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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走出来了,才惊觉自己着实是只井底之蛙,从青阳山到扬州,两千余裡,几番恶斗,短短两個多月,姜黎心中所思已不同以往。
在青阳山上时只看到唐烟儿天真烂漫,插科打诨逍遥自在,四处胡作非为的孩子气。却沒有注意到她心中思虑早已不是同龄人所能共语的。初出青阳时只觉得唐烟儿无所不能,事事打算精细,一路上安排得井井有條,他们都不用操什么心,好似出来游山玩水一般,直到五道口一战,才给清醒了脑子。
如今正是江湖多事之秋,他们此刻的轻松混沌,恐怕是将来无尽的悔恨。若是想要于這世道中求存,就不得不像唐烟儿一样殚精竭虑,事事周到,而唐烟儿也有意指点姜黎,大凡所作所为有甚缘由都会在事后悉数以告,如今她做什么姜黎都能大概猜得出原因,并且能够揣测因果了。
她每次如此自觉就感到欣喜不已,仿佛看到当初诺言,她承诺会变得同唐烟儿一样强,可不止是武功。
扬州自有青阳派的分堂,分堂在城外有一处庄子,派了人来接去庄子上好生安顿。庄园距离扬州城并不远,這让休息够了的年轻人们可以很方便的去城裡逛逛。
因着小满前后就是八方聚会,扬州城裡早早就是人满为患,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占据了大部分的客栈酒楼,白日裡喝酒聊天,时常有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或是拣块宽敞地方比划两下的。若是后者扬州城的居民们還能端着小板凳来捧個场,至于前者,那就敬谢不敏了。毕竟切磋還有分寸,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若是误伤了哪個可就不好說了,即便不是,毁了桌椅板凳也心疼啊。
虽然本朝人民向来乐观热情爱瞧热闹,其浪漫臆想免不了涉及一下飞檐走壁的江湖侠士,但若是真打到家门口来,也不会太欢迎的。
唐烟儿早早探听了一下城裡的情况,方知道苍松烈刀两派都已经在扬州設置了落脚点,兰若寺的和尚早就来了,上南郊高旻寺住着交流佛学去了,秀水坊就在扬州,正是本次八方聚会的主办方之一。余下三清教的道士一贯清高,估计要立夏以后才能见到他们的影子,赤霞山庄近年式微,此次派出的是庄主次子叶轩文,只先他们几天到达,目前住在城裡最好的客栈明月楼中。
各方眼睛都盯着青阳派的,唐烟儿他们虽然来的低调,但是扬州分舵弟子去接人的时候早已经被人知道了,于是青阳派弟子到了的消息必定要不胫而走,唐烟儿只愿他们反应慢点,她還想好好玩两天呢。
为了能好好玩两天,她出门的时候连剑都沒带,换了女装,一副富家小姐出门的游玩的调调,半点看不出是江湖人士。她是艺高人胆大,姜黎和有琴徵却不能学她,只是也换上了轻松一点的衣衫,把佩剑交给钱铜等人代为保管,好陪唐烟儿逛街。
连冷脸如有琴羽都放下架子作陪了,偏生竹青不去。她不去唐烟儿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杀手,任务沒完成不說,還在组织势力范围内光明正大的逛街,也确实過分了些。
只是她不去有琴徵就沒那么高兴致了,放她在庄园裡总觉得要丢似的,一路的心神不定,唐烟儿再三保证了不会。她那日和竹青谈過以后哪裡還不知有琴徵对竹青有多重要,现在就算把竹青赶走了她估计都要悄悄跟着,不放心的人才不止有琴徵一個,只有自己這边有有琴徵在,唐烟儿绝不担心竹青的立场問題。
白朗左臂是她砍断的,当时是敌人,下多狠的手都不是错,如今却是朋友,她每每看着昔日的土匪头子习惯性的抬左臂就觉得愧疚,于是打算令人给白朗在手上接点儿什么。
在這种問題上姑娘们和汉子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倾向,所有的男人都比较赞同在左手上装点儿杀伤性武器,比如钩子什么的。可是所有的姑娘们都坚决不同意,唐烟儿一脸嫌弃的說要是白朗敢去装個钩子在手上就再帮他砍一截下来。
毕竟钩子多丑啊,一点也不符合姑娘们的审美。
今次出去也打算去找工匠问问,看能做点儿什么出来。
分堂裡派了马车把他们送到城门口,几人下车步行,唐烟儿明令要尽力掩藏身份,他们也不敢把剑拿出来晃,只是装在剑袋裡背在身上,虽然江湖人還是一看即知,但是好歹沒那么招摇。
白朗的手是正事,一进城就先打听了工匠的作坊,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地方,与那些匠人几番說明,最后還是觉得装钩子方便。唐烟儿气得骂白朗:“装吧装吧,看你再用左手挠头,一挠一個洞!”
白朗一愣:“哎,真是個問題啊……這我要记住了還好說,万一哪天沒记住……”
有琴羽咳了一下:“节哀。”
“我還沒死……”白朗道:“那不然装什么?那些玩意儿都不实用……”
最后匠人提出城中有巧匠能做义肢,曾制瓷眼珠与人,不能辨其真假,不如去請教一下?
白朗一拍大腿:“真有此等高人?那能帮我做只不能辨其真假的假手么?”
唐烟儿倒是曾有听闻這等事,并不惊奇,只道:“扬州不愧繁华,连這等能工巧匠也不缺。不如去看看?”
于是去找那巧匠,见了巧匠给白朗看看,說假手能做,但是只能完成肘部活动,要想手也活动自如是不可能的。白朗乘兴而来难免有些失望,不過那人說,他能给白朗做個能拿东西的,只是不能动罢了。
白朗本来要求就不高,這样一听就高兴了,问能不能拉缰绳?
匠人說只要马术高超就不成問題。于是皆大欢喜,唐烟儿留下王大宝陪白朗在那儿做义肢,小伙子们对逛街沒多大兴趣,到了热闹的坊巷便不想走了,就說去酒肆坐坐。
這下便真的只剩姑娘们了,如慧和姜黎背着剑袋,唐烟儿和有琴徵穿着裙装,看上去便如小姐出游。四人沿街游览,看看摊贩的新奇玩意儿,尝尝街边的当地特产,嬉笑闲聊,說不出的轻松惬意。
唐烟儿一身交领襦裙,妃色腰带,挂着绣花香囊青玉珠佩,锦缎朝天履,挽着有琴徵和姜黎,双垂髻正配她豆蔻年华的青春气息。不施粉黛已经足够夺人目光,英气细眉,媚人凤眼,琼鼻小口,面若桃李,肩若削成,腰如纨素,正是风华天成,仙姿濯尘。
她若是那春天烂漫甜美的樱花,有琴徵便该是夏日清水中绽放的芙蓉,长发如缎巧簪玳瑁,皎如月华纤尘不染,藕色高腰襦裙露出秀美锁骨,肤白如雪,项美如鸿,薄纱轻挽,披一件翡翠色立领对襟半臂,美目顾盼,盈盈生辉。
与她们相比,姜黎显得太素了,即使有琴徵那样清淡的一個人也依然让人觉得华彩耀目,可是姜黎,就好像是那一池清水,淡雅到无波无澜。月白裙衫鸦青半臂,只有腰上朱红是唯一的亮色,可是如此看来的她却并不显得单薄,相反的,唐烟儿仔细打量了半晌,满意的露出一個笑脸来:“姜黎又变漂亮了。”
来自唐烟儿的夸赞总是直白得让人脸红,姜黎羞赧道:“哪有,净开我玩笑。”
她自认是貌不惊人的,却不知她虽简单却无形中透出令人感到安定的平稳气质,一颦一笑都温和稳重,不卑不亢。唐烟儿尤其喜歡,姜黎越是一本正经的教训她,就越是上蹿下跳脸都红了。
“真是……猴子变的么?一出门就疯的沒個正形了!”姜黎无奈道。
有琴徵掩唇一笑,纵容的說:“姜黎你就别管她了,你越說她越得意,你沒看出她就是故意的嗎?”
唐烟儿本已经跑到前头去了,她一上街就好像整條街都人都在看她,她又跑又跳怎么胡闹都有人让路,大爷大婶笑眯眯的看着這小姑娘肆无忌惮的撒欢,心想是哪家的丫头被父母关在家裡憋坏了,出门就像過节一样。
远远的听到有琴徵這么說,她撅起嘴叉起腰控诉道:“姐姐,人家哪有!”
“噗……”姜黎一個沒憋住,忍着满脸笑抬起袖子遮住脸,与有琴徵对看一眼——连‘人家’這样的话都說出来了,這丫头真是玩疯了。
不知不觉转到了大食人和波斯人居住的街坊,這些外来的商人好奇的看着漂亮的夏国小姑娘跑进他们的居住地,愣神了一会儿,随即反应過来,热情的招揽起生意。
“海上過来的猫眼石,戈壁上的月光石,我這裡什么珠宝都应有尽有,姑娘你头上的玳瑁可不算上等货色,来我這裡看看?”
“昨天才用船从海的那边运来,您看這些毯子,多么漂亮啊!”
“安息香,爪哇香,**,沒药我這裡应有尽有,快来看看吧,扬州城裡沒有哪家比我這裡更好了,這可是要运到长安去献给皇帝的啊!”
“刚做好的石蜜,新鲜的牛奶和蔗糖做的,這手艺只有我們波斯人会做,可是最好的石蜜了!看看,有马有羊有兔子,你想要什么形状的都能做,姑娘要不要尝尝?”
姜黎从来沒有见過這么多高鼻深目,红色和金色头发,绿色和蓝色眼睛的外国人聚在一起,一時間瞠目结舌竟然看呆了。有琴徵也略有惊讶,不過她毕竟曾是官家小姐,长安洛阳也不乏外国人聚居的街坊和开设的店铺,因此只是感叹:“這些在扬州的异邦人是从海上来的吧,沒想到竟然不比长安洛阳的少。姜黎长在青阳,想必沒见過這么多外邦人?”
“嗯……”姜黎迟疑着点点头,浑身黝黑卷曲头发的昆仑奴搬着箱子从她身边走過,用流利的夏语嚷嚷着:“让一让哎让一让……”
唐烟儿的兴趣显然对甜食更大,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了那個制糖作坊,对着商人拿出的一排石蜜左右为难,制作精美的石蜜散发着牛奶和蔗糖甜美的香气,除了蔗糖還有蜂蜜,红糖和麦芽糖做的,牛奶也可以换成羊奶,還可以加入姜汁或者葡萄酒。
模子裡倒出的全是可爱的小动物形状,小猫小狗小兔子,通体雪白,憨态可掬,艺人正用红糖給它们刷上颜色。唐烟儿看看姜黎:“姜黎,你喜歡什么?”
石蜜在上层人家算不得奢侈之物,但也绝不在姜黎此等平民能享受得起的价位上,毕竟是位列朝贡的贡品名单,她为难的看着那些从沒见過的新奇吃食,无奈道:“這個……我也不知啊……”
有琴徵当先就笑嘻嘻的走上来,问:“能帮我现做一個嗎?”
满头卷发的波斯人欣然允诺:“沒問題,您想要什么样的?”
“你知道竹子嗎?能做成竹子的样子嗎?”
事实证明這些不远万裡而来的异邦人确实见多识广,大手一挥就应下了,要她们稍等一会儿,扭头去做了。
唐烟儿拉了姜黎的手:“扬州的外国人可不算多,长安或者洛阳滞留着不少异国的质子,从玉门关外来来的西域人大多聚集在凉州和长安,海上来的還属广州最多,你可以去问问白朗,他之前不是就驻守凉州嗎?”
扭头去问如慧:“如慧,你想吃什么?”
如慧受宠若惊:“這個……這個……我可以选嗎?”
“当然,我不是问你了嗎?”唐烟儿道。
“那……”如慧想了想:“我想要小兔子!”
“好。”唐烟儿探头对老板喊:“老板,两只兔子。”
回头又问如慧:“還有呢?”
“還能选?”如慧瞪眼,這玩意儿也不便宜啊,既然唐烟儿要請客她也不客气了:“還要马!”
“老板,两只马。”唐烟儿又喊,姜黎问:“你都要吃么?为何都要两只?”
唐烟儿对她笑一笑:“既然你不肯說你想要什么,我只好问一问女孩子通常喜歡什么样的啊?多拿一些,总能知道你喜歡什么。”
她說的理所当然,姜黎却不防她是为自己花费這样的心思,登时就红了脸:“你……你何必這样……”
“那你喜歡什么?”
“我……”姜黎手足无措看着架子上各式各样的石蜜:“我……你帮我选吧,烟儿挑的我都喜歡。”
“当真?”唐烟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回头去看了一眼:“老板,我還要小狮子,小老虎,大象,還有那個……四不像!”
“你要這么多干嘛?吃得完嗎?”姜黎赶紧制止她,她去取了现成的石蜜回来,献宝一样举给姜黎看:“你沒见過這些东西啊。我曾在长安见過番邦进贡的狮子,可威风了,你错過了那個机会,但我也想让你知道啊,所以你看……”她把狮子递给姜黎:“這個就是狮子,又叫狻猊,有一個叫‘僧伽罗’的地方,那裡的人能养狮子,所以叫狮子国,康国曾经向皇帝进贡過一头狮子。‘瞋目电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遒兕於龈腭,屈巴蛇於指掌。践藉则林麓摧残,哮吼则江河振荡。’是不是很厉害?”
姜黎被她唬得连连点头,惊奇的看着手裡那只可爱的小狮子。
唐烟儿得意的一拍她肩膀:“放心,你想看的话,以后我們去僧伽罗看就是!”
“你也去過僧伽罗嗎?”姜黎不可思议道,谁知唐烟儿干脆摇头:“沒去過,连在哪边都不知道!”
姜黎无语:“那你說的那么信誓旦旦……”
“哎哟……姜黎和我一起的话,随便哪裡都可以去啊,慢慢找嘛,总有人知道在哪裡的!”那家伙沒心沒肺的大叫,抱着包好的石蜜扑到姜黎身上来。
如慧捧着手裡的兔子和马,怔怔的看着她们。
作者有话要說:【义肢】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记云,杭州人张存,幼失一目,人称他“张眼子”,后“忽遇巧匠,为安一磁(通“瓷”)眼,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伪”。假肢较早可见《战国策·卷七·秦五》所载,于唐时既有专门的工匠制作假眼珠,可见其技艺应已较为成熟。
【芙蓉】出水芙蓉为荷花。
【石蜜】百度的结果是冰糖,但是我所找到的资料所指的是一种唐代形制像糕点或者面包形状的糖,通名叫‘石蜜’。最好的石蜜用蔗糖和牛奶制作,這种方法只在四川和波斯人当中使用。因唐人嗜糖,所以關於‘石蜜’‘糖霜’的做法有很多种,唐代帝王也多次派人去西域求取制糖的方法。
【狮子】中国大地上似乎从未发现過狮子的身影,但是历代都有从西域进贡的狮子,在当时狮子的译名一是‘狻猊’二就是‘狮子’。
【僧伽罗】被称为狮子国的僧伽罗就是锡兰,现称‘斯裡兰卡’。
【瞋目电曜……】唐·虞世南《狮子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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