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此间的少年(六)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海洋和凌河的目光来回扫在其余三人脸上,而成铭微微皱着眉头,看上去心事重重。
黎晓目光一触即离的瞟向成铭,随即也心情复杂的沉思起来。
他们在入学第六天,课都沒开始上的时候,受到了校长表彰。
——因为他们在来上学的路上见义勇为,帮助达瓦航空解决了一起劫机案。
大一新生开学期普遍都会兴奋過度,他们也不例外。再加上這一周他们需要接受的新鲜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们都快要忘了,他们還曾干過這么一件事。
就算沒忘,他们也下意识的觉得,在亚丁、在二军大,這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這裡是人类征服大树海的最前线——在大树海上空,常年弥漫着能报废掉人类一切飞行器的虹潮。在大树海中,常年出沒着不论体型、吨位還是装甲厚度,都能把坦克装甲碾压成废铁的魔兽……作为二军大的学生,這些才是他们日后要面对的谜题和敌人,解决区区劫机犯——区区人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沒人提——沒人把這件事当回事,也是很正常的吧。
他们這么告诉自己。
然后,他们就受到了校长接见。
說真的,他们不怎么认识這位校长——他不是内阁成员,工作內容不受媒体关注。他本人也很少会在媒体上公开露面和发言。
但只要他還是二军大的校长,那么他在亿万学子们的心中,就必然是崇高的。
受他接见,跟受他们那個胖乎乎的、常年饱受脱发困扰、說话慢悠悠的高中校长接见,拥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事实也确实如此,這位校长身上虽然沒有传說中一露面就能扭转衰颓之气,让部下热血沸腾的名将气质,但他头发浓密,体格健壮,谈吐铿锵,笑容亲切。会用他厚实的手掌拍一拍学生的肩膀,无需寒暄,就给人一种长辈面对晚辈时独有的,充满重视和期待的亲切感。而不会让人充满罪恶感的,一不留神就开始打瞌睡。
他也拍了黎晓的肩膀,力道又沉又稳——跟教她散打的武馆馆主的马步一样稳,一看就是個单凭武力就能压制住场面的人。
他把官方的调查结论告知他们——活跃在国外的分裂势力策划了這起劫机案。
随后站在校长的立场上,给了他们充分的称赞和激励。
但当黎晓询问,“他们为什么要劫持那架飞机”时,他给出的答案是——那個自称“萨克森复国骑士团”的组织,本质上是信奉恐怖主义的武装势力,他们虽然也会绑架人质,进行政治勒索,但他们的所有行动同时也都带有另一种目的——获得大众关注,趁机宣扬自己的主张,恐吓和扰乱人心。
所以只要能登上主流媒体的头條,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大半。而劫机一旦成功,必然举世关注。
……听上去似乎很有說服力,但是,跟黎晓亲身经历的事实,却有微妙的出入。
他们遇到的那些劫机犯,虽然行为充满了表现欲,却显然并沒有“曝光”和“制造公众恐慌”的目的。
“可是他们跟塔台对话时,威胁塔台不要追击,不要试图跟他们谈判,不然就公布某個真相——他们好像并不希望事情闹大。”
“黎晓对嗎?”校长確認了一下她的名字。
“……嗯。”
“很好的問題。”校长大人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這個敢当面向他提出疑义的学生,說出了标准的亚丁式五字真言,“——所有劫机犯在成功逃脱前,都会這么說。等他们挟持着人质回到老巢,你就会听到另一番說辞了。”
黎晓不能不承认,這答案无可辩驳。
但,校长大人实质上依旧沒有、并且显然不打算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们“为了什么”而劫持了“這一架”飞机。
身为一名优等生,黎晓一向都充满了穷根究底的好奇心,尤其是在得不到答案时。
但選擇考入二军大成为一名军人,她又很清楚“机密”二字存在的必然性。身为军人,有些时候是不被允许“穷根究底”的。
這让她的心仿佛被猫爪子拨弄着似的,来来回回的纠结着。
“咱们可以回去了,对吧?”眼见他们两個都不做声,江海洋不太确定的问。
“不然呢?你還想和校长共进午餐嗎?”凌河反问,然后回头打断成铭和黎晓的沉思,“走了走了,难得咱们今天聚齐了,一起吃個饭吧。”
江海洋有些为难,“可是我跟室友约好了……”
“打电话告诉他们改天呗。跟室友吃饭什么时候不行?我們几個凑齐可不容易。”
成铭和黎晓闻言下意识的看向对方,而后各自扭過头去。
凌河于是一手拖住一個,“走了走了!快点决定去哪儿,再晚可就占不着座儿了。”
他们很快就选定了离办公区最近的苍鹭亭餐厅。
在入学指导手册上,這家餐厅的评价是——虽然不难吃,但因为远离教学区和宿舍区,并且价格比其他食堂稍贵一点,所以不需要排长队打饭,非常适合聚会。
校长嘉奖是有奖金的,他们决定,贵一点就贵一点啦,权当庆祝。
但等他们推开餐厅大门走进去时,却只见人山人海,并且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门开的一瞬间聚集過来。
“他们……不是来帮我們庆祝的吧?”江海洋小声確認。
随即所有人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集中起来的目光瞬间如沙塔四散,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
“我想不是。”黎晓回答。
人多算什么?来自平民名校晨星高中的学生们,对于如何精准的从人山人海中挑出那张尚未被占领的餐桌,如何从一眼望去全都一样长的打饭队伍裡挑出效率最高的那條,都有着充分的实践经验。
他们飞快的占了一张位置還不错的桌子,心想,二军大学生這眼力不行啊。要是在晨星,来這么晚,他们肯定只能在餐盘架子附近找空座儿了。
他们放好东西各自坐下时,无数目光再一次齐刷刷的看過来——那目光就像是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时,看到有人挥着手兴高采烈的大喊,“快点快点這裡還有空位!”于是呼啦啦跑来一群野猴子,铺开桌布斟上小酒,开始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野餐。
晨星高中四人组立刻敏锐的意识到——這個座位,恐怕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空出来的。
但這又怎么样呢?不過就是就着别人的眼神吃饭而已,饥饿的嘉洛林人绝不会为這点小事放弃到手的餐桌。
成铭站起来,“我和江海洋去打饭,你们两個想吃什么?”
黎晓淡定的表示,“有什么吃什么。”凌河追加了一句,“主食我要米饭!”
這时楼上有人探头张望,看清他们是谁时便是一愣,“成铭?怎么是你们?”
晨星高中四人组同时抬头望去——是他们在校车上认识的波斯人,居鲁士。
居鲁士扫了一眼他们四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迁怒了,只好飞快下楼来招呼他们,“我們在楼上聚会呢,還有空座儿,你们来不来?”
凌河脱口而出,“别又是什么同乡会吧?话說你到底有几個老家啊!”
“我這叫四海为家。”居鲁士挺了挺胸肌,“不過這一次不是同乡会,”他用手一挡,低声告诉他们,“是B盟的迎新会。”B盟——禁|书爱好者同盟,二军大三大地下组织之一——他们居然敢光明正大的开迎新会?!
“真不愧是混迹十三省同乡会的狠人,這都能让你找到!”凌河真心实意的惊叹。
地下组织总是充满了神秘的魅力,就算你不想加入,也总会想掀起面纱一窥究竟。
黎晓非常想去。
但成铭說,“我就不去了。”
另外两人立刻也都意识到什么,目光看向黎晓,随即同时摇头,“……我們也不去了。”
黎晓:为什么不去?這种能随便拉人入伙的聚会,肯定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啊。就沒人想观摩观摩,满足下好奇心嗎?不对——为什么都要看她?!就算她是爱管闲事的班长大人,可她从来也沒管過风纪吧!
居鲁士這才意识到黎晓的存在,有些意外的看過来,“——我保证是很正经的聚会。你们真的不来?”
“我去。”黎晓果断的举手。
凌河和江海洋一愣,立刻一人一边架住了成铭的胳膊,飞快改口,“那我們也去!既然是一起来的,就要共进退,同存亡!”
成铭:……
“你们先放开我。”
他们一离开那张桌子,餐厅裡的气氛就明显和缓下来。
黎晓感到奇怪——她不太明白這些人究竟是干嘛来的。他们身上同时兼具目标明确和组织涣散两种特质,实在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那位入学才六天就成功混进了地下组织的“狠人”,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那张桌子有什么不对嗎?”
居鲁士发现他们四個居然都有此疑问,也困惑了,“你们不知道?那你们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苍鹭亭吃午饭?”
黎晓:……因为近?
“我們還以为這裡沒那么挤。”她說。
“那是以前,”居鲁士說,“昨天晚上悬赏区热门第一的帖子看了沒?”
黎晓猜到自己很可能跟不上思路,却沒想到自己从第一句话起就跟不上了,“……悬赏区?”
居鲁士也一脸‘你在问什么’的困惑,“悬赏区啊,就那個悬赏区——你沒上過校BBS嗎?”
“上過啊。”這种绑定学号、自动获得賬號的校内網站,她当然上過。为什么会有人怀疑她沒上過,“校BBS上有悬赏区嗎?在哪個版块?”
成铭打断了他们的鸡同鸭讲,“他說的是白隼站,深網匿名论坛。跟你說的不是同一個BBS。”
黎晓:……深網匿名论坛。好吧。這個学校不但有地下社团,居然還有地下论坛。
她淡定的把话题绕了回去,“沒看過——所以,悬赏区热门第一的帖子怎么了?”
居鲁士看向成铭和凌河,“你们也沒看過?”
“沒看。”成铭說。
“……悬赏区登入太麻烦了。”凌河解释,“你就直說吧。”
居鲁士說,“直說多沒意思。提示已经给了,你们回头自己去查吧。”
說话间他们已经上了二楼。
黎晓察觉到迎面而来的目光,礼节性的看回去,就看到一個让她有些意外的人——是她的室友。
黎晓招手要和他打招呼时,他忽然就笑容灿烂的扭头和别人說起话来。
黎晓便也不再强求。正准备问居鲁士B盟的人在哪裡,就听底下传来一声低呼,“来了!”
紧跟着,二楼上正在若无其事用餐的学生,如潮水拍打堤坝一般,“呼”的都涌到护栏前,齐刷刷伸头向下看。
黎晓躲避着人潮站稳了脚步,发现大部分座位都空出来了。
這下不用居鲁士指路,她也能一眼认出哪些人是B盟的——靠窗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旁,有一群和他们一样被這声势惊到的无辜群众。
黎晓微笑着,正要上前打招呼,就被成铭拉住了。
“不是那边。”他說。
黎晓看過来时,他飞快的松开了手。
黎晓脑中有些空白,她有些想不起自己要问什么了。
“哦。”就点了点头。
片刻后才忽的回過神来,“不是他们嗎?”
“不是。”回答的是居鲁士,他笑着指向离护栏最远的墙角,“‘迎新会’在那边。”
那是阁楼的边缘,斜斜的屋顶占去大半空间,個子稍高些的人进出,都得留神碰头。屋顶底下一张空荡荡的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份明显還沒吃完的汉堡套餐。
晨星高中三人组同时瞪向居鲁士。
而居鲁士饶有趣味的看向成铭,解释,“B盟迎新聚会的会场在網上,能找到会场的人,自动成为会员。我正在找,你呢?”
成铭沉默片刻,见所有人包括黎晓,都在用看叛徒的目光看他,终于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個入口只能用一次。”
妥协之后,他才出言挑衅,“沒错,我已经找到了——需要我帮你们每人找一個嗎?”
這种情况下,不亲自找一個入口出来,就跟向他认输了似的。
三人组争先恐后的奔去角落裡坐下,各自打开笔记本——沒错,這群沒见過世面的大一新生,去接受校长表彰时居然全带着笔记本。他们還以为校长表彰跟开学典礼一样,前置仪式无比漫长,他们可以趁机跟父母聊個视频来個直播什么的。到了才知道這次表彰是不公开,并且表彰对象就他们四個,全部仪式就是进校长室和校长面谈。
犹记得校长办公室的行政助理一连扣留四台笔记本时,痛心疾首的控诉,“你们是军人,不是国立大那群可以上课喝汽水的披头士!来见校长你们带笔记本,是打算边刷论坛边跟校长闲聊嗎?!”
他们還为此倍感羞愧来着。
這会儿才知道——电脑這东西,果然必须随时带在身上啊。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
不過,等成铭端着满满一盘子汉堡回来时,他们就已经都醒悟過来了。
毕竟——他们只是对地下社团好奇,又不是真的想加入B盟。
下周一就要军训了,他们却忙着破解一個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秘密網址,也太不务正业了!
至于他们对B盟的好奇——成铭已经是会员了,他们還愁沒机会打探這個社团的底细嗎?
成铭:……
不過,当他们询问成铭,B盟究竟是個什么组织时,却得到了跟陆清源给出的介绍毫不相干的回答,“黑客组织。”
“那为什么要叫‘禁|书爱好者同盟’?”
成铭說,“不知道。”
居鲁士从屏幕前抬起头来,說,“我猜他们口中的禁|书,是指那些不能公之于众的官方文件吧。”
随即他的电脑叮的一响——他用的是硬破解法,电脑以每秒十万次的频率疯狂排查可疑地址,在不间歇的运行了整整三昼夜之后,终于找到了正确入口。
居鲁士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下载好密钥后,关掉电脑。微笑着向成铭伸出手。
成铭戒备的看着他,“干嘛?”
“同为B盟成员,不觉得我們应该互相加深一下了解嗎?”
“不觉得。”
“……你這思想很消极啊。”居鲁士试图說服他,手上却突然被塞了杯可乐。
他疑惑的看過去。
——黎晓下意识就行动了,根本就沒提前想好托词。尴尬的和他对视片刻,“呃……請你喝。”
“哦,谢谢……”居鲁士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了,你是那天的——”
凌河瞟了成铭一眼,飞快的往他另一只手裡塞了個汉堡,“——黎晓,导力系的,我們高中班长。那天也在车上,但沒跟我們一起玩。”
居鲁士:“哦,我說我怎么觉得在哪裡见過你呢。”凭他的敏锐,当然知道這個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转而问,“对了,你们军训导师选的都是谁?”
“叶芝。”凌河。
“不同的系也可以选同一個导师嗎?”江海洋兴奋的說,“我也是叶芝班的。”
“可以啊,”居鲁士說,“军训小队有固定的职分,原本就是由不同院系的学生按比例混搭成的——顺便,我也是叶芝班的。看来我們都是手快一党啊。”
三個人同时看向成铭。
黎晓也紧张的看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鲁士說的那些她根本就是头一次听說。但就算早听說了又怎么样,她肯定不会主动去问成铭你要选哪個班,肯定只会七拐八绕的猜测着成铭的思路,因为怕错過而不敢选,最后眼看着所有口碑好的导师一個個被选满,而落入别无選擇的境地。
“……雪莱。”成铭說。
三個人同时发出了惋惜的叹气声,居鲁士咬着吸管开始喝可乐。凌河和江海洋又转头问黎晓,“班长你呢?”
成铭也看過来。
黎晓在发愣——因为她选的时候雪莱班還沒满员。她很喜歡這個姓氏的发音,所以在按下鼠标时,她漫不经心的思考了大概一秒钟……還是选了剩余名额更少的那個班。
她懊恼不已的說,“济慈。”飘天文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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