间掀起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大风波。现在的他远离风暴漩涡的中心,正在山清水秀间享受自己悠闲富贵的小侯爷生活,菁芜山庄以及梅家在芜州一带所有的事务,都是由他說了算。 他住进了齐云观,观中的整個东院现在成了小梅府,西院成了孙思邈开的行医之所接待前来看病的乡民,而正殿及后院還是道观的道场所在,孙思邈领着两個小童子住在后院,梅振衣也派了几個仆人過去伺候。 梅振衣的日子過的很奢侈,但他自己并沒有太意识到。齐云观远离芜城在半山绝壁之旁,他平时所用的物件与新鲜果蔬都是从芜州专门装船运到山下,再由仆人挑上山的,青漪湖中還有一艘专门的渔船,每日打来新鲜的水产供观中的梅府家人享用。這些都是张果在操持,梅振衣沒有管,反正自从一醒来变成小侯爷生活就是這样,還沒有想到去多過问。 梅少爷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该請個老师读书识字了,虽然孙思邈就是最好的老师,但总不能請他老人家来教自己一笔一画写字断句逗吧?梅振衣穿越而来当然是识字的,但也不能表现太离奇了,還是装模作样学一学吧,而且唐代很多繁體字在他看来很生僻,以前往往会念不会写,既然来到唐朝,基本功就应该扎实一点。 他于是找张果商量,請個教他读书识字的启蒙老师来,條件只有一個——是女的。 那個年代识字的人不多,菁芜山庄上下五十几口人,包括张果也只有三個识字的,其中一個是管帐先生,其它人家可想而知。上哪裡去找個女的,還能给小侯爷当开蒙老师?這让张果這個几百岁的老妖精直皱眉。结果梅振衣笑道:“张老不必发愁,我就是跟你商量商量怎么办,人我已经請好了。” 张果很意外:“谁呀?小少爷平时做什么我都知道,什么时候請到一位女先生呢?” 梅振衣得意的一笑:“就是敬亭山翠亭庵中的星云师太,上次去庵中进香用了一顿素斋,吃饭的时候我与师太商定了此事,她愿意到梅府授业。” 张果:“原来是她呀,少爷的主意真是出奇,但出家人不太方便,少爷打算经常去敬亭山中嗎?” 梅振衣:“那倒不必,每過几日就派船将师太接到齐云观,授完功课之后再送她回敬亭山,当初我說的授课地点是菁芜山庄,师太满口答应了,现在移至齐云观有专船接送,想必也沒有問題,你去安排就是了。” 张果一挑大拇指:“少爷,還是你行,你真行!那日我們在山中竭尽全力才杀了妖道,你吃顿饭的功夫,就把师太搞定了!” 梅振衣为什么一定要請位女先生?其实他自己学认字就是装個样子,真正的用意還是想教谷儿、穗儿两個小丫头识字。在他的意识裡,這两個丫头将来就是自己的人了,也舍不得送出去,那么還是知书达理的好。請尼姑到道观裡教丫鬟认字,也就是梅振衣這种现代的穿越者才能干得出来,也因为他這位小侯爷肯花重金,同时也有一张老江湖的巧嘴,把师太都說动心了。 为什么一定要請尼姑呢?教谷儿、穗儿那一对小萝利读书,普通的先生還真不方便,一不小心請来個流氓教师就麻烦了。星云师太有才学,人长的也漂亮,以梅振衣现在的年纪自然闹不出什么师生绯闻,但在书房中坐着也讲究一個赏心悦目。 古人读书和现在不太一样,在唐代除了供贵族子弟上学的官塾之外,民间私塾還很少,大多還是拜师在家中私学,這可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担得起的。古人谈到“书”這個字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敬意,现代人有些不理解,满大街不都是书嗎?可唐代的情况大不相同。 唐代還沒有活字,但已经有雕版印刷技术,印一本书要雕成全部的书版,当时成本之巨大现代人无法想像。也只有传世重要的经典,才有條件开版刻印,开印的如果不是官方,民间刻印需要募集重金,比如刻印佛经,那是需要无数信徒募捐的。如果你需要一本书,市面上买不到,也不可能因此去开版刻印,怎么办?在当时最流行的做法是把這本书抄下来。 再举個例子,医师传弟子一部《黄帝内经》,很多时候都是口述,一字一句讲解,弟子要像刻碑一样铭记在心裡,师徒两人手裡都不拿這本书。如果师父手裡有书,弟子学完征求师父同意之后会把它抄下来,连着原文和注解一起。如果师父身边恰好沒书,那么有心的弟子也会把自己所学完全默写下来,成一本传世之书。假如师父把自己手中的书送给了弟子,那是一种重要的恩赐,大多数情况下就意味着传衣钵了。 那么有大户人家藏书甚丰,都是怎么来的呢?其一是历代攒下来的,其二是請人抄的。這种传统其实一直到民国初时還有,比如鲁迅笔下的那個孔乙己,能写一手好字,曾有人請他到家中去抄书,结果孔乙己经常玩连书带人一起失踪,被抓回来自然是一顿臭揍。請人抄书也只有家资丰厚的大户才有條件,子弟不珍惜仅用来装门面就太可惜了。 很多时候我們看古代故事,觉得匪夷所思,文人清谈也好僧人辩经也罢,都是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似乎自己学過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這不是夸张,真正博学之人,学问不是在書架上,也不是在百度上,而是在心中。后世随着印刷术的流行与进步,书籍逐渐走下神坛,但传统的治学精神還一直香火延续,学什么东西是一回事,治学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可以做個比较,一直到民国时期,三十年代前后那一批成名学者,是从旧时代走過来放眼望世界的最早一批人,他们接受的思想与现代学者接受的思想已经沒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当代却很难再出当年那样一批大家。原因有很多方面,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根基不同,包括曾激烈批判传统文化的鲁迅先生在内,那一批人早年治学的根基太扎实了。 也许从学习的內容来看,现代人所学自然比古人先进科学了很多,但是从当代教育所培养的治学精神来看,有一种非常保贵的传统已经逐渐被丢弃甚至割裂了。——這是梅振衣与于唐代正式开始請师学习所获得的第一感受。 星云师太来上课,与现代学校的作息当然不一样,她是三、五天才来一次,讲解教授一段文字,留下功课,然后让梅振衣自行温习,下次再来检查,如果都学会了就教下一段。梅振衣上课时,谷儿、穗儿就在一旁伺候着,端茶递水研墨洗笔,也等于一起学了。无论师太教什么他自然是一学就会,星云师太惊为神童。对于梅振衣来說,也等于是经历一场古典再教育。 私下裡无事,他也考考两個丫鬟学的怎么样,沒学会的再指点两句。就這样,师太考他的功课,他考丫鬟的功课,沒事摸摸小手开個玩笑,小日子也過的其乐融融。 除了学识字之外,其它大部分時間梅振衣還是跟着孙思邈混。整個道观的西跨院不仅是丹房,而且成了一家“门诊部”,用来接待上门求医的病人。梅振衣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孙思邈看病的实际情况与后世的许多传說有很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