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在满是灯笼的廊子裡徘徊许久,宝颐梦游一般走到了乐坊附近。
二姐姐和三姐姐应当就在此处,不知道她们两個怎样了。
善才先生在四处寻她,宝颐方一踏入乐馆,便被她急急忙忙捉走。
宝颐听到她对一個小管事道:“李翠羽面上生了疮,今晚献不了艺了,要换個人才行,司裡会箜篌的姑娘少,只能让她来。”
那管事不耐地摆手:“刚进来沒几天的丫头顶什么用?沒得犯傻冲撞了贵人,還是让……”
宝颐抬起水濛濛的秋眸,管事的话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善才叹道:“管事莫要忘了,今日要来那位最是爱姝色,每回都点司裡最美的姑娘,咱们若让一個平平无奇的丫头登他的台,他指不定要发怒的。”
管事被宝颐清泠泠的目光盯着,支吾了半天,最后不自觉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来吧。”
此时窗外已日色西沉,半面余霞铺满了帝都西边的天际线,此时大多数居民都正碌碌归家,而教坊司最红火的时辰才刚刚到来。
宝颐還来不及思考,便被善才先生生拉硬拽去了一條飞虹般雅致的连廊。
行至此处,教坊姑娘们的生活痕迹已经见不到了,四处都收拾得一尘不染,窄口青花瓶子裡配着时令桃花,地面光可鉴人。
连廊直直通往教坊司东面,临着街的一座小楼,宝颐只在窗子裡见過這座高阁,隐约记得钱姑娘曾一脸艳羡地說過,那楼裡陈设奢靡雅致,每一件器物都价值不菲,那儿的恩客也阔绰,一出手就是数两金银。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這是教坊司内最风光的地方,只有最有头脸的姑娘才会被点去那儿伺候贵人。
能去那楼上开宴的,起码要是個当朝大员,皇亲国戚才行。
一张美丽的脸在教坊司裡当真很管用,钱姑娘想了很久的机会,竟然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
可這又是什么好机会?不過是卖笑卖艺而已,像一只花瓶被摆到了多宝阁上,看着是贵重起来了,可归根结底不還是一只瓶子?
宝颐五指屈起,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的肉中,想起裴振衣对她不闻不问,想起阿娘把她藏去供桌下时那决然的眼神……她這几日裡发疯一样地想救出爹娘,可偏生她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外一无所有,佑护了她十八年的琉璃罩子碎了,她独自站在雪雨风霜中,才知道這世间残酷起来,简直让人无暇喘息。
人只有在最深的绝望恐惧裡,才会出卖珍而重之的东西,比如脸面,比如尊严。
她已经入了教坊司,注定要受万般搓磨,那還不如凭着自己唯一有的這身皮囊,去勾住一個所谓的贵人。
宝颐知道這法子是蠢得好笑,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沒得选。
陷在泥裡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往日最瞧不上眼的那种女人。
善才皱眉道:“你在发什么呆,快点過来换好衣服,待会儿還要上妆,别磨磨蹭蹭的。”
宝颐回神,讷讷应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豁出去一次,可她瞧见那所谓衣服的一瞬间,整個人都僵硬了。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一件衣服,因为這衣衫根本沒有蔽体的功效,不過是几片软金薄纱并一只牡丹纹抹胸短衣而已,一旦穿上了身,整段腰腹都暴露在外。
上身清凉,裙子也同样不堪入目,宝颐从未见過侧边开叉的石榴裙,行走间半條玉腿若隐若现,便是最放荡的女人也不敢這么穿。
刚燃起的斗志瞬间便熄灭了去,宝颐快被羞哭了,颤着声道:“我不要……”
一旁弹月琴的女孩嗤笑了一声:“进了教坊司迟早要登台献艺的,扭扭捏捏,是想装给谁看?”
另一個姑娘放下眉笔,瞥她一眼:“许是還在做被贵人看上的美梦呢。”
“听說了么,她還瞧不上别人,非要问镇抚司裴大人,”她扬起描画了半截的眉毛道:“裴大人洁身自好,又焉能看上她這样的?”
几個格外刻薄的姑娘笑作一团,也有看不過眼的,斥道:“宝颐妹妹家中生变,是为不幸,可又哪儿轮得着你们幸灾乐祸了?”
宝颐面露万分痛苦之色,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多久,终是咬牙道:“拿来,我穿。”
肚皮上凉飕飕,宝颐用光了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才沒有不管不顾地落荒而逃。
她们千金大小姐最是要脸不過,装扮成這样给男人弹箜篌,属实是丢尽了尊严体面。
在教坊司的這几日,每当宝颐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矜傲都卸下来扔了时,总有更加令人崩溃的挑战等着她。
换完了衣服后還需梳头上妆,梳发丫鬟给她挽了個堕马髻,可妆师持着马毛刷子对着她脸比划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宝颐肤色莹润,不施粉黛已足够妩媚,对着這张脸,好像一切装饰都是多余的。
她接過妆师手中的螺子黛:“我自己来。”
自打她换上了這不堪入目的薄纱衣,方才出言嘲讽她的月琴姑娘脸色就不太好了,由幸灾乐祸转为一种难言的酸涩,目光反复流连于宝颐微微起伏的山峦,丰润的臀,笔直修长的腿,最后落在那段白玉胜雪的纤腰上。
平时做普通打扮时半点瞧不出来,今日换了身衣服,唐宝颐暗藏的好身段让众女俱吃了一惊。
教坊司为了讨好贵客,花了大价钱给姑娘们定衣服,這身薄纱虽然透,可面料轻软如云,衣领子和袖口都精心绣了盘盘绕绕的花纹,還配了一整套的银首饰,行走间叮当作响,妖娆跳脱。
唯有宝颐不一样,她走起来也是柳腰款摆的,可偏生能压得住那些首饰,让它们服帖得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动声色的诱惑,比直白的勾引更加摄人心魄。
众女心思各异,宝颐浑然不觉。
她憋着一口气,按平时的习惯描眉画眼,迅速地匀口脂,打腮红,越画越快。
平日裡装扮自己是女为悦己容,今日却是为了讨好某個位高权重的男人,令她心裡一阵一阵发堵。
胭脂遮去了憔悴之色,镜子裡的宝颐恢复了往日艳光,妆容是女人的面具,永远能妥帖体面地熨平面上的喜悲。
她不喜歡這样的自己,可她也沒有旁的办法,都沦落到這一步了,還要什么脸面,索性放开了去勾住一個男人,让他带她离开這儿,最好他還能再能帮帮她的家人,也不枉她這些牺牲。
装扮完毕,宝颐抱着凤首箜篌跟在队伍最后,进入了贵客所在的花厅。
花厅顶高十数尺,宽敞开阔,立着许多贴金箔的烛山与宫灯,跳动的烛光将花厅照得通明,也把女孩们窈窕的影子映在了四面的轻纱帷幔上。
宝颐低头盯着脚下的花砖,砖上刻着雅致的玉兰花,低调中尽显奢靡。
她跟着众女行礼,随后沉默地抱着箜篌落座。
抬头时,她一眼望见了坐在宾客席头一位的人。
那人生得一张精致淡漠的面孔,穿神都卫的甲胄,佩白玉发冠,眼尾微微下垂,气质冷冽如刻骨钢刀。
宝颐一個踉跄,险些把箜篌摔在地上。
裴振衣,他怎么会在這裡!
還有比在声色场所中遇到旧情人更加尴尬的事嗎?
有的,那就是他光鲜亮丽端坐上首,而你只是泥巴一样下贱的乐伎。
宝颐的手不停地颤抖,明明是烂熟于心的曲谱,弹出的曲却不成调子,好在有其他乐器陪衬,让她的箜篌显得不那么糟糕。
一曲已毕,众女起身行礼。
管事满面堆笑走前去,与今日开宴的主人寒暄,宝颐躲在月琴姑娘后面,死死低着头,祈祷裴振衣莫要认出她来。
可人倒霉的时候,简直喝凉水都能塞牙缝。
宝颐站在最后面,清清楚楚地听见坐在裴振衣对面的男子道:“這箜篌弹得当真是荒腔走板,魔音贯耳,教坊司的技艺大不如前了。”
那男子穿了宝蓝色的襕边袍子,模样也算俊朗,可坐在裴振衣身边,便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宝颐心一紧。
在场只有她一個人弹箜篌,說的不是她是谁?
那男子又道:“……你躲什么躲,抬起头给本王瞧瞧。”
眼见躲不過去了,宝颐只得小步挪出了队伍,把头略抬起了一点,轻声道:“奴给燕王請安。”
她认得這個男人乃是今上的胞弟,封号燕王。
此人爱风月,善音律,自年少时起就是帝都有名的纨绔,早早退出夺嫡之争,亲哥哥当上了皇帝后,他有所收敛,可素了沒几日又往教坊司跑,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燕王今日看似心情极好,嬉皮笑脸对她道:“哟,你這样本王可看不清啊,再把头抬起来点。”
穿堂风簌簌流過她纤细的腰肢,吹动了腰间稀稀落落的银片子,宝颐终是抬起了头。
可她沒有看燕王,而是直直看向了裴振衣。
他也在望着她。
只是脸色阴沉如墨,看她的眼神像荒原上傲慢的野狼,炙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自持,仿佛能把宝颐腰臀烫出一個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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