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她是不缺男人的,唐五姑娘如果站在城楼上振臂一呼:老娘要择婿,怕是半個帝都的适龄少年都会向她狂奔而来,扯着嗓子大喊五妹妹看看哥哥吧,哥哥胸大。
甚至在落得了個祸水之名后,积极主动来给她添堵的少年更加络绎不绝。
男人真是奇怪,一個姑娘默默无闻的时候,他们瞧不上,可一旦這個姑娘得了位高权重者的喜歡,他们便开始争抢了,好像和厉害人物眼光一致,与有荣焉。
正与桃花儿攀谈时,夹道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张氏身旁的大丫鬟。
大丫鬟对她行了個礼道:“原来五姑娘在此处,叫婢子好找,太太让婢子支会姑娘一声,护国公世子遣了媒人来与太太相商,如今已经在花厅裡坐着了。”
“护国公世子?”宝颐一愣:“姜湛?他来求娶我?”
“正是。”
好生诡异,宝颐又確認了一次:“真是姜湛嗎?可是正经媒人?”
大丫鬟一头雾水:“自然是正经媒人了,好大的排场,太太亲自动身去花厅相迎呢。”
不应该啊,宝颐眼睛瞪得溜圆,脑中飞速盘算:姜湛的祖母乃是前朝宗室,最注重女子闺誉名节,从前自家有权有势时,她都嫌自己轻浮,现在自家沒落了,且自己還风流不羁,国公府居然還能许自己過门?
真稀奇啊,太阳打西边出来跳了段胡旋舞又从东边下山了。
姜湛此人,在宝颐心裡,早已归进了歷史的垃圾堆,虽然尚在人世,但已经按死透了处理。
起因当然是他纳通房,脏了身子,可宝颐考虑到他优秀的家世样貌,并未直接给他判死刑,只是暂且先放在一边而已。
但是自己差点被三皇子欺负,公府居然一声不吭,只是送了点不痛不痒的礼品以示关切,让宝颐最终认定:這家人忘恩负义,胆小如鼠,谁嫁谁倒霉。
聪明姑娘都门儿清:管他家有多显赫,家底子有多厚,如果只给你晃晃钱袋子听個响儿,而不真的伸出援手,那就该狠狠踢他屁股,让他以圆润的姿势离开自己。
宝颐原以为姜湛已经被她放生,她也在姜湛這儿成了昨日黄花,两人各走各路,淡忘江湖,沒想到這厮冷不丁地杀了個回马枪,弄得宝颐一头雾水:這是在干什么?
她糊裡糊涂去了花厅。
行至屏风后,大丫鬟示意宝颐噤声,引她从缝隙裡观看。
只见张氏正与一位年长的妇人攀谈,那妇人形容端庄慈祥,头上插戴也体面富贵,且看张氏对她的尊敬态度,显然是個有头脸的世家妇。
杏花人眼毒,一眼认了出来:姑娘,那是姜世子的姑母,礼部尚书夫人。
宝颐悄声无息退了出去,瞪眼道:“他竟然真的来提亲了?”
不独是宝颐讶异,张氏也全然沒有预料到這突然的提亲。
如坐针毡地应付了半個时辰,好不容易送走這尊大佛,张氏连忙擦着汗找回女儿,直问道:“猗猗,你不是和姜湛闹了开嗎?都闹翻了,他怎么還找人来提亲?”
宝颐同样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呀,我已经快两個月未见過他了,况且他祖母不是向来看不上我?怎么突然变了卦?”
母女俩面面相觑半天,也摸不清护国公府葫芦裡究竟在卖什么药。
唐家一贯做事实在,既然摸不清,那就亲自去问,宝颐立时托庶弟递了帖子给姜湛,约他出门一叙。
這一叙约在宝颐常去的茶楼上,姜湛准时赴约,宝颐放他进来,把门一关,严肃询问道:姜世子這是什么意思?
姜湛见宝颐如临大敌的模样,竟然笑了出来,也不直接回答,转而问候宝颐庶弟唐池道:“几月未见,二弟弟长高了不少。”
唐池生性谨慎,只低头问了声好。
宝颐不悦地把弟弟拉到自己身后,后者极有眼色地借口倒茶,自行遛去了一旁的耳室。
姜湛依然从容不迫,见状只是挑眉一笑,屈膝在宝颐对座坐下。
宝颐别开眼,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姜湛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只是尝了一小口,就把那冰瓷茶杯搁回了小桌上。
——公府乃是旧贵族,于茶道上极其讲究,喝不惯随意冲泡的茶叶。
宝颐从前认为這是一种考究的优雅,心向往之,特地去研究了团茶煎法,然而她现在对姜湛沒了兴趣,只嫌這男人真难伺候。
她花了银子买下的雨前龙井,他居然浪费?
谁给他的脸!
“世子不喜歡,我就让茶博士来换一壶。”宝颐不咸不淡道。
姜湛默了默,捉起茶杯,一饮而尽。
宝颐稍稍满意,但也不想因此给姜湛好脸色看。
两人相对无言。
“猗猗還在为当初的過错,和我置气嗎?”姜湛苦笑道:“我虽然对不住你,但也罪不至此,当初那几個通房已被我送還给了祖母,我亦与她约法三章,言明今后不能插手我房中事务。”
宝颐不作声,明眸微微低垂。
良久,她的食指叩击着冰瓷茶杯,慢慢开了口,嗓音如碎玉敲打瓷杯,清脆中带着点冷意。
“你怎么处置她们,這是你的家事,何必同我解释呢?我与三皇子,与俊俏的年轻人不清不楚,早就放下了什么名节声誉,自然高攀不得你们世代簪缨的公府。”
姜湛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明白了她正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自己名声不好听,不堪为公府未来的女主人。
他立刻道:“公府注重女子德行,但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我已禀明长辈对你的情意,府上也同意了這桩亲事,前日請了姑母前来保媒,足可见公府的心诚。”
“多谢世子厚爱。”宝颐道:“只是我家中而今正因我遇袭一事而忙乱,约莫是沒功夫操心我的婚事。”
和姜湛說话真累,宝颐拐了两個弯,终于拐到了自己最耿耿于怀的事件上。
她心眼小,擅长记仇,忘不了护国公府在她最无措的时候毫无表示,只是送了点不痛不痒的礼物,這是要结亲家的架势嗎?连寻常亲戚都不如,叫人怎么相信他们的诚意。
姜湛闻言,又是一声苦笑,面露无奈之色道:“朝堂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可能随心所欲?但是猗猗你可知道,弹劾贵妃娘娘的奏折裡,至少有三封出自公府的授意。”
宝颐還真不知道。
她愣了愣:“你们护国公府,也是皇后一脉的嗎?”
姜湛耐心地回答她的蠢問題:“自然沒有你想象的這般简单。”
他足花了一柱香的功夫来向宝颐解释,像他们這种稳扎稳打,根深叶茂,手握实权的家族,是沒必要对皇位继承横加干预的,押对了也沒有额外好处,押错了反而招新帝忌恨,還不如干脆不偏不倚地站在中间,不管是谁上了位,都不耽搁自家继续显赫下去。
听得宝颐心口酸涩,原来累世的大家族居然這般有底气,和姜家比起来,自家在人情世故上,尚不如黄口小儿。
“猗猗如此聪慧,想必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姜湛温声道:“你容颜绝艳,招人觊觎,那姓裴的公子护得住你一时,却护不住你一世。”
宝颐脸色一变:“他救了我的命,不许你动他!”
“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当我花心思抹杀?”姜湛满不在乎地一笑,语气有些阴冷道:“只是看了他碍眼,打发了也就是了。”
宝颐勉强松了口气,闭了闭眼道:“好。”
正巧她也不想耽误他的前程,近日几多纠结,都是既想让他走,又从心底不想让他离开所致,姜湛替她做了决断,這很好,她也不必继续犹豫了。
姜湛脸色缓和些许,笑道:“猗猗向来识得大体。”
“人长大后,便很难凭着自己心意活着了。”
宝颐眨了眨微微湿润的双眼,望向茶楼纵横交错的房梁,不知是对姜湛說,還是在說服自己。
“是,”姜湛道:“人长大后,该学会权衡利弊,你若是愿意嫁来,公府自然会照拂你的娘家,你爹娘也不必再三番五次去孝敬皇后娘娘,以求她的一丁点庇佑。”
他笑道:“皇后娘娘是個无底的窟窿,把希望寄于她身上,不如来依靠我,至少我不会收了银子,却不出力。
姜湛当真很懂得如何使人心动,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奇异的诱惑力,让宝颐的心摇摇欲坠。
沒错,若无通房一事,姜湛本就是她看中的夫婿,嫁给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无法不在乎家人,他们对她這样好,为她遮风挡雨而无怨无悔,如今她有了靠嫁人反過来护着他们的机会,她应该欣然答应才是。
姜湛知她已然动摇,适时补上一句:“只一件事需要你答应,便是莫要再豢养面首了。”
宝颐咬着唇,掌心摩挲杯沿。
“猗猗,做事要公平,我遣走了通房,你也该从面首身上抽身。”姜湛道。
“再過几日,姑母会正式地来纳采。”姜湛站起了身,对宝颐道:“有了决断,便趁早开始绣嫁衣吧。”
汝阳曾玩笑般說過,女子若欲为家族效力,如非惊才绝艳之辈,可走的路不過嫁人联姻,暗中补贴罢了。
可阿爹阿娘做這些努力,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用为强权所迫,能凭自己心意活着?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显得這些用功如此徒劳。
這世间的种种纠缠,到最后都是矛盾的死结,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法子,大多普通人只是选一個舍弃而已。
一直到回了侯府,姜湛的话音依然在宝颐耳边盘桓不去。
一路郁郁寡欢,唐池沉默地跟在姐姐身后下了马车,忽听宝颐问道:“阿池,你觉得阿姐应不应该嫁给姜世子?”
唐池吓了一跳道:“自然是阿姐想嫁便嫁,不想嫁便不嫁。”
宝颐换了個问法:“那你想让家裡更加轻松些,以后不受人欺负?”
唐池挠挠头道:“自然是想的,但艰难些也沒什么,只要府上都平平安安就好。”
宝颐笑道:“就是你们总宠着我,什么都让我自己选,我反而不能叛逆了。”
唐池吓了一跳:“阿姐想做什么!”
宝颐抿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低头一笑道:“沒什么,就是突然间想通了。”
几日后,护国公府前来下定。
单是聘礼就置办了三十六抬,喧喧闹闹地走街串巷,這份高调震惊了整個帝都,過往行人议论纷纷:這唐五姑娘可真是能耐,才送走了個三皇子,立时迎来了新的冤大头。
宝颐听了一耳朵流言,边听边冷笑,对桃花儿道:我家虽然权势大不如前,但钱财进项却不比护国公府少,娶我可实惠着呢,這些人懂什么?
桃花儿提醒她收敛一点:姑娘,你也别作了,就你這风流名声還有這处处留情的做派,能嫁予正儿八经的世子,已经是一桩奇事了,那日老太太听了,都惊得差点把茶盏扔出去。
這倒是真的,就在前几日,宝颐跪在祖母面前,正式禀明了长辈,自己愿意出嫁。
宝颐祖母沒想到姜湛竟然会愿意娶宝颐,整個人大惊失色,连眼旁的面皮都展开了,瞧着颇为惊悚。
她把孙女揪到面前来,左右观察了半天,末了梦游般来了一句:猗猗啊,你莫不是遭了狐狸大仙点化?
宝颐一脸茫然:啊?
张氏小声告诉她,最近祖母沉迷志怪话本,正怀疑她是不是学了什么妖法蛊惑了姜湛,要不他怎么会白日发昏?哭着嚎着要娶她?
宝颐屈辱地指着自己的脸道:祖母,阿娘将我生成這副容貌,我還用得着学妖法嗎?
祖母盯着孙女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一时语塞。
定亲的消息传出来,许多同侯府有過交情,但在宝颐伯父去世后逐渐淡去的人家纷纷前来道贺,宝颐听到這些人挂着慈祥的笑,不住地对她說恭喜,她嘴上一一谢過,但心裡只想抡起花瓶子,狠狠砸碎這些虚伪的脸。
众人都以为宝颐定了亲后,一定会抖起鸡冠子来招摇過市,毕竟她一向张扬又虚荣,热爱显耀自己,沒想到這次她一声也沒吭,收了聘礼后就不再出门行走,往家裡一躲,再也沒露過面。
朋友们来看她,发现昔日活蹦乱跳的宝颐居然在仔仔细细绣嫁衣,纷纷大惊,问她是不是被妖狐迷了心窍,改邪归正了?
宝颐郁闷得很,不知为何大家都爱和狐狸過不去。
而且什么叫改邪归正,护国公府可比自己家邪门多了。
汝阳郡主问她:关在家裡那么久,就为了绣這嫁衣?
宝颐手握小金针,神情坚毅凛然,如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寸土不让。
诸君,头可断,血可流,嫁衣审美不能丢。
夫君可能会纳通房,爹娘可能会靠不住,唯有手上的钱才最忠诚,宝颐早已想通了,并打算把此次出嫁当作自己铺子的宣传良机。
为此,宝颐這次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把衣裳收拾得美轮美奂,那绣样上的长尾鸟画得栩栩如生,连一向不屑于女红的李令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摸了摸绣鸟金光灿灿的尾羽,由衷赞一句:這手艺当真一等一的好。
她从前不喜宝颐粗俗,可宝颐倒了霉后,她反而善心大发,把宝颐纳入了知交之列,隔三差五就来瞧她一回。
宝颐觉得,這可能是一种做菩萨的恶趣味,一看到落魄人士就走不动道。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這样?先是对折柳,再是对裴振衣,她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年轻男孩不上进,非逼着他们走正道不可。
又過了几日,五皇子剿匪大捷,意气风发地回了帝都,策马扬鞭于天街之上,满城为之侧目,
帝都人民最近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前阵子刚听了唐五姑娘与天家贵胄的恩怨,见了护国公府送嫁妆的排场,此番五皇子回京又是一场大戏,大家迫不及待想知道二皇子禁足在府這段日子,听闻弟弟立功,究竟咬碎了多少條小手绢。
更想知道——唐五姑娘的這個好看的面首,若是发觉主君已允嫁他人,会是什么心情。
桃花儿說,裴振衣听闻此事时,呆呆立了半晌,目光空洞得令人心慌,那么沉静的一個人,神色居然如同個被抛下的小孩。
旧衣上溅了血,刀已劈砍得卷了刃,他刚拖着疲惫的躯体从远方归来,满心以为会拥有奖赏——或者不用什么奖赏,他只想擦掉手上的血与尘土,好好抱一抱他的姑娘。
她明明答应了等他的。
为什么要毫无征兆地嫁给别人?
桃花儿叹了一声:“我从沒见過裴公子這般模样,姑娘当真残忍。”
宝颐刺绣的动作一顿,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桃花儿道:“他都沒去五殿下的庆功宴,直接纵马来了府上,被侍卫拦住了,侍卫们說不让他入内是姑娘您的意思,請他离开,他却不愿,一直等在府门前。”
宝颐往外望了一眼,天色将暮,从西面滚来一片厚厚的云,北风呼号,寒凉的空气中几乎能拧出冰水来。
那么冷的天。
“你让他回去吧。”她道:“年轻人不惜身子,得了老寒腿可怎么办?”
桃花儿领命而去。
沒過多久,她沮丧地回来传话:“姑娘,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威逼又利诱,他连眉毛都沒动一下,只說要见姑娘你。”
意料之中的反应,宝颐在心裡叹了口气,裴振衣犟起来,那可真是八匹马都拉不住,不撞南墙绝不死心。
不,即使撞了南墙,他也未必会回头,沒准還要多撞几次,撞到头破血流都不停下。
一粒雪花飘至窗棂悄然融化,很快,更多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入园中,将石阶染作素白。
宝颐放下绣棚,站起身,给自己披上了厚实的昭君兜,大红的底色配精致暗纹,领口一圈雪白无尘的上品狐狸毛,映得人明眸皓齿,奢靡艳丽至极,护国公府的一干聘礼中,這是最光彩的一件。
把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盛气凌人,她接過桃花儿递来的二十四骨紫竹伞,撑开,宛然笑道:“既然他想见我,我就去见见他好了。”
岁暮天短,日已西沉,寒风裹挟着霜雪席卷而来,落在少年分明的眉眼上。
路上的行人见落了雪,匆匆忙忙地拢紧衣裳,找路边的铺子避寒,只是路過侯府门前时,却见一道人影不躲不避,笔直地站立于风雪之中。
好奇的目光向他投来,這些好奇的目光在看清他面容时,无不转为惊艳。
少年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因长時間行军,皮肤显得有些粗粝,可這无损于他出色的容颜,甚至這身寒光熠熠的甲胄,更加为他增添了几分硬朗的杀伐气。
只是不知此人为何执拗地等候在此,任皎白的雪堆积在肩头,生生站成了一尊雕塑。
门前的侍卫也看不過眼,劝道:“裴公子,你還是回去吧,哪怕五姑娘不要你,凭你這张面皮子,何愁沒有下家?”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刀。
出京一遭,手裡上捏了人命,這眼神一下就不同了。
侍卫一缩脖子,心裡嘀咕起来,你瞪我又有何用,有种你瞪五姑娘去啊!
但他沒想到的是,裴振衣還真敢瞪五姑娘。
昏暗雪光中,那沉重的朱漆大门从内开启,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伞上绘的红梅殷红如血,与女孩眉间的花钿相得益彰。
她素手微抬,纸伞往上挪了两寸,露出一双妩媚上扬的眼睛,让人想起志怪绮谈中摄人心魄,吸人血肉的涂山狐仙。
女孩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竟然笑了出来,挥手屏退了下人,慢悠悠开口道:“你回来啦?”
裴振衣不错眼地看着她,已冷得失去血色的唇默默抿紧。
他们明明只隔着几阶距离,可他恍然觉得,他们之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
她干净又骄傲,如云端皎皎明月,而他仅是路旁一粒微尘,满手沾着肮脏的血与泥土。
当他听說她要嫁给姜湛的时候,他脑中只余一片茫然的空白,這句话每個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合在一起,竟然让他怎样都不解其意。
“……靖川侯府的五姑娘是天仙般的容貌,如非一等一的人家,怎么能护住她呢?可巧护国公府的世子亦德才兼备,容貌過人,两人又有青梅竹马之谊,此番结两姓之好,实是水到渠成……”
這些刺耳的议论无时不刻往他耳朵裡钻来,每一字都如刮骨钢刀,摧人心肝,外人看来毫无端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已经抖得握不紧缰绳。
他知道她迟早会嫁人,可沒想到有那么快,快到他茫然无措,六神无主,一股被抛弃的恐惧烧尽了他一而贯之的骄傲。
他暗自握紧袖中的玉雕兔子。
剿匪结束那晚,五皇子大为喜悦,将缴来的银钱分了一大笔给下属们,裴振衣也得了赏赐,随同侪们一起进城整顿,在去买酒的路上,恰好经過了一家琢玉铺子。
他一眼瞧见老师傅正在雕琢的月兔,這只兔子气鼓鼓的神态,像极了某個娇裡娇气的姑娘,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全部的赏银,买下了這块玉雕。
同侪笑他沒出息,赚了银子不想着喝酒吃肉逛窑子,反而屁颠屁颠地给姑娘买玉,真是钱多了烧得慌。
裴振衣皱了皱眉,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时心中柔情蜜意,可瞧着她戏谑的眼神,此刻他心中的慌张越来越浓烈,不好的预感如越来越密的雪片一般笼罩了他。
“猗猗……”他轻声唤着她的小名,本能地想要抓住某些不确定的东西。
“不要叫我猗猗啦,”宝颐温柔道:“我未婚夫听了会吃味的。”
“未婚夫?”
“是姜湛?”他听到自己沒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那纸伞上的梅花俏皮地倾斜两分,窝在洁白狐狸毛领裡的姑娘笑了,是一种满足而自得的笑,轻浮虚荣得厉害,可配着她娇美的面容,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
“对啊,你应当也听說了,就是姜湛,真想不到他還愿意娶我。”她细白的手指绕着伞下的坠子,沾沾自喜道:“护国公府殷实又有权势,我嫁過去就是未来的公府女主人,他会给我买很多衣裳首饰,提携我的家人,多好的亲事啊,你不该恭喜我嗎?”
他不语,指尖刺破掌心,玉雕兔子被染得血红。
“裴振衣,”她轻轻地叹出了声:“你也明白,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有什么关系?”他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寒冷到刺骨的空气,眸中浮现出一缕哀色:“我本也沒有痴心妄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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