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夏(三) 作者:未知 那场蓄谋已久的暴雨,最终在公交车驶入站台时正式到来。仿佛老天突然按下了什么按钮,一瞬间冰冷的雨点失控激落,伴着吹得人站不住脚的狂风,希遥在那风裡惊叫着弯腰抱头,又慌不迭伸手去抓飞天的裙子。 无助到绝望,幸而车子在面前稳稳停下,车门迅速打开。同时她上臂被人捉住,伏城一手收伞,一手半推半扯地把她带了上去。 司机以钦佩的目光打量两位勇士,這鬼天气還敢出门,乘坐個交通工具,狼狈得像打了场仗。 希遥苦涩一笑,裙摆一路滴着水往车厢走,伏城在后边帮她投币,很清脆的几声,投币箱收获本次行程的第一笔巨款。 接着他被那寂寞的司机拉住聊几句,于是希遥就近找個位子先坐下。過了一会那边话题结束,有人脚步渐近,经過她时顺便把她抓了起来:“坐這儿干嘛?后边那么空,咱们坐后边去。” 這话就很好笑,這辆车哪裡不空?他们是唯有的两個乘客。 不過希遥懒得计较,由他拉着胳膊朝后走,走到最后一排,他按着肩把她推进去,恰逢车子碾過水坑,车身一歪,窗外掀起一片浑浊的浪。 希遥坐稳后,弯下腰去拧裙摆的水。余光瞥见伏城抬起手臂,替她关头顶的空调,她嘴裡吐句抱怨,声音闷在了臂弯裡:“你怎么沒开车来?” “我看天气不好,典礼一结束就急着来接你了,哪有時間回家。”伏城仰着头摆弄,空调的塑料扇叶卡住了,随着他手指用力,气息也细微变化,“再說這么大雨开车多危险,你那车底盘又不高,灌水熄火了怎么办?” 想想也有道理,她沒再多說。等他搞定收了手,她直起身来,瞥见他肩头湿的一大片:“那起码也多拿一把伞……” “嗤”地一声,伏城侧身,看着她笑了:“管這么宽。你沒事不就行了?”盯着她胸前乱糟糟的头发,嘴角扬得更厉害,“還是看看你自己吧,都吹成什么傻样了。” 說完他手伸到她前胸,好心要帮她梳。希遥一巴掌给他打掉:“老实点。” 伏城识趣撤退,假公济私的幻想宣告破灭。看着她低下头去自己整理发梢,他趁机开口问:“徐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還行,恢复得不错,還有心思跟我打感情牌。”希遥垂着眼,“少了半個胃,脾气也大了,越来越难伺候,给他削個苹果,還抱怨說术后不能吃。” 许是手裡做事分心,她语气淡若平常,声音也懒懒散散。等一番话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狐疑地打量他:“你這么关心他,你们很熟?” “沒有啊。”伏城否认,解释道,“他不是你爸嗎?做手术這么大的事,怎么說我也要问问吧。” 希遥挑眉,不屑地“嘁”一声:“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死不了。攒了那么多黑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VIP医生现在一個個上赶着给他制定康复计划……” 她正說着,昏黑的视野裡忽然亮起一片光。光源是伏城的手机屏幕,跳动的画面提示来电,于是她将吐槽中止,扬扬下巴示意他接。 事情不算复杂,三言两语就够交代完。几秒种后伏城挂断电话,希遥在一边也听出些什么,想了想,问他:“是拉你一起创业的那個学长吧?我有点忘了,叫姜什么来着……” “嗯,姜禹升。”伏城将手机塞回裤袋,然后把她手拉過来握住,“說是明天請了两個专家来公司指导,让我也跟着去看看。” 大概他语气太過一本正经,希遥沒忍住,一下子笑了。伏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回想自己答话也沒什么可笑之处,正纳闷皱眉,她已经平复了笑意,只剩唇角還若有若无地勾着。 “真快。”她望着窗上滚落的道道水痕,轻声感叹,“前几年還像個孩子似的,现在都要当老板了。” “沒那么夸张,”伏城揉着她指骨,终于明白過来,为她的過誉不好意思,“說是合伙,其实也就挂個名,是姜哥一個人开公司太忙,才叫我去帮他打下手的。” 希遥转過头来看着他:“可你接下来還要上学。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你忙得過来嗎?” “忙不過来,就让他继续拉人呗,”伏城无所谓,“反正老板是他,用不着我操心,我跟他說好了,我有時間就去他那公司转转,就当找了個兼职实习……” 果然還是年轻,希遥点点他额角:“想得倒美,以为钱是白分给你的?现在是暂时轻松,等你研究生毕业卖给他了,他肯定变着法加倍压榨你。” “那倒也是。”伏城挠挠脑袋,“不過也不一定吧,就這么個小公司,沒准我還沒毕业,他先破产了。” ……這逻辑怎么有点熟悉,希遥回忆一下,想起来了,原来十来分钟前她自己也說過。她对徐逸州說的是,伏子熠出狱的时候他還活不活着都說不准。 一個诅咒自己的父亲早死,一個期待自己的公司破产,两人恶毒的方式倒是惊人地一致。 她失笑,不禁歪身向他靠了一下,多年的默契,伏城立刻会意,右手横過她后背,让她偎在自己肩上。 车子劈波斩浪地前行,像浮在海上的一座孤岛。分明只是傍晚时分,天色却黑压得宛若深夜,时轻时重的颠簸裡,希遥低头合眼,伏城揽着她腰,凑到耳边低声问:“累了?” 她眼皮动也不动,轻轻“嗯”了一下。伏城便不再說话,抬手揉揉她发顶,本想让她安心睡,一下子联想起什么,忍不住又出了声:“你看我們现在這样,像不像去海边的时候?” 的确很像,阴晦的天色,空荡的车,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摇摇晃晃,听外边的风声。 只不過那时,是他枕在她的肩头睡。 這么一句话,把昏昏欲睡的人成功唤醒。希遥仰起头问:“我們什么时候去過海边?” “……”他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情复杂,不知从何說起,“很久以前,我大概五岁。” “五岁?”她惊讶,笑出声,“那真的很久了,难为你還记着。” 字裡行间又在嘲讽他的记性,伏城恼火,手在她腰侧掐一把。 “当然记着,”他斜眼目睹她笑得喘不過气,按着腰一個劲躲痒,“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棉花糖,還是草莓……” 沒說完,他自己一怔。 有些细节好像忽然自动联系起来,他记起這些年被希遥不断施以的“软暴力”。 给他买草莓味的甜筒,草莓味的糖,连魏收车裡囤着充饥的草莓夹心饼干都被她抢了来,时常她一进门,下一秒就将酸甜味道塞进他嘴裡。 起初他纳闷,只是每回還来不及反抗,就看见她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很喜歡草莓味的嗎?” ……還能說什么?只好說“喜歡”。 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于是就這么稀裡糊涂受了整整四年的甜,他一直想不通她对他口味的误解从何而来。而现在,他好像终于有点懂了。 “你還记着嗎,那個草莓味的棉花糖?” 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他把她搂紧,弯腰去蹭她脸颊,耐心给予提示:“本来我的是原味,草莓味是你的。但我說想尝尝,所以你就把那個给了我……” 激动又有点感动,是不是那么久远微小的细节都被她看进眼裡,记在了心裡。见他要了一次草莓味的棉花糖,就误以为他喜歡草莓味,所以才每次见到都买给他…… ……然而现实残酷,原来有些感动只是自我洗脑。 希遥被他蹭得烦了,抬手推开他脸:“是嗎?我忘了。” “……” 冷冷的雨好像下进了车裡,伏城静了半晌,把手抽回来:“你别靠着我了,我胳膊麻了。” “真的假的?”希遥不信,伸手過来掐。 “嘶……”伏城护住胳膊,震惊地看着她,“都麻了還捏,你就這么对我?”可视野裡那人一脸无辜,沒丝毫悔改的意思,沒過半秒,他绷不住,笑了:“气死我了。” 车子从城北缓缓驶入市中,强降雨持续超過半小时。 伏城视线越過希遥望向窗外,雨势仿佛小了一些,但還在下,窗玻璃外凝着椭圆的水珠,被路边红红绿绿的霓虹映亮。 沒来由想起多年前也曾有過一场类似的暴雨,那时也是类似的情形。他坐在车裡看窗外,透過车窗上的水迹,看见法式餐厅的霓虹招牌。 后来那一晚,他猜想他這辈子都不会忘。雪白的餐巾,猩红的酒,那個他原本计划着要动身去寻找的人,在他动身之前,忽然出现在了他身边。 像一场梦,也像奇迹,他昏昏然拿刀叉切肉,想這是不是就叫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也或许是下意识地,他手又环過她的腰。 希遥愣了愣,摸摸他小臂:“手不麻了?” “嗯,”伏城看她一眼,“好了。” 一颗脑袋偎进肩窝,淡淡的香味被他闻见。记起刚才的事,他好气好笑,也有些遗憾,如果她還记得那场海风,记得那個粉色的棉花糖,那他现在就可以告诉她,那时他并不是喜歡草莓味,只因为那個是她的。 就像他也并沒有多喜歡旬安這座城市,只因为她在,所以他想永远留下。 可谁叫她记性這么差?活该。 听不到這些,是她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