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杨子荣智识小炉匠
“报告!”警卫员高波走进来,“田副司令到!”
王团长和少剑波立即离开座位,刚要出去迎接,田副司令已经跨进门来,他和少剑波握了手,玩笑地问道:
“怎么样?远征司令同志?”
“一切都准备好了,离出发還有一点钟。”
“一切!嗯?一切?”田副司令不慌不忙地坐在一個凳子上,“好吧,那你就汇报一下你的一切吧!”
少剑波立在田副司令的对面,像在操场上背报告词一样:
“小分队的组成,有侦察英雄杨子荣,战斗英雄刘勋苍,攀登能手栾超家,长腿孙达得……”
他从人员說到装备,說到他所想定的战术,他所准备的一切。他显然有些满意自己的准备工作,不觉流露出了一点骄傲的情绪。
“這就是你的一切嗎?嗯?”田副司令的脸上现出了少剑波沒有想到的严肃的表情。
少剑波知道首长已经听出了漏子,又知道他向来对部下战前的准备工作要求很严,不放松任何一点微小的破绽,所以少剑波脸上一红,沒有回答。
“嗯?怎么样?一切都报告完了嗎?”
“都完了!”
“我问你,发生了伤号怎么办?”
“這個已经准备了!”少剑波微笑着松了一口气,“每人带了三個救急包。”
“三個救急包能解决伤病员的一切問題嗎?”
“轻伤是可以的!”
“要是重伤呢?”
“我相信战士们的全身本领和忍耐力……”
“荒唐!”田副司令更加严肃地把眼盯着他,“如果那伤势超過了战士的忍耐力呢?嗯?那只有让战士牺牲生命嗎?”
“不!绝不是這個意思。”少剑波又有点着慌了,“我們要集中所有的智慧,用极少的伤亡换取大的胜利。”
“那只是你的主观愿望。要知道,茫茫无边的林海,不是你当年的烟台街;酷寒的北满严冬,不是你胶东半岛上的春天;现在你是满山捉恶狼,不是烟台市的瓮中捉老鳖;你的战斗全程至少是半年,而不是你烟台街上的一宿。時間地点條件都不同了,懂嗎?”
“是的!”少剑波心服口服地承认,“我只想让小分队更精干,尽量不让它有什么累赘……”
田副司令看到這個心爱的年轻的部下已经有些难为情,脸上便现出了笑容,走到剑波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我先给你记上這笔账,开始就主观潦草。你在日记本上也写上,你就写:‘老田這家伙真厉害,沒出发就把我克了一通’,還可以加上個破折号,‘不吉之兆’!”
三個人都笑了。
田副司令为了看看即将出发的小分队和不耽误少剑波的准备,便戴上军帽,說了声“快准备你的卫生兵”,便走出门去了。
王团长和少剑波对笑了一下,一伸舌头:“好厉害!”王团长转回身向卫生队打电话,让卫生队长立即派一個身强体壮、政治坚定的卫生员来,要带足防冻、急救、止痛的药品。
不多时,进来一個经常坐大车的患气管炎的卫生员,王团长一看生了气:“真乱弹琴,快回去叫你们队长来,回去!”
那個卫生员揉着他還沒睡醒的眼睛回去了。
当卫生队长走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他听了王团长的申斥后,提出了他的困难:
“体格强壮的卫生员都下连队了,卫生队所剩下的两個男卫生员都是身体最差的老病号,要不是這样他俩也早就到连裡去了。那一個是脚鸡眼病,還不如這個害气管炎的呢!早也沒通知准备,现抓……”
“好啦!好啦!”王团长不耐烦地走近电话机,向一营挂电话,“总机……总机……要一营……要……”
“报告!”一個清脆的少女的声音,使王团长转回头来,“用不着向营裡调,我去!”白茹——卫生队的护士长,十八岁的女兵,已全副武装,精神是那样的饱满,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直盯着還沒挂通电话的王团长。
少剑波在一边不耐烦地把手一摇:“乱弹琴!你们卫生队好不好不来开這個玩笑?”他把头一低,喘了口粗气,嘟哝道:
“除了‘病号蛋子’,就是‘丫头片子’!”
“别轻视女同志!”白茹不服气地一歪头,“哪一次战斗沒完成任务?”
少剑波朝她一瞪眼,不耐烦地說了声“小分队不要女同志”,就走向电话机去。
王团长因为沒挂通电话,把耳机向架上一搁,生气地說:
“值班员又睡觉了,普遍的麻痹……”
白茹走上前去說:“团长,沒必要再调连上的卫生员,我去!我的一般治疗技术比他们高,保证完成任务!”她又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一步,“你调也调不来,各连的卫生员全到军区卫生处学防冻去了,他们的训练班设在宁安县城。”
王团长朝她一笑:“不行,山林裡,严冬的季节裡,不是普通的战场,小白鸽!你吃不消!”
“不是普通战场,它也是战场。”白茹因为王团长常和她开玩笑,她平常也像对长辈一样对待他,所以說话也就随便些,不像对少剑波那样拘束。“斯大林同志說過,**员不是普通人,而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是**员,什么特殊困难我也不怕。看看,”她从肩上摘下了肥大的药包,边說边摊,“什么我全准备好了,防冻的,急救的,润擦的,注射的,治疗的,什么都全,首长检查检查,哪一点我沒想到?我沒有病,体格好,觉悟也不低,意志也坚定,自愿自觉!”她的话越說越急,清脆得像鸟噪一样,谁也别想插进半句话。“你们首长们也常教育我們說:‘战斗的胜利是建筑在战士们高度的政治觉悟,钢铁般意志和高超的战斗技术的基础上。’现在你们不让我去,是违背這條原则的,打击情绪,扑冷水,妨碍战斗积极性……”
“好了!好了!小白鸽,”王团长笑着一挥手,“别给俺戴帽子啦!”
“谁呀?這么厉害!”田副司令走进来,向白茹一打量。
“好厉害的嘴!”
“小山子战斗的抢救模范小白鸽。”王团长咧嘴笑道。
“好!她有资格参加小分队,让她去,给少剑波加上点累赘。”田副司令一面吸烟一面說,“不過需要带上匹马。”
“报告司令,别给我增加马的累赘,我绝累赘不了小分队和二○三首长。我相信我会是小分队最有用的战士之一。”
少剑波還是不耐烦:“别啦!别啦!看她的身轻得像只鸽子,全身的力气也沒有刘勋苍一只手的力气大。女同志不成!”
“什么不成,”白茹理直气壮地一歪头,“這是司令和团长的命令。”
“对!”王团长笑着,“是司令和团长的命令,现在我命令你,马上去小分队,准备出发!”
“是,马上去小分队,准备出发!”白茹行了军礼,乐得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少剑波对小分队增加這样一個小女兵实在不满意,内心又怨自己事先沒准备好,可是他为了小分队的坚强精干,還是决心向王团长再次請求,“团长,白茹不成,還是……”
“沒法子!”王团长两手一张,肩膀一耸。“连裡的卫生员全受防冻训练去了!”他马上凑前一步,拍着剑波的肩膀,“白茹有很多优点,小分队战士都很壮实,是可以带了她的,特别是她的技术高于一般卫生员。”
的确,白茹在人的心目中确是一個不平常的女兵,她曾因为在小山子战斗中从火线上一连抢救了十三個伤员而荣获抢救模范,并升任护士长,她今年刚刚十八岁。
她很漂亮,脸腮绯红,像月季花瓣。一对深深的酒窝随着那从不歇止的笑容闪闪跳动。
一对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像能說话似的闪着快乐的光亮。两條不长的小辫子垂挂在耳旁。前额和鬓角上漂浮着毛茸茸的短发,活像随风浮动的芙蓉花。
她的身体长得精巧玲珑,但很结实。還有一個十分清脆而圆润的嗓子,善歌又善舞,舞起来体轻似鸟,唱起来委婉如琴。她到了哪裡,哪裡便是一片歌声一片笑。她走起路来轻爽而灵巧。她真是人们心目中的一朵花。因为她姓白,又身穿白护士服,性格又是那样明快乐观,每天又总是不知多少遍地哼着她最喜爱的和她那性格一样的“飞飞飞”的歌子,所以人们都叫她小白鸽。
田副司令看了看表,差两分十一点,“好啦!我不改变你的计划。你第一箭,射什么靶子?”
少剑波很干脆地答道:“還是那只胶皮鞋,到现在为止,那是唯一有痕迹的目标。”
天阴地黑,疾风呼啸,飞沙扑面,北国的严冬降临了!小分队向山涛林海无边无际的老爷岭出发了。
奇峰险恶犹如乱石穿天,林涛汹涌恰似巨海狂啸。林密仰面不见天,草深俯首不见地。
谁知這老爷岭到底巍峨有多高?
究竟连绵有多广?人說:
“老爷岭,老爷岭,三千八百顶。”小分队几天的行军,才翻過了十几個山岭。第三天的晚上,他们宿营在牡丹峰山半腰的一块吊悬着巨石的石洞裡。這块巨石和牡丹峰比起来,只不過像人体上一片小指甲那样大。可是少剑波三十六人的小分队,只占了這洞的一個小角角。战士们立在這個难得的营房裡,借着傍晚夕阳的余辉,眺望着森林的奇景。在他们对面的一棵大树杈上,有一個碾盘大的大树洞,一只大黑熊爬呀,爬呀,爬上去了,钻进了树洞。小分队现在每天和野兽作邻居。
一個寒风刺骨的早上,小分队到达九龙汇。這是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圖上标记着老爷岭心脏地带的一個小屯落。
它距林边最近的屯落也有二百余裡。
這個屯落是因地势而得名的。屯的四周有九條大岭,向中心伸来,巍峨险峻,形似九條巨龙。九條岭之间有九條山涧,涧中的激流冲向屯的南边,把一块交汇点上的老大老大的大青石,冲成一個深潭,人们管這個潭就叫九龙潭。旱天涧无激流,潭中水平如镜,呈天蓝色,映出九龙山岭的倒影,活像九條巨龙盘踞深潭。夜间,满天星斗映入潭中,恰似潭底又有天空。雨天,涧中激流冲下,在九條激流的汇冲点,泛起一朵数十丈高的大水花,像一座蘑菇形的棉花山。
屯人对這個奇险的深潭敬之如神,每逢农历二月二日,老百姓說是龙抬头的一天,又說是山神爷的生日,家家户户到潭边焚香烧纸,摆供磕头。
全屯共有三十六户人家,在這山根涧边的黑土地上种粮食种菜,旱天不旱,涝天不涝,年年丰收。农闲时,就挖参打猎采蘑菇,住的房子全是圆木搭成的大马架,或是靠山挖成的窑窖。使用的家具器皿,很少有陶瓷器,大多是自己种的葫芦,大的当饭盆,小的当饭碗。每家供奉着两個神龛,一是山神,一是龙王。
只是因为在上次大部队搜山时,杨子荣在這屯东南三十多裡的地方捡到一只白色的胶皮鞋,所以才把少剑波的小分队引到這裡。可是匪徒在哪裡呢?破胶皮鞋上是找不到任何答案的。屯的周围也再沒发现别的任何痕迹。
茫茫无际的林海,和为数很少的小分队,在探索匪徒的踪迹上碰到了难题。调查老百姓时,他们只是說:“都是中国人,为什么還打仗?”或者說:
“這裡三年前有日本军队来過,以后再沒看到什么队伍。”一连八天,事情毫无头绪。热情活泼的少剑波,在人们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沒了笑容,沒了歌声。
少剑波坐在一所马架木屋裡,想念着单独出去执行任务的杨子荣和孙达得。他俩是在小分队进九龙汇的头天晚上,就扮成收买山货的商人,奔向捡胶皮鞋的地点去了,到今天已整整去了八天了,毫无信息!他俩为什么扮成收买山货的商人呢?因为這裡除了本地的猎手之外,外来的人只有低价收买山货的投机商,而且是几年内才可能来一個两個的,来时用一些粗布、农具和家具,交换群众珍贵的人参鹿茸和原皮等——极不等价的交换,使這裡的群众恨透了這类投机商。
杨子荣和孙达得来到捡鞋的地点后,在這密不见天日的大森林裡,在這密不露地皮的烂草丛中,像旷野裡找针一样,寻遍了周围所有的山头,所有的小沟,可是几天中毫无所获。
虽然已是初冬天气,但他们俩每天都是满身汗。
“沒啥希望了!還是另找别的线索吧!”孙达得十分疲倦地要求杨子荣。
“不!达得。”杨子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摸胡髭,“這只破胶鞋必有個来龙去脉。鞋是人穿的,人不到這裡,鞋自己绝不会到這裡,对嗎?”杨子荣为了鼓励孙达得的情绪,還是装得信心百倍的样子。
“也许是猎手扔在這裡的,或者猎手被野兽吃了,只剩下一只鞋。要不四外为什么一点其他的征候也沒有呢?”
“這倒有可能。”杨子荣咧嘴一笑,从腰裡掏出那只破胶鞋,仔细打量着。“达得你看,鞋上沒有血,我捡鞋的周围既沒血也沒人骨头,所以不可能是野兽把人吃了。另外,据我了解,猎手们沒有穿胶鞋的,村裡的普通人更不可能穿這种鞋。你是個老山林通,是這样嗎?”
“是的,是這样!”孙达得两只眼睛直僵僵的盯着远方,“不過也有特殊情况……”忽然,他的眼神一转,“特殊……特殊……”一面說着,一面爬起来向对面的一個地方跑去。杨子荣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面跑。
孙达得腿长跑得快,跑到一棵大树下,突然跳了一跳,双手一拍屁股,回头狂喜地大声喊道:“杨子荣,哈哈,特殊,特殊,特殊发现!”
他回過身来,把杨子荣拉到一棵大树下边,指着大树上人头高的地方,一块被刀子刮掉了树皮而留下来手掌大的一片白茬。“特殊发现!”
杨子荣喜歡得满身紧张,迅速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兴奋地嚷道:“达得!是刀砍的痕迹,沒错!沒错!”可是他马上犹豫起来,心想:“這一刀痕能說明什么呢?”他凝思了一会,突然又兴奋地拍了一下孙达得的肩膀:“达得,這是咱俩三天来的第一個发现,常言道:‘人過留踪,雁過留声。’难道匪徒在走過的地方什么也不留?沒那事!达得,耐点性子,再找!”
杨子荣顺大树绕了几個***,沒有发现第二個白楂。他又凝想起来:“這一刀……是猎手在试验他的刀锋呢,還是有人无意中随手削掉的?它与胶鞋有沒有联系呢?它与匪徒究竟有沒有关系呢?”一连串的问号从他脑中掠過。
他靠在大树上,朝着白茬相背的方向,仔细地观察着前面的每一棵树。从树枝到树干,从树干到树根,他一节一节一棵一棵地观察着。
“好!又一处!”他突然一声欢叫起来,“达得!来!又一处!”說着他跑向前去,在离第一棵树四十几步远的又一棵树上,在人头高的地方,又是一片同样刀削的白茬。杨子荣回头打量了一下,从胶鞋点到第一棵刀削的白茬树,再到他发现的第二棵,在這百米的距离中,排成从东南到西北的一條直线。于是,他俩再向西北方向寻去,接着又发现了第三棵,第四棵,第五棵……杨子荣搓了搓胡髭,向孙达得笑道:“达得,這一下可找着线头了。這肯定是一個什么人,怕在森林裡迷失了路而弄的路标,你說对不对?”
“对!”孙达得来了神气,“一定,一定!不過是猎手弄的?
還是采蘑菇的人弄的?還是挖参的人弄的?還是土匪弄的?這可不敢保。”
“不管是谁的,先得猜透這個谜,先查他個山穷水尽再說!”
“对!干起来!”孙达得满身是劲,蹽开了长腿,和杨子荣在茂密的大森林裡,查迹前进。……杨子荣——這個老有经验的侦察能手,是雇工出身,是山东省胶东半岛上牙山地区的抗日老战士,现在是团的侦察排长,已经四十一岁了。他虽然从小受苦,沒念過一句书,却绝顶聪明,能讲古道今,《三国》、《水浒》、《岳飞传》,讲起来滔滔不绝,句句不漏,来龙去脉,交代得非常清楚,真是一個天才的评书演员。在他为农的时候,阴天下雨,冬季农闲,总是有许多人围着他,邀他讲古,他冬天像盆火,夏天像個大凉棚,谁都喜歡他。正是這股聪明劲儿,再加上勇敢和精细,他才在侦察工作中完成過无数的惊人的业绩。但是,這一次他将怎样完成任务呢?
他俩又查寻了三天。干粮用尽了,为了不暴露自己,又不能猎取野兽,因此他俩唯一的食品就是清水煮蘑菇。
這天傍晚,他们登上一個陡立的山头,刚一喘息,忽然看见脚下的山洼裡有一缕炊烟。两人立时忘了疲倦,张大了眼睛向炊烟看去,影影绰绰发现了十几所小木屋。杨子荣掏出指北针,判断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计算着三天来走的方向和距离,又回想着所走的套形路线,又判断他们小分队大本营所在地九龙汇的位置。当他得到了肯定的结果时,便向孙达得說:“达得,又是一個新发现,這個屯地圖上沒有,上次搜山时我侦察過這裡,沒有发现土匪,它在九龙汇的北边,不超過三十裡。”
“嗯!我弄不清楚,我相信你的判断。”孙达得只顾张着警惕的眼睛紧盯着那群小房。“上次是大兵团来,土匪可能吓跑了。怎么办?也可能是土匪窝。”
杨子荣微笑了一下,“不一定。
我們找了六七天,要真是匪窝,那该多好呀!”
這时突然从屯裡传来几声狗叫和鸡叫,杨子荣顿时脸上现出了败兴的表情,很懊丧地說:
“坏了,达得,土匪窝裡怎么会有鸡有狗呢?”
孙达得哎的一声,也泄了劲,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了。
杨子荣勉强地笑了笑說:“达得,下去,吃顿饱饭再說,别放松警惕。现在我的身分是山货商,你的身分是脚夫。别粗鲁,小心注意,少說话,多看事。懂嗎?”
孙达得点了点头,两個人互相检查了一下化装,就顺坡下山,步向脚下的无名山屯。
进了屯,天已昏黑,屯中十几户人家。已是家家***,這灯全是大松树明子。杨子荣叩开屯西头一個小马架房,灯影裡坐着两個人,一個老头,一個老婆,在灯下吃饭。一见新来的客人,惊得长時間說不出话来。
“我們是山货商,牡丹江德成山货庄的老客。别害怕。”杨子荣鞠了一個躬,“我們刚到,求大爷大娘留個宿,方便方便。”
老夫妇這才稳住了神,“老客从哪来?”
“九龙汇。”
老头突然一愣神,“唔!听說九龙汇来了兵,不知是真是假?”
杨子荣被這一问问得愣住了,因为,小分队住在九龙汇,一定要封锁消息,保守秘密,为什么這裡会知道呢?可是他马上一转念,“老大爷,他来他的兵,咱做咱的买卖,管那些干啥?”为了少說话,他就把话头努力拉到收买山货的生意经上,只是有两点他非问明不可,就是這裡到九龙汇的距离,和他怎么知道九龙汇有兵。幸亏這老夫妇年纪大了,不太注意這些事,因此杨子荣得知,這裡离九龙汇只有二十裡路,翻過大岗就是;他们所以知道小分队,是因为這屯的猎手在山上看到小分队在演习攀登。
第二天,杨子荣一早就每家每户地跑了跑,打听人参、鹿茸、原皮的价钱。可是這裡老百姓一概不要现钱,非实物交换不可,因为他们被前三年来的两個奸商骗怕了。
晌午,杨子荣和孙达得坐在街头上休息,屯裡的大人孩子围了几十個。這大概是全屯的人了。杨子荣正在问长问短,突然孙达得一声喊:“杨……哎,哎,掌柜的!”
杨子荣把眼一斜,孙达得把嘴一噘,杨子荣的眼光就盯在一個孩子的脚上了。
這是個十岁左右的小孩,右脚穿一只木底鞋,左脚穿一只白色的破胶鞋,那鞋比他的小脚要大一倍。
杨子荣转弯抹角地七问八问,就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家裡有一個父亲,近三個月来有病,還有一個母亲,再就是前几天来了一個舅舅,年纪将近四十岁,是個小炉匠,来看他姐夫、姐姐和小外甥,全身上下是山外人的打扮,只有脚上的一双鞋却是山裡猎人穿的蹚雪牛。
深夜,杨子荣命令孙达得严格监视這個住小炉匠的人家的周围,自己便根据他询问到的道路,和指北针所指方向,悄悄地奔向九龙汇去了。
少剑波正在灯下写着日记,杨子荣闯进门来:“二○三首长,還沒睡?”
少剑波一听杨子荣的声音,一下蹦下炕,两人紧紧地拉着手,“子荣,子荣,太辛苦了,来!先喝水。”
杨子荣接過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把嘴一擦,像背书一样說了他俩的经過,最后他說:“破胶鞋那一只找到了,小炉匠是一大疑点。怎么样?可以捉住审他一下嗎?”
“对!”少剑波的眼眉一耸,可是马上又一皱。“不!這些匪徒不同于一般的国民党俘虏,同时仅是可疑,這样作太轻率。”
“可是又不能等,”杨子荣擦了一下嘴巴,“因为咱们的秘密已经不成为秘密了!”
“是的!那是我故意不让它成为秘密,为的是看一下那個屯的人的行动。我看這样,我們赶跑他,看看他跑向哪裡,這比审讯更有效。怎样?”
杨子荣微笑着点了点头。
“重要的是,子荣同志,這個可疑的家伙向哪裡跑?如果是向山裡匪巢跑,那就让栾超家去对付他。不過這家伙不会那样傻,恐怕他還是往山外跑,這样对他有利。如果是這样,那就要用更复杂的侦察手段,那還是你和他打交道。”
“太好了!這样可能得的东西更多些。”
“那好!”少剑波笑了笑,“子荣同志,你還回去,扮演你的角色,我天亮就到!”
杨子荣别了剑波,星夜赶回去了。
天亮了。少剑波带着栾超家小队,奔向那個无名小屯,在屯东头的一個小屋裡,战士们捉来了一個山货商,一個脚夫,一個自称小炉匠的外乡人。
少剑波板着面孔,向那個山货商问道:
“你是什么人?”
“牡丹江市,德成山货庄的外柜。”
“什么名字?”
“杨锡铭。”
“看你這把大胡子,不像商人,說实话,干什么的?”
“我是牡丹江有名的杨腮胡子。”
“快回去,再不准你们這些奸商来欺骗這山沟裡的老百姓,我們政府会组织他们下市,明白嗎?”
“明白!”那個自称杨锡铭的山货商连连鞠躬,“明白……”
少剑波又转向那個自称小炉匠的问道:“什么人?”
“小炉匠!”那人一挤眼答道。
“這裡又沒有什么锅碗盘盆,你来這当什么小炉匠?分明是土匪!”
“不不,长官,我是在山外干活,来看看我姐姐。咱耍了半辈子手艺……”
“你不知這有土匪嗎?到這来送死?”
小炉匠歪了歪嘴,“哎哎!我就走!我就走!明天就走!”
少剑波正要再问,从外面来了個有病的男人,和一個女人,手裡领着個十几岁的小孩,一进门,连连的鞠躬,“老总!
老总!他是俺内弟,不是外人,我們全家担保。”口裡虽這样說,面孔却十分冷淡,表现得特别慌张害怕。
“好吧,限你们明天快回去!”
少剑波立起身来,等两個商人和小炉匠都走了以后,带着栾超家小队,奔向正西杨子荣来时经過的山顶。
第二天,小炉匠向正东走去,杨子荣和孙达得跟在后头。
他们一路上竟成了朋友,大谈其各行各业的生意经。這小炉匠的举止言谈是那样坦然,丝毫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杨子荣心裡反复地在想:“他真的是個小炉匠?为什么他向山外走而不向山裡走呢?如果是匪徒的联络人员,为什么对我們毫不介意呢?是個好人呢?還是個很高明的匪徒呢?要是好人他为什么又走那样一條鬼祟路呢?”杨子荣耽心着,怀疑着,可是他那老侦察员经验使他的决心沒有动摇,心想:“不能轻看了匪徒骨干的伎俩……”
天色昏暗了,小炉匠走得越加快起来,虽然他的样子看来是十分疲倦了,脚也一拐一拐的,可是他還是咬着牙根往前奔,像是要奔一個什么目的地似的。尽管杨子荣和孙达得一再提出露宿下来,可是小炉匠总坚持說:“這块地方林深野兽多,再走一程才安全些,越靠林外边越保险。”
可是有时碰到树林子并不浓密的地方,小炉匠還是這样說,這倒引起杨子荣新的怀疑,他暗暗触了孙达得一把,示意要他警惕。
夜深了,三星高悬在东南天上。
走到一座高大的石峰根下,小炉匠却坚持要在這裡宿下了。
杨子荣和孙达得一看這座险恶的石峰,和周围漆黑的密林,心裡有些胆虚:“這裡是不是会有匪伙?”又马上冷静下来,摸了摸插在裤带上的二十响手枪,一壮胆,便宿下来了。
這样冷的天气,小炉匠竟不愿意和杨子荣两人靠在一起睡,却自己掠了一大抱荒草,躺在一棵大树根下,距杨子荣两人十余步远。
杨子荣的心老是跳個不止,虽然疲劳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沒有,却总不能睡着。只听得小炉匠躺下不久,便发出了呼呼的鼾声。杨子荣的怀疑,又在随着他那似乎很安静的鼾声而逐渐消逝着。
深夜的寒风彻透了他商人式的棉袍,连特别能睡觉的孙达得也被冻醒了。可是小炉匠依然是呼呼地打鼾。杨子荣心中对這一现象,却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這裡有匪伙,自己只有两人两枪,力量是過于单薄了;喜的是這個狡猾的家伙的破绽被进一步发现了。最明显的是小炉匠過多的翻身,和他熟睡的鼾声不相称,他翻身时也呼呼地打着鼾。尽管杨子荣有些胆虚,却很兴奋,暗暗一笑,“好!我就来一個‘投其所好’,‘施其所求’。”杨子荣触了孙达得一下,自己便由小声到大声,打起鼾来,为了装得像,他努力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不翻身。他心想:“你這個狡猾的家伙,我装得比你像得多。”
“老客!老客!老客!”从小炉匠那裡发出了低沉而胆怯的喊声。“杨掌柜的!杨……”
他又改换了一下称呼。
杨子荣扯了孙达得一下,一声沒响,右手紧握着裤带上的枪把。
小炉匠见沒有声音,便悄悄地从草窝裡爬起来,轻手轻脚,绕過几棵树,向石峰那边摸去了。
杨子荣一触孙达得:“你躺着别动,准备好,我跟上去。”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杨子荣那双久经黑夜锻炼過的眼睛,紧盯着小炉匠那條腰带上的白手巾。他那轻静无声的脚步,再加上一棵棵大树的掩护,尽管小炉匠警惕得像個惊了枪的狐狸,却沒有发觉背后十五六步有人跟着。
小炉匠走出了二百多步,好像非常宽心似的,蹽开了大步,向石峰根快步走去,在石峰下边的几棵大树下停住了。只见他弯下腰又直起来,哼的一声,仿佛在用力,接着就咕的一响,像石头敲击的声音,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家伙靠在一棵大树上呆了一会,像是在观察周围的动静,然后就大步走了几步,随着吱格一声响,他的影子不见了。
杨子荣像一個捕鼠的狸猫,躲在一棵大树根下,两只眼透過黑暗,紧盯着吱格响的地方。突然,那地方闪了一下火柴的光亮,接着便闪出了灯光,杨子荣的心突然像火光一样地亮了。他从棉袍襟下抽出小分队每人特备的匕首,轻轻地刮掉了一小片树皮,树上显出了一片白茬。他看了一下北极星,判定了一下方向,然后又仔细看了一下险恶的山峰。当他相信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也可以找到這裡时,他便轻迈着步子,走近了亮光。嘿!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他借着窗裡照出来的微弱灯光,看清了這是一個小石洞,洞口有一张用细圆木编排成的小门。裡面什么声音也沒有,只有小炉匠一個人在裡面喘气。
杨子荣又轻脚走回来,躲在一棵大树后边,对這個秘密石洞注视着。
约有一点钟的時間,洞裡的灯一灭,小炉匠急步闯出来了。杨子荣沒来得及先走,那家伙已闯過去了,向原来宿下的地方走去。
杨子荣心中一急:“坏了!這家伙回去一定先看我在不在,怎么办?”他脑子裡一阵激烈的思索,便蹽开大步,绕着小炉匠的影子向回转。可是小炉匠走的是直线,他走了個大弯子,总是沒能抢先。
小炉匠到了宿下的地方,又低声叫了两声:“老客,杨掌柜!”
“怎么,冷嗎?”杨子荣高声而温和地从他背后问道。
“哎!”小炉匠的声音显然很慌张。“杨掌柜,你,你……”
“哎呀,***!把肚子冻了!
痛得厉害,拉稀了,我怕臭得你们俩睡不着,到北边解了解。怎么样?這裡闻不到味吧?”
“哎,哎……”小炉匠虚假地笑了,“闻不着,闻不着,哎!
不客气。”
杨子荣躬着腰捂着肚子,装着肚子痛的样子,走回自己的铺上,给沒睡着的直挺挺躺着的孙达得盖了盖棉袄,自己就躺下去。
第二天下午,到了森林边缘一個百多户的屯落梨树沟。杨子荣和孙达得为了不引起小炉匠的怀疑,便马上和他告别,向正西的呼家屯走去。
傍晚,他俩转回来,完全换了一套装束,成了两個解放军战士。在梨树沟屯东小丘上的一個破房框裡掩蔽下来,因为這裡可以看见屯中的街道和院落裡的一切。
太阳落山了。
村东一個大户,四合院,石灰墙。小炉匠挑着一担小炉匠挑子,贼头贼脑地溜进去了。
不多时一個胖胖的老头,把头探向门外,两面张望了两眼,然后当啷一声关了大门,只听得哗啦啦上了闩。
孙达得急得不耐烦,要求道:“這下准了,這是家大地主,捉了算啦。”
杨子荣笑道:“忍耐些!要挖匪徒们的底,不要因小失大。
水越深咱们放的线越长,线越长,捉到的鱼越大。”
黑昏,起了山风,刮的呜呜乱响。
杨子荣和孙达得下了山丘,来到這大院墙外,低声商量了两句,接着就翻墙而入,走进院后。在大风响的掩护下,连他俩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响。挨进东厢房的夹道,摸到正房的窗下。屋裡静悄悄的,好像沒人。只有东间一個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突然,一股特别的味道气鼻而来,孙达得拉了一下杨子荣的袄襟,用嗓子内的声气說:“大烟味。”
杨子荣把手往下一压,头一摇,示意不叫孙达得再說话,然后他摸到窗台下,用唾沫口水蘸在食指上,润开窗户纸。关东山的窗户纸是糊在外面的,灯下润开是不易被发觉的。然后用一只眼对准這個杏核大的小孔向裡看去。
靠窗的大炕上,中间放一盏大烟灯,小炉匠和刚才关门那個胖老头,一個炕头,一個炕尾,弯弯的像一对大虾,抽得正起劲。
小炉匠冲冲吸了一肚子,一口气忍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噗地喷出一口浓浓的青烟。
過足了瘾,两人坐起来。小炉匠鬼头蛤蟆眼地說:“三舅,今天带来二百两。”說着他走下地来,从挑子裡拿出黑忽忽的十大块。
胖老头也下了炕,揭开正北壁窝上的一個佛龛,露出一個大肚子弥勒佛。他端起了那個佛,小炉匠把十块大烟土放进佛位下的座箱裡。
杨子荣一伸舌头,惊讶地想道:
“這個家伙真够狡猾。带了這么多大烟咱還沒发觉。”只见两人又回到炕上,胖老头闭目合眼地问道:“怎么带這么少一点来?”
小炉匠低声答道:“三舅!你不知道,這趟沒接上捻子。”
“怎么?”胖老头惊问一声,睁开了眼睛。
“差一点叫**捉去。”小炉匠靠近胖老头,“共军进山了,九龙汇、九龙后都住上了。
要不是外甥我来得快,差一点叫他们看破。我三言五语把那伙小子给打发走了。我也沒敢再去接捻子,怕露了马脚,就回不来了。有两個自称是牡丹江山货庄的人和我一块下山,***!什么山货庄的,明明是**做的扣子!奶奶個熊,他想让我栾平上套哇!我装得一点事沒有,弄得那两個老小子淡而无味地走了。哈哈!
……”他大笑了两声,“刁猴头這小子又该骂我了,他今天一定在馒头石那儿等的发疯了。”
胖老头哼哼的一声奸笑,对小炉匠夸奖道:“好样的!真能随机应变。”又把话头一转,“這几天和尚屯也开始土改了,有的屯正煮***什么‘夹生饭’,還有的屯‘扫溏子’。這些穷光蛋花样多着呢!”說罢,咳的一声,哭丧着脸,显出一副将死的架子。小炉匠也耷拉下脑袋,沒精打采地问道:“老家安排得怎样?”
“一切都好了。”胖老头哭丧中又好像很自负的样子,“你舅母和三個兄弟媳妇到了牡丹江市你三姐家,你大兄弟假报了履历混进了铁路,贵重东西,‘干货’,都搬走啦。叫***穷棒子来吧!想在我身上拔根毛?哼!”
两個又对笑了一会,虽然是在笑,但面带恐惧,声音凄哀。小炉匠說:“三舅有眼光,這样干净利索,看点子不对,向山上一蹽。山上粮足,肉足,山神爷爷老把头保佑。就是缺咸盐和药,卖了黑货快买盐买药。”
胖老头喘了口粗气,“黑货下得少了,和尚屯老姜被穷棒子贫农团活活打死了,半砬屯冯老汕捉在监狱裡,只剩两半屯张寡妇還不大上眼,能对付卖点。”
两人沉默了两分钟的光景。小炉匠无可奈何地說:“三舅不忙,从杉岚站事发生以后,這几天风太紧,要躲躲這阵子风。我天亮回山,躲几天再說,别处我先不去了。”
灯熄了,裡面传出了鼾睡声。
杨子荣和孙达得跳墙出来。
孙达得低声细气地高兴地說:“這下可来菜了,捉吧!两個一块。”
杨子荣深思了片刻:“老家伙在军事上沒有用,山裡的详细情况他不一定了解,交给工作队。同时如果带走了他,他那混入铁路的儿子和带走财宝的三個媳妇一定惊觉,对我們工作不利,别弄跑了老百姓在土改当中应得的财宝。”
孙达得点头赞成,“对!不捉老家伙,捉那個小炉匠。”說着一跷腿要翻墙进去,杨子荣拦住說道:“這样做,打了骡子马惊。沒听见嗎,天亮他就要回山躲风,那时……”杨子荣两手一掐。
孙达得說道:“好!那就让他再睡半宿吧!”
“走!”杨子荣道,“进狼窝,捉回头狼。”
等小炉匠再回到他那個秘密洞府的时候,杨子荣和孙达得已经恭候他大半天了,他们三人又走在回九龙汇的密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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