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可能?
将最后一枚种子踩进土裡后,游弋才拍了拍掌心,理了理衣上褶皱,往這方山岭的阴幽深处走去。澄澈日光被叶影削落,阻绝于外,那些晦暗落在面上之时有一股冰凉的意味。
游弋微垂了眼眸,望着一身……红衣出神。
地晦宫的领队人那日妄图羞辱他,结果自然是被嗜血藤独自一身威风地打了回去——這家伙几年来吃的不错,精力旺盛地,把那场架打得霸气十足。這省了游弋大把的功夫去和对方周旋,在那位……性格诡异的领头人诧异的目光裡一拍桌子,径直敲定了行动的掌控权。
出行前公孙一脸郑重地将這颜色骚艳的长袍交与他,說是什么圣子该有的衣着。那时他正好想起過去种种愣神了一瞬,再回神时那该死的家伙早就溜远了。
——若非他确信从未与公孙說過那一梦的事儿,還当真会以为自己是去色/诱来着。
游弋一面思索,一面脚下发力,几步虚踏就飞身上了一棵巨树的高枝。這处枝條足有三人高。四面是茂盛的树冠——那些已攒了些许灵智的古木轻易受到了召唤,抖下枯叶数片,灰尘若干,伸展枝條为游弋创造了一处极为安全的隐蔽之处。這個空档,嗜血藤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往树干上牢牢地缠了好几圈。
“来了,从西面的道口。”嗜血藤对于被外派侦查這件事儿心存不满,只能独自生闷气:“你家的季剑修领队往另一方向去了,另一队刚好冲我們的方向過来。”
游弋不理会它的怨气,兀自颔首。心想這样刚好——即使大师兄神通广大一個筋斗云……呃不,一個缩地诀就可前来救场,但這么点儿時間,足够身后不远处藏匿的那些魔修弟子们制服扶摇宗之人,而后启了宫阵子,按定好的剧本裡所述的那般那般……游弋不知想到什么,弯着嘴角露出個兴致勃勃的笑容。
這一等待足足有两柱香的時間,当一众魔修们的敛息开始艰难之时,扶摇宗的一支小队才略有些狼狈地行入视野。這片山岭之所以被当做试炼之地,与其中的魔物之多很有关联,而在這些魔物的掩护之下,鬼谷的众人才好瞒過季仲卿的“眼”。這支队伍显然时运不济,方才刚遭受了一小群毒虫的侵袭,此刻又懵懂着撞进魔修们早就备好的麻袋裡。而如今,游弋要做的便是——
绑紧袋口,把這群极好的诱饵兼价码,通通拿下。
游弋从怀中不知哪個角落摸出了名为宫阵子的圆盘,轻拍盘心,于是在一声朦胧如山庙鸣钟的异响裡,汹涌雾气侵袭而出。收到信号的鬼谷弟子至少都有旋照中期的水准,战力方面也算卓越,即使在游弋那“不准伤人”的交代下不得不束手束脚大感憋屈,但也轻易把惊呆了的正派少年们给拿下了。领队由嗜血藤亲自上阵缠成一粒人肉粽子,活的那种,连挣扎都做不到。
一转眼,這朦胧雾气便把拥挤山林的内部全然填满。游弋端静地立在树木枝头,全然不理会下方是個怎样的情况,只是怀抱宫阵子,侧耳倾听。
有风声疾逼而至。
……
…………
扶摇宗每年历练之行本与季仲卿全然无关联,但宗裡的那些长老级的人物总对他很是上心,此方机遇一至,他们便跟吃了株万年灵药似的骚动起来,在乔中楠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目光之下给塞进了队伍。美名其曰:家室不和,其病状为心神不宁,食不下咽,日夜不可睡……若欲愈之,散心为上策。静心者,方可床头吵架床尾和也。
季仲卿:……
他确实沒什么心思与這群老顽童胡闹,但也不好拒绝,也就這样来了。出行前他给了另一领队玉佩一枚,若遇险情捏碎便可。本以为仅是作备用,沒想到试炼开始片刻,自己手下的弟子热身都未结束,那边已经“遇险”了。
尽管心中茫然,但季仲卿還是敏锐地察觉不远处的动静——那群蠢蠢欲动的魔修气息在方才的一瞬间倏忽清晰,也不知這群与正道尚且和谐的魔道之人起了什么心思。這让本就心情格外糟糕的剑修大人想起了自家的某株草,顿时起了几分迁怒的意思。
他给手下来历练的几人下了個樊诀,用以保护,而后一振衣袖,抬步向前一迈——
景致突变。浓稠的白色雾气拥抱他,迷惑他。那些丝绸般的存在掠過叶隙,被一瞬间发散开来的气息吹碎。季仲卿微垂着眸子打量四周,不出所料地看见自家宗门的弟子被魔修们绑得牢实,但四周有着法器造成的压抑感,令他们不可动弹,不得言语。
领队者大抵是因为太過聒噪,被一股禁制单独封住了嘴,那副咸鱼一样的姿态,捏碎玉佩估计都有几分艰难。令剑修甚感诧异的是這片天地的宁静:沒有喧嚣,沒有血腥气息。旋照境之上的弟子即便对鬼谷這样积蓄深厚的中三天魔宗而言都是精英阶级,此番动静之大前所未有——更何况,扶摇宗的弟子虽然看着极为狼狈,但绝无受到半分伤害。這并非是往日鬼谷出手的模样。
季仲卿不急着出手,他用包含了剑意气息的目光向混战场背后的巨木上凝视,穿透层层迷雾,最终看见了一抹极为艳丽的红。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剑修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极为微妙的预感,原本悠然静默的姿势悄然变化,直起腰背的样子似乎带了几分紧张。
被荡开的雾气回溯,重新填补空缺。在這样一片寂静之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啧”。随后是风拂過枝头的摩挲声响——那人在枝头动了,纵身从半空一跃而下,未动用半分灵力地直接双脚撞地,激起一片纷飞的碎叶。一身殷红的青年怀抱法器,布鞋接触地面毫不掩饰地发出闷响。季仲卿看见了那张面孔——□□无法抵挡被剑意淬炼得极为锋利的视线,他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小师弟。他想這么說,但是闻见了对方身周徘徊的浓重魔气,想起了那一日的别离。于是剑修不动,沉默地看着身着红衣的魔物满面陌生的笑意,悠悠然逼近。
季仲卿的心神仿佛都被灼伤了,带起一阵稀疏却深刻的痛感。
游弋压抑嗓音,让声线裡带上沙哑的意味:“扶摇宗的季大剑修,久仰、久仰。”字句间仿佛有了讽刺的意味,往日裡浸透温润的双眸裡也有幽幽的亮光。他穿過混乱的人群,半分不在意扶摇宗弟子投来的仇视的眼神,甚至脚步轻快。
“我谷中弟子多有失礼,還望季兄海涵——”游弋再說话时便把季剑修改作了季兄,仿佛在拉近两方关系。在场者数十,但真正知道两人关系早已到达了……某种不可想象的深度的,也就当事的两人罢了。季仲卿自然不会多言,他看着青年停在他面前一步的位置,毫无畏惧地对他弯腰施了一礼,只觉得如鲠在喉,目光一点一点地沉寂下来。
“你想如何?”季仲卿不出剑,只是问道。
“如、何?”游弋佯装疑惑地瞅着他,嘴裡咀嚼着這两個字,仿佛在思索。半晌,他轻轻一拍掌,仿佛想到了什么妥当的处理方式,以结束两方的尴尬:“若是让我們谷中弟子就這么放了,当然不妥。但——”
他笑道:
“比起那些除了瞪着眼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儿,我更喜歡季兄這样……有气质的道友。不如季兄从了我,我让弟子们把贵宗的小孩儿放了,各自欢喜如何?”
从、了、我?
仿佛有哪家大能天降禁制,将這方天地都被罩在其下,蓦然寂静。
鬼谷的弟子们今日受自家谷主要求,由圣子调遣,原本還是有几分不爽的,但也只是沉默。他们本以为自家圣子虽然修为不大靠谱,但确实能打,還应有几分机智,否则地晦宫怎么就能同意如此荒谬的事儿?
谁知!谁知!這位圣子竟然会将谷主大人的色/心继承得如此彻底——方才那语气和“你不做我的男/宠我就肝了你家弟子,选吧。”有什么区别??
他们可是深知季仲卿的厉害的。這般挑衅之下,就算這剑修還有几分顾忌,也该会出手把己方所有人剁了!
他们胆战心惊地紧盯季仲卿的神态,内心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愤感。但季仲卿未曾察觉。
——季仲卿有些懵了。
游弋不依不饶,见自家大师兄并未答应,一皱眉露出個“有些不安”的小表情。他甚至用控诉的目光与对方对视,仿佛季仲卿是個负心汉。
“……贵宗的弟子皮都沒蹭破一個。你跟我回谷期内,保证不伤扶摇宗内任何人。”
季仲卿仿佛才回過神来:“……你這般大的动静,就是为了這個?”
游弋理直气壮:“谷裡有谷裡的需要,我有我自己的需要——季兄别扯呼了,就一句话吧,和不和我走?”
在那日的那一时刻,季仲卿的心情不知怎的就愉悦了起来。他看得出游弋特地强调未曾伤害扶摇宗弟子是說与他听的,他還发觉青年此刻很是紧张。只要有所畏惧,游弋就不会成为真正的“魔”,更何况這种畏惧来源于……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可能,小师弟還有可能不被魔气之中的戾气侵蚀,回归正途;還有可能,两人重新站在同一侧的崖岸边?
剑修下了某個决心。
他佯装思索,而后极为淡漠地回了一句:“你若在此刻放了我扶摇宗的弟子,与你去一趟,又何妨?”
季剑修可是出了名的一言九鼎,游弋听闻此言不再犹豫,极为敷衍地用双臂把自家大师兄给“绑”了,而后将宫阵子啪嗒一声贴在剑修的后背处,大喝一声:“愣什么愣,小的们,放人!”
留得一众扶摇宗弟子与鬼谷弟子满心茫然,目瞪口呆。
失去禁制的扶摇宗领队双眼赤红:“大胆妖贼——季长老你不必为我等……”牺牲到這种地步。
但游弋可沒有心思与他废话,只嗤笑了一声。狂风卷過,众人再看,哪還有两人缠在一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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