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回 杨子荣献礼
他一忽儿哼着淫调;一忽儿狂野地狞笑;一忽儿骑上马大跑一阵;一忽儿又跟在马的后头吹着口哨;一忽儿嘴裡也不知嘟噜些什么;一忽儿又拉着道地的山东腔乱骂一通;一忽儿又跑到马前头,让马跟着他跑;一忽儿他又蹲在马后头,让马走远了,他再打一声唿哨,那马又转回头朝着他狂奔回来。当马狂奔到他跟前时,他就抚摸着马头,大笑一阵。他几乎一点也不安静,真像一個疯子,也像一個练马的演员。他用在走路上的力气,远沒有用在他這一套发疯的行动上多。
他只有一件事做的特别仔细而有规律,不论是骑马和步行,不论是狂笑怪骂和瞎嘟噜,他总是每隔五六棵树,就用自己的匕首把树皮削下一小片,而且這一小片都是向着他来的方向。有时一刀削不下来,他一定再补上一刀,一直到削下来露出白茬为止。
這人不是别人,就是小分队的杨子荣同志,他离开小分队后每天都是這样生活,他现在已是满脸青灰,头发长长,满脸络腮胡子,看来是叫人可怕。
這是他为了全部使自己像個土匪,特别是要使自己像他所扮演的那個角色,要使自己的习惯、作风、气派都与那人毕肖。他已经做了三天的艰苦的演习。为了去掉他五六年的人民解放军老战士的习惯,他不得不狂练着土匪的习气,竟像一個着魔的人,比手划脚,晃头甩臂,哼着淫调,嘟噜着暗语黑话。总之,他一心只想着他的任务:“我练得愈彻底,完成這一特殊任务愈有保证。正像二○三首长所指示的:‘這一次你不是演剧,而是肩负着匪巢覆灭的重担。那么你這個“土匪”应当得彻底,从现在起你不是杨子荣同志,而是惯匪胡彪。’”
他现在已在向着他的目的地前进。
在前进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他一点也沒放弃這個可能演习的机会,因为這條路是在威虎山的正南方,四百裡的距离中沒有一個屯落,又和小分队所驻的夹皮沟形成对立的两端,一個在威虎山的正北,一個在威虎山的正南,所以十分平静,沒有一個人能看到他。
最减少杨子荣麻烦的,還是高波和李鸿义在黑瞎沟故意放走的那個傻大個,他留下的脚印,给杨子荣当了义务向导。
這样杨子荣就减少了辨别方向、寻找路径的大量工作。因此他除了边走边演习之外,就只有一项在树上刻下记号的必须的工作。
他骑着许大马棒的那匹马,虽然走得快,可是在這條空旷四百裡黄花松的密林裡,却施展不开它的本领,急行了两天,对這個大林還是深不可测。
两天中一個人影也沒见到,只有那個傻大個的脚印,和乱纷纷的兽迹,像蜘蛛網一样绕绊在无边的雪地上。
第三天的傍晚,杨子荣不敢再宿树洞,因为前两天他曾在一個大树洞裡碰上了冬眠的大熊,惹出了一场麻烦。所以他就在雪地上,拍雪成砖,筑成了一座四壁的防风雪墙,铺着两张獾皮,宿在裡面。杨子荣幽默地称它为雪林“白宫”。
他甜甜地睡了一夜,也许是太累了,直到阳光透入他的“白宫”。他才醒来。晃了晃膀,伸了伸懒腰,大口的吸了几口白银世界的鲜冷的空气。把草料又倒了半袋,喂上他那唯一的旅伴。自己掏出烟袋,用劲地抽了几口,提起了精神。他向正北一张望,在不远的地方出现桦树林。這個林间树类的更换,意味着威虎山快要到了,這是剑波在地圖上指给他的特征。
“现在应当立即向另一個方向岔下去,脱离那傻大個的脚印,以免引起匪徒们猜疑。”
他立起身来想着,用一双机灵的眼睛环视着四周的树林,好像是在寻查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看来看去,突然对着一棵离他有五十米远的小树发出微微的一笑。也许是他因为這棵小树生长在一個小山包的边缘?
或者因为這棵小树的周围沒有什么更大的树遮盖它?說不定是因为這小树在人头高处生有一個树杈?他磕了磕小烟袋,弯腰从绑腿裡抽出了匕首,便朝那棵小树走去。
他在树的北面用锋利的匕首割挖着树皮,一会儿小树皮被挖下香烟盒大小的一块。他又用匕首在這块半寸厚的树皮裡面削了又削,刮了又刮,刮得只剩二分厚,他又小心地把它堵在原来的位置上,一点也看不出痕迹。他马上又从腰裡掏出一块黑石头,搁在小树的杈上。他得意地一笑,转身朝着马走来,并且還不住地回头看看,嘴裡嘟噜着:“位置不错……”
他收起了马料袋,跨上马,向西北方向走去。走了三十几步远,他再回头看那棵小树,突然从他得意的微笑中,露出一点不安和失色的神情,他勒住了马,嘴裡嘟噜一声:“妈的,好粗心,假若這几天不下雪,不刮风,我那趟去小树的脚印埋不掉的话,岂不要坏事!”
他马上镇静地一想,勒回马头,顺着刚才步行的脚印,奔向小树,再由小树跟前向东北绕了一個***,转向正北,入了桦树林区,又向西北策马奔去。這样那棵小树上的秘密,就成了他漫长三百多裡的马蹄印一個很规律的组成部分了,沒有什么任何特殊的标志和破绽。
他通過一带灌木林,进入桦树林的深处,在一個小山包的脚下,重新喂上马匹。自己想着:“我也需要吃饱一点好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這一切很可能在今天就要开始。”想着,他从饭袋裡,掏出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高粱米饭团。也沒有生火烤,喀喳喀喳地啃起来。啃两口饭团,再吃两口雪团,他一面咀嚼一面想,忽然噗哧一声笑开了。原来他瞅着他這身全套的土匪装束,又联想到多日沒洗沒刮的脸,心想一定也难看得一塌糊涂。他顺手向脸上一摸,只觉得满脸胡髭像松针一样地刺手。当他摸到脖子上,无意中触到那块约有二寸长的疤痕时,他来回地摸了几下,忽然,笑容消失了,眼中射出了愤怒的火花。
原来這疤痕上记载着他永远难忘的仇恨,使他想起了爹娘和小妹妹。是在他十八岁那年上,他家的一條心爱的老牛,跑到恶霸地主杨大头的祖坟上吃了两口青草。杨大头說牛踏破了他祖坟的地气,把子荣的老爹捉了去,灌了一瓢尿浇的稀屎,又叫炮手们恶打一顿,老人经不起折磨,就這样活活地被糟蹋死了。子荣的妈妈怨气成疾,加上长期過度的劳累,结果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年轻的杨子荣,天天想报仇,可是一来力孤势弱,二来沒有机会下手,也只有长期地忍耐着。
真是祸不单行,仇還沒报,杨子荣又遭到差一点致死的残害。是在那年的大年三十那天,杨大头的后宅院失了火,烧得他焦头烂额。杨大头以为這是杨子荣的报复,把這笔纵火账强赖到杨子荣身上。他招来些狗腿子,把杨子荣吊在大槐树上毒打一顿,脖子上被砍了一菜刀,他昏迷過去了。杨大头为了根除后患,决心害死杨子荣,当夜预备把杨子荣抬上西南山的岩石上摔死。幸亏好心的长工杨四铁——杨子荣的青年朋友,偷偷地放跑了他。从此后一直七年漂流在外,杨大头死了,他才回到老家。這时他才知道他的小妹妹被杨大头抓去当丫头,后来又不知把她卖到哪裡去了。抗战开始后,這仇恨激励着他参加了八路军,使他对人民解放事业抱着无限的忠心。
他咀嚼着,想着,他的心已奔向仇人,這仇人的概念,在杨子荣的脑子裡,已经不是一個杨大头,而是所有压迫、剥削穷苦人的人。他们是旧社会制造穷困苦难的罪魁祸首,這些孽种要在我們手裡,革命战士手裡,把他们斩尽灭绝。
杨子荣把双手一搓,双拳紧握,口中喃喃地說着他在入党前一天晚上向连队指导员所表示的终生奋斗的誓言:“我杨子荣立志,要把阶级剥削的根子挖尽,让它永不发芽;要把阶级压迫的种子灭绝,叫它断子绝孙。”說着他那威武的眼睛盯向他周围的森林,他的心和眼一样,在深远细致地考虑他這场即将开始的斗争。
他想得出了神,连口中的咀嚼也停止下来。他想着想着,突然正在吃着草料的马,一阵乱声嘶叫,接着便是乱刨刮踢,从它的神情慌乱中看出了无限的惊恐。
杨子荣站起来,向马惊视的方向望去,望了一会儿什么也沒有,桦树林依然寂静无声。
他回头再看看马,它已是全身抖颤,气喘嘘嘘,两只恐怖的眼睛直望着西北方丛林,频频地回头望着杨子荣,好像求救似的。
杨子荣已敏感到必有名堂,心中一阵忐忑,扔掉了手中的饭团和雪团,抄起了步枪,走近马跟前。马急忙向他身后依贴,好像在让他挡住什么凶恶的敌人一样。
杨子荣又张望了一会儿,還是沒有什么,他转過身抚摸马头,向它安慰道:
“别害怕,什么也沒有,我来保护你,快吃吧!吃饱了好完成咱们的任务。”
說着他紧了紧拴在树上的缰绳,防止被它挣脱。然后他隐蔽在一棵大树后面,紧握着枪,又抽出锋利的匕首,继续向周围了望探索。
這时马又一次地惊恐嘶叫起来,拼命地挣了两下缰绳,但沒有挣脱。接着它四腿弯弯,抖颤得站立不住了,看看就要绝望地倒下去。杨子荣一阵惊奇,口中嘟噜道:“妈的,什么东西,這么大的威风,把匹活龙驹都给吓瘫了!”他還沒来得及回头,突然一声巨吼,灌木丛中扑出一只大個的东北虎,张着利牙,竖着尾巴,一冲一冲地向马扑来。虎尾扫击着灌木丛,唰唰乱响,震得雪粉四溅。
马被吓得不刨也不踢了,垂着头两眼死盯着扑来的恶敌,从鼻子裡发出低沉的哀鸣。
杨子荣還是头一次看到活老虎,离得又這么近。又是来吃他的马,這突然来的惊恐,使他气喘不安,心怦怦地乱跳,手中的枪也随着他的心有些抖颤。
虎一冲一冲地向马扑過去,离得已经很近了,“得赶快下手,這匹马不仅是我的快腿,主要是我的身分证,失了它就等于失掉了身分证。”想着他用力地把身体贴紧树干,把匕首用力向树上一插,把枪架在匕首上,克服了枪身的抖动,他压住了紧张的呼吸,从虎的侧面,瞄准了虎头。他满有把握地一扣扳机,糟极了,一颗臭子儿,沒打响。老虎一点也沒察觉,继续向马扑去,只有三十多步远了,杨子荣惊了一身冷汗,唰的一声抽出大肚匣子,向虎哗的一梭子。老虎只是一惊,在地上打了個滚,显然又沒打着。它爬起来,向枪响处猛吼了两声。当它发现了树背后的杨子荣,便来了一阵凶狂的示威,吼声震得在全山回响,尾巴像條巨大的鞭子,打的地下雪尘四扬。杨子荣趁着它示威的這一刹那,用步枪再射一枪,好极了,這一枪总算打响了,可是沒打着老虎,子弹在离它三四步的距离着地。他赶忙又推弹上膛,向着扑過来的猛虎又是一枪。可是又沒打着,老虎连蹦两個高,显得更凶恶,向杨子荣直扑過来。
“打虎不中,翻背伤人,妈的几枪沒打准了!”杨子荣全身绷紧得像石头,“再来它一枪,愈近愈有把握,沉着,沉着……”他一面紧张呼吸,一面盯着這個扑過来的恶敌,只离十步距离了,老虎把前爪向地下一按,准备它最后的一扑。
“好机会!”杨子荣当的一枪,打中了老虎的一只前腿。這一扑它沒有扑到应有的距离,可是离杨子荣只有三四步远,老虎一声狂吼,直立两只后腿,张开血盆似的大嘴,迎面扑向杨子荣。杨子荣就在這一瞬间,枪口对准了虎嘴,当的一枪,枪弹通過口腔,从脑盖骨穿過,老虎仆卧在雪地上,只有一條尾巴乱绞了一阵,死去了!
杨子荣上前两步,用脚踩着虎背,蹬了两蹬,死老虎已全身松软。他自己也和老虎一样,全身松软,四肢一点力气也沒有,一披股坐在雪地上,爬也爬不起来,腿和手抖颤得更加厉害,他一仰身躺在雪地上,想恢复一下過度的紧张。他偏過头去,看了看那匹受惊如瘫的马,此刻已十分平静了,在安闲地吃着草料。杨子荣一阵轻松的喜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得意地自言自语道:
“有意思,要去威虎山,半路上又過了個‘景阳岗’。”但他又想:“這個虎怎么处理呢?
送回小分队嗎?已是不可能的事;带到威虎山去嗎?這只大虎又太笨了。我這次虽是去献礼的,可是所有礼物的一分一毫也不能为匪徒所得,我给予他们的只是他们的覆灭。怎么办呢?只有埋起来,深深地埋在雪底下,等剿完座山雕再取下山去。”他微微一笑,“有意思,那时我們拿着一虎一雕下山该多有趣,小分队同志不知能乐到個什么样子呢。”
想到這裡,他一股分外的高兴涌上心头,顿时全身涌出了力气,他的两腿向上一举,向下猛一落,就势站了起来,打扫了一下粘在身上的雪粉,正要弯腰去拖虎,忽然在西北虎来的方向,传来了叽叽咕咕的說话声。杨子荣愣住了,最初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過度紧张后发生的耳鸣。可是這语声越来越近,他便蹲下身子,顺树空向语声窥望,发现在林深处有五個人向這裡走来,他顿时心一翻,“這一定是威虎山的匪徒了,他们是撵虎而来呢,還是听到我的枪声而来呢?”一阵激烈的思索,使他全身有些紧张,“不管怎样,来了就得对付。”他這样一冷静,发觉了自己由于紧张而紧握的双手,出了两把冷汗。他极力让紧张的肌肉松缓下来,内心对自己作了一個尖锐的批评:
“太不沉着,太胆小!這是一种畏惧的表现,這简直太危险,這种表现分明是向敌人招供,承认了自己不是胡彪,再愚蠢的敌人也会把你识破。快!
快镇静下来,斗争瞬间就要开始了!我不是杨子荣,我是胡彪。”
想着,他哼开了小曲,蹓蹓跶跶,缓步向马走去。
“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他哼得是那样地像,完全像土匪的淫调。他对那五個人一瞧也不瞧,只当沒看见,满不在乎地搅拌着马草料。心想:“我等着他,看他先来啥?”
“蘑菇,溜哪路?什么价?”①
五個人中的一個,发出一句莫名其妙的黑话。
杨子荣一听,心想:“来得好顺当。”他笑嘻嘻地回头一看,五個人惊瞪着十只眼,并列地站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
杨子荣直起身来,把右腮一摸,用食指按着鼻子尖,“嘿!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的人,小孩他舅舅就来啦。”②
他流利地答了匪徒的第一句黑话,并做了回答时按鼻尖的手式,接着他走上前去,在离匪徒五步远的地方,施了一個土匪的坎子礼道:
“紧三天,慢三天,怎么看不见天王山?”③
五個匪徒一听杨子荣的黑话,互相递了一下眼色,内中一個高個大麻子,叭的一声,把手捏了一個响道:
“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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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匪黑话,意为:什么人?到哪去?
②土匪黑话,意为:找同行。
③土匪黑话,意为:我走了九天,也沒找到哇?
④土匪黑话,意为:因为你不是正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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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荣把大皮帽子一摘,在头上划了一個圈又戴上。他发完了這個暗号,右臂向前平伸道:
“地上有的是米,唔呀有根底。”①
“拜见過啊么啦?”②
大麻子把眼一瞪。“他房上沒有瓦,非否非,否非否。”③
杨子荣答。
“哂哒?哂哒?”④
大麻子又道。
杨子荣两臂一摇,施出又一個暗号道:
“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带,背靠沙。”⑤
“么哈?么哈?”⑥
“正晌午时說话,谁也沒有家。”⑦
五個匪徒怀疑的眼光,随着杨子荣這套毫不外行的暗号、暗语消失了。他们微微一笑,盯向三十步开外的那只死老虎。
然后大麻子向杨子荣一笑道:
“老大好枪法。”
“彼此彼此!老大不嫌的话,兄弟奉送。”
五個匪徒一齐狂笑地伸出大拇指头,“够朋友!够朋友!”
說着行了個土匪礼。杨子荣也還了礼。
“老大,你的心意?”大麻子好像有点近乎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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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匪黑话,意为:老子是正牌的,老牌的。
②土匪黑话,意为:你从小拜谁为师?
③土匪黑话,意为:不到正堂不能說,徒不言师讳。
④土匪黑话,意为:谁引点你這裡来?
⑤土匪黑话,意为:是個道人。
⑥土匪黑话,意为:以前独干嗎?
⑦土匪黑话,意为:许大马棒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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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荣面上略带一点凄凉地答道:“许旅长遭难,兄弟我也只有脱骨换胎,步步登高吧!”
“那太好啦!”大麻子咧嘴一笑,“老弟,门坎在眼前,咱给你挑门帘。”
“多谢大哥引荐。”
“彼此关照,咱家向来办事仗义。”大麻子說着向杨子荣把眼一闭。
杨子荣已完全明白了大麻子闭眼的意思,心中一阵喜歡,“這個匪徒给我进山的暗号了。”
想着,他从腰裡掏出一條三寸宽二尺长的黑布,把黑布一甩道:
“朋友,少等。”
杨子荣把步枪和大肚匣子挂在马鞍环上,收起了马料袋,解开马缰绳,然后按着匪徒的山规,把那條黑布蒙在眼上扎好,背向着大麻子等五人道:
“好交的,方便。”
大麻子哈哈一笑道:“错不了,朋友。”說着他命令其余四人把虎抬在马背上,又用匕首削下一根树枝,一端递给杨子荣握着,另一端大麻子自己握着,顺着五個匪徒的来路向正北而去。
座山雕的大本营,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圆木垒成的大木房,座落在五福岭中央那個小山包的脚下。大木房的地板上,铺着几十张黑熊皮缝接的熊皮大地毯,七八盏大碗的野猪油灯,闪耀着晃眼的光亮。
座山雕坐在正中的一把粗糙的大椅子上,上面垫着一张虎皮。他那光秃秃的大脑袋,像個大球胆一样,反射着像啤酒瓶子一样的亮光。一個尖尖的鹰嘴鼻子,鼻尖快要触到上嘴唇。下嘴巴蓄着一撮四寸多长的山羊胡子,穿一身宽宽大大的貂皮袄。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大條山,條山上画着一個老鹰,振翘着双翅,单腿独立,爪下抓着那块峰顶的巨石,野凶凶地俯视着山下。
座山雕的两旁,每边四個人,坐在八块大木墩上。内中有一個是大麻子,他坐在左首的第一位。這就是座山雕从当土匪以来,纠合的八大金刚。国民党委了他的旅长要职后,這八大金刚就成了他部下的旅参谋长,副官长,和各团的团长、团副。
看這伙匪徒的凶恶的气派,真像旧中所描绘的山大王。
杨子荣被一個看押他的小匪徒领进来后,去掉了眼上蒙的进山罩,他先按匪徒们的进山礼向座山雕行了大礼,然后又向他行了国民党的军礼,便从容地站在被审的位置上,看着座山雕,等候着這個老匪的问话。
座山雕瞪着像猴子一样的一对圆溜溜小眼睛,撅着山羊胡子,直盯着杨子荣。八大金刚凶恶的眼睛和座山雕一样紧逼着杨子荣,每人手裡握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寒光逼人。座山雕三分钟一句话也沒问,他是在施下马威,這是他在考查所有的人惯用的手法,对杨子荣的来历,当然他是不会潦草放過的。老匪的這一着也着实厉害。這三分钟裡,杨子荣像受刑一样难忍,可是他心裡老是這样鼓励着自己,“不要怕,别慌,镇静,這是匪徒的手法,忍不住就要露馅,革命斗争沒有太容易的事,大胆,大胆……相信自己沒有一点破绽。不能先說话,那样……”
“天王盖地虎。”①
座山雕突然发出一声粗沉的黑话,两只眼睛向杨子荣逼得更紧,八大金刚也是一样,连已经用黑话考察過他的大麻子,也瞪起凶恶的眼睛。
這是匪徒中最机密的黑话,在匪徒的供词中不知多少次的核对過它。杨子荣一听這個老匪开口了,心裡顿时轻松了一大半,可是马上又转为紧张,因为還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证匪徒俘虏的供词完全可靠,這一句要是答错了,马上自己就会被毁灭,甚至连解释的余地也沒有。杨子荣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凶恶的虎视下,努力控制着内心的紧张,他从容地按匪徒们回答這句黑话的规矩,把右衣襟一翻答道:
“宝塔镇河妖。”②
杨子荣的黑话刚出口,内心一阵激烈的跳动,是对?還是错?
“脸红什么?”座山雕紧逼一句,這既是一句黑话,但在這個节骨眼问這样一句,确有着很大的神经战的作用。
“精神焕发。”杨子荣因为這個老匪问的這一句,虽然在匪徒黑话谱以内,可是此刻问他,使杨子荣觉得也不知是黑话,還是明话?因而内心愈加紧张,可是他的外表却硬是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
“怎么又黄啦?”座山雕的眼威比前更凶。
“防冷涂的蜡。”杨子荣微笑而从容地摸了一下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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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匪黑话,意为:你好大的胆!
敢来气你祖宗。
②土匪黑话,意为:要是那样,叫我从山上摔死,掉河裡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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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叭哒!”①
“天下大大啦。”②
座山雕听到被审者流利而从容的回答,嗯一声喘了一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圈上,脸朝上,眼瞅着屋顶,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像個兔尾巴。八大金刚的凶气,也缓和下来。接着這八大金刚一人一句又轮流问了一些普通的黑话,杨子荣对答如流,沒有一句难住他,他内心感谢着自己這几天的苦练。
可是,杨子荣从俘虏口中所学到的黑话快要用完了,内心又是一阵焦急,心想:“匪徒们为了考察他们的同类,到底有多少黑话呢?是不是還有自己沒掌握到的呢?”他激剧地担心着這一点。
正在這时,座山雕突然从椅子上直起腰来,把手一挥,八大金刚立时停止了再问。他捋了两下山羊胡子,哼了哼鹰嘴鼻,把鼻尖歪了两歪,拉着长腔,傲慢地向杨子荣问道:
“這么說,你是许旅长的人了?”
杨子荣一听黑话结束,心裡就像卸了重担一样地轻松,神色更加从容,他点了点头答道:
“许旅长的饲马副官胡彪。”
“你想怎么办呢?”
“投奔三爷,好步步登高。”
“山穷水尽,也有点进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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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匪黑话,意为:内行,是把老手。
②土匪黑话,意为:不吹牛,闯過大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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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荣笑嘻嘻地,“托三爷的威风,一只老虎碰到我的枪口上。”
座山雕格格地笑了一阵,八大金刚也狂笑了许久,還恭维着他们的魁首道:
“三爷,碰得真巧,六十大寿,有人献虎。”
座山雕在狂喜中,使了個眼色,大麻子从身后舀了一大碗酒,递给杨子荣,杨子荣一看来了酒,内心完全轻松下来,這证明匪徒的进门坎子已经结束了,往下便可以随便些。他接過酒,朝空一举,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完后把满脸的胡髭一摸,转身坐在一個木头墩子上,他决心把他准备的真正礼物再晚一点献,好让這些匪徒看重自己。于是他拿出了土匪的气派,装上一袋烟吸着,說开了他這個胡彪的来历。
“三爷,我胡彪這趟溜子可不容易!跟许旅长多年,還沒苦過這么一次。奶头山被共军打破以后,许旅长和弟兄们都被囚起来啦,只有几個人流了水。栾副官沒在山上,夫人和郑三炮找侯专员讨封去啦,我在蜡烛台养马,只有咱们四個人沒遭难。现在俺们四個都各奔各的咧,我老胡走了一個多月,才来這裡……”
“那栾副官哪裡去了呢?”座山雕急急地打断了杨子荣的叙述,眼中放出一种贪婪的神色。
杨子荣一眼就看透了這個老匪的心事,于是他故意唉的一声,叹了一口粗气,摇了摇头,“别提啦!”
“怎么?你见到他沒有?”座山雕有点焦急的样子。
杨子荣吸了一口小烟袋。“看是看见啦!是在梨树沟他三舅家碰面的,可是這個人哪!真***不够朋友,哼!
……”
“那么刘维山和老栾碰面沒有?”
“什么?”杨子荣故意地问道。
“刘维山,刘维山,”座山雕好像是担心着什么,“就是那個一撮毛!”他的手向右腮上一比划。
杨子荣早明白了這個老匪的意思,便故意拉了拉架子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也沒看见什么一撮毛!”
“嗯!”座山雕眉头一皱,若有所虑地纳起闷来,“梨树沟他三舅家,一撮毛一定也去呀!”
他自言自语地抽了一口冷气,把头一歪。
杨子荣心想:“叫你们這群老匪猜吧!你们這辈子也不用想再见一撮毛了。”
静了一些时刻,座山雕又一伸脖颈向杨子荣问道:
“那么老栾他的心意怎么样呢?”
杨子荣见谈到了正题,故意拿拿架子,“妈的,一言难尽,請再来一碗酒,咱慢慢谈。”杨子荣本来就酒量很大,又加上座山雕的酒,全是匪徒自造的野葡萄酒,度数很低,在部队时杨子荣是遵守军纪的模范,从未喝過酒,可是在這個节骨眼上,他却要来它几大碗,在匪徒面前要表表他的气派,不能当個低三下四的喽罗。
座山雕为了探听出他长期找的那栾匪的消息,忙令大麻子又舀了一碗。杨子荣接過来又是一饮而尽,拭了拭嘴,清了清嗓子道:
“老栾真***不仗义,我們俩一见面,他就三番五次地拉我直接去投侯专员,我想,他手裡拿着许旅长的‘先遣图’,我***单枪匹马,到了那裡我怎么能吃得开呀?别***拉我给他当随从,老胡向来不舔别人的碗边。叫我喝他们的冷饭汤呀!我不干。又加上蝴蝶迷和郑三炮在那裡,我他妈更不去啦,那些不仗义的家伙,眼裡从来就看不起我老胡,說正当一点,他们是怕我老胡。個顶個哪個我也不怕他。
我能跟這些小耗子去当差使嗎?
你說!三爷?所以我当时就向老栾表白,我說:‘老栾哪!
别到侯专员那儿去吧,蝴蝶迷和郑三炮在那裡,去了也沒有咱哥俩的甜头,看看郑三炮那小子只去报了個信,就升了团长,你去也白搭,咱们還是去威虎山投崔三爷吧!’你猜他怎說的?他說:‘算了吧老胡,你的主意全不对,你去孝敬那座山雕干啥?他手下有八大金刚,你去了還能给你個九大金刚?就是给你個第九位,他那個小山头也得听侯专员、谢司令调用。咱到侯专员那裡当不上团长,也干他個中校参谋。’說着他从腰裡掏出了‘先遣图’,朝我眼前一摆,又說:‘看看!老胡,咱有這個。’”
杨子荣說到這裡,故意点着烟,大抽了两口,用眼飘了一下座山雕。這個老匪已被杨子荣這套谎话,气得满脸青筋。
对他所希望的那份许大马棒的“先遣图”,已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三爷!你說他去他就去呗!可是他妈還硬拉我,后来他看到实在拉不动了,他又向我耍手腕,又向我要旅长那匹马,他說他走不动。妈的!他走不动我就走得动啦!当然我不能给他。嘿!真***小人,他又想了個办法,想用酒灌醉我,晚上骑马跑。妈的,我老胡是干啥的?我吃他们這一套哇!好!
来吧!我就给他来了個将计就计。奶奶操的,你挖我,我還要挖你啦!于是我就和他碰开了大碗,一连八大碗,我老胡還沒怎的,這小子***就伸了腿,醉得人事不省,像***一摊稀泥。我一想,一不做,二不休,得下手就下手,我就趁他大醉,穿上他的衣服,拿了‘先遣图’,骑上我的快马,我就溜来啦!”
“好!好汉,老胡了不起!”八大金刚和座山雕乐得一拍大腿,向杨子荣伸着大拇指头。
杨子荣得意地一笑,掀开大衣襟,露出栾匪化装小炉匠时被捕的那件衣服,用匕首刺开衣襟角,拿出了从一撮毛身上搜出的那张“先遣图”,向座山雕一挥道:
“三爷,看看,在這裡,咱老胡给您拿来了!”
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一阵狂笑,走到杨子荣跟前,拍着杨子荣的肩膀,伸着大拇指头,“老胡,真不含糊,好样的,有两下子,我崔某绝不能亏待你。”
說着這個老匪的手像鹰爪抓兔子一样,拿去了“先遣图”,摊在桌子上,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放在他椅子底下的一個铁匣子裡。然后拉着杨子荣的袖子,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让杨子荣坐下。嘴裡叨叨地嘟噜着:“好样的,有两下子,有两下子……”
杨子荣却拉出毫不以为然的神气道:
“三爷,小意思,算不了什么,這不過只是一点见面礼罢了!”
“老胡!”座山雕俯下脸笑嘻嘻地看着杨子荣,“你知道,我崔某想這件东西不是一天半天啦,你想想這部分力量要落到马希山他们手裡,那么许旅长這個地盘和人都被他抓去了,等**来了,他成個大财东,我他妈成個穷光蛋,用什么本钱来讨封啊!所以许旅长一遇难,我就赶快派一撮毛去找栾副官,沒成想這小子看不起我,妈的!有他的。如今老胡你把它拿来了,我在這滨绥图佳地区岂不坐上第一把交椅了嗎?
哈哈……有功,有功……”
“沒啥!”杨子荣睁着两只傲慢的眼睛,“這不過是我老胡的第一手,小意思,今后您再看咱老胡吧,干個漂亮的给您看看,不是我老胡說大话,”他立起身来,把粗大的拳头向桌上一摆,显得是那样的威武,“凭咱這身武艺,打遍天下也不怕。”
“好!”座山雕兴奋地一拍大腿,“老胡,现在我封你为威虎山上的老九,以后咱的地盘一大,還可以独辖山头……”
“谢三爷……”
“别忙!”座山雕把手一扬,“因为我們是**,总還得有個官衔,现在我委你为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团副。”說着這個老匪自己亲手舀了一碗酒,递给杨子荣,“来!老九,祝贺你劳苦功富,荣升上校团副。”
“祝贺胡团副荣升!”八大金刚一齐喊道。
杨子荣把胸膛一挺,两個膀一抖道:
“托三爷的福,借诸位的威,我胡彪愧领,愧领!今后還祈求三爷提携,各位哥们捧场。”
說着接過酒来,又是一饮而尽。
匪首们得了杨子荣所献的“先遣图”,吵吵嚷嚷,狂喜乱笑,谈论着他们的今后。
杨子荣看着,内心涌出胜利的微笑,心中满意自己這第一场戏演的成功。他想:“這些若回去告诉同志们,那该多么有趣可笑啊!特别是那個天真的小白鸽,又要乐得跳舞了。等着吧!同志们,等着咱们胜利的会师。我会尽我的一切智慧,来完成党的委托。”他忽然心一沉,好像沉重的任务重压着他的心头,“這不過是刚钻进匪巢,关键問題還不在這裡,而是在未来,艰苦的斗争刚刚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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