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作者:浮笙閒
結束了……嗎?

  景泰皇帝的眼睫微顫着,他在滿室的靜默之中擡起頭來,開口是極淡漠的。

  “今日議事且到此吧,諸卿請退,於卿留下。”

  這不是皇帝陛下往日裏有商有量的寬厚態度,可是在座卻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平:今天發生的事太過複雜了,肉眼可見將會在朝野上下掀起波濤洶涌。

  于謙被留下來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景泰就算是個性格寬和的人,也不代表他沒有脾氣,能夠忍受手底下藏着一堆二五仔。

  他們懷揣着些許對石亨等人帶着厭惡的輕蔑,深信自己接下來已經不可能看見他們的身影了。

  而當最後一個臣子消失在門邊,朱祁鈺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視線,複雜的目光落在面前低着頭沉默不語的于謙。

  “興安。”他突然開口,喊得卻不是之前更爲他重用的金英。

  心裏咯噔一下,沒等金英對這突兀的轉變做出挽救的舉措,一旁往日裏向來安靜的興安此刻卻反應極其迅速。

  他毫不猶豫地“咚”得一聲跪了下去,響亮地彷彿雙腿不是自己的一般,聲音洪亮且迅速地壓過了金英的聲響:“內臣在。”

  這是他壓過金英的機會,而興安不準備拱手讓人。

  既然金英自己展露了對上皇的偏向,失了陛下的親近,而自己又在後世人口中不惜爲了陛下改換太子而質問羣臣,那就別怪他趁機將這個競爭對手打壓到底。

  宦官的權勢,到底是依附於皇權的!

  “曹吉祥欺上瞞下,中飽私囊。”

  朱祁鈺不在乎他們二人之間的競爭,語氣是輕巧地冷淡:

  “你帶着金英,再去挑上幾個得力的人選,把他處理了吧。”

  怎麼處理,爲什麼要帶着金英去處理?

  他沒說明白,可是這種事情也不需要他說得明白。

  金英感覺自己的後背逐漸被冷汗濡溼,而興安狠狠地磕了一個響頭,果斷地應承了下來,隨後滿臉笑意着拽着金英一起起身,向着門外出去了。

  于謙目送着兩人一前一後拉扯着離開,他知道這是皇帝對金英的敲打,也知道此去曹吉祥的性命定然不保。

  可是如何處理宦官是皇帝的私事,于謙沒必要、也不打算對朱祁鈺的安排提出異議。

  他所憂心忡忡的是天下,是皇帝對於未來的奪門一黨,乃至於太上皇的處置,將會對社稷江山造成如何的影響。

  室內眼下終於只剩下兩人了。他面對着朱祁鈺的注視,最後起身,莊重着神色準備下拜。

  可他的動作被對面攔了下來,年輕人原本平靜的神色逐漸被心底裏真實的情感撕裂,流露出其下壓抑着不曾在衆臣面前爆發的,沸騰着的絕望與苦痛。

  “於卿想要勸我不要大開殺戒,大規模株連,維護着朝堂的安穩嗎?”

  他的眼圈跟着脖頸一起紅了起來,接近咬牙切齒,字字都帶着泣血般的悲憤。

  “可是憑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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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王敗寇,若是大明在他的手上重又恢復輝煌,那我哪怕諡號爲戾也不足惜!”

  “——可是他又幹了什麼!”

  心頭所有的忿怒與怨氣從喉口傾瀉而出,他嘶吼着,接近震耳欲聾般的質問迴盪在空氣之中。喉嚨痛到沙啞,太陽穴一陣用力過猛後,連帶着神經的嗡嗡作響與時時抽痛,頭暈目眩着的恍惚。

  “他又幹了什麼啊!”

  他喘不上來氣,心口連着肺部抽搐着刺痛,彷彿火燎一般灼燒着胸腑。可更噁心的是胃,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墜着,在他試圖控制住的時候,反倒逆流而上逼迫着他乾嘔起來。

  他彎下腰去,伸手捂住下意識張大的口腔。

  他聽見於謙好像語氣緊張地說了些什麼,可是他聽不太清。然後有一隻手安撫着輕拍在他的脊背之上,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應該是什麼請罪之類的話。

  “……臣不覺得陛下會是那般的君主。”

  聲音依舊不是很清楚,可是朱祁鈺模糊辨認出了于謙的用詞。

  “陛下是社稷主,是知人善用,心懷天下的明君。”

  “奪門一黨,陛下若心有芥蒂,棄置不用,臣也並無他言。”

  溫和着的語調一點點地安慰着朱祁鈺的火氣,等到皇帝的情緒逐漸變得安穩,不再表露出先前那副痛苦到傷身的模樣的時候,于謙纔開口繼續說下去。

  “可是石亨方纔立下赫赫戰功,武勳的勢力又大爲折損。臣憂慮貿然貶黜,會激化文武的矛盾。”

  “徐有貞雖品行不良,可有實幹之才。黃河水患已然惡化,後世人又稱今後天災頻繁,臣擔憂非此等人才不能解決。”

  他嘆息着,在景泰的眉心也跟着他的敘述緊蹙起來的時候,終於不受阻攔地拜倒下去。

  “臣深知陛下心中之恨,臣亦爲那奪門之後朝堂的腥風血雨而感到痛苦。”

  于謙擡起了頭,讓朱祁鈺可以看見他同樣通紅的眼眶。

  “臣有罪,希望陛下能爲天下蒼生考慮,忍受這樣的折磨。”

  “請陛下徐徐圖之。”

  朱祁鈺的眼淚終於隨着他最後的一句話掉了下來,哽咽着握住了于謙的手。君臣相對,竟是無語凝噎。

  “……我會的。”

  朱祁鈺沒辦法對於謙說不,因爲他確實沒辦法對肆意妄爲之後對大明的傷害坐視不理。

  可是,“除惡務本。”

  他的語氣這次是堅決而無法動搖的冷酷。

  “若無禍首,那麼小人自然沒有緣由了。”

  于謙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他默認了這樣的處置。

  【徐珵,字元玉。爲人短小精悍,多智數,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陰陽方術之書,無不諳究。】

  【嘗急於進取,自創南遷議爲朝野訕笑,士人不齒。而帝性寬,不以珵寡德,擇才而用。命擢左僉都御史,治河沙灣之決,又平山東水患,進左副都御史。】

  【然珵不思修身,負文武才,爲人有缺。景泰九年,以貪賄下獄,帝念其功,乃放歸鄉里。時人皆嘆帝之仁,而卑珵之鄙。】

  【語出《明史·徐有貞傳》】

  —景泰四年,南宮

  “皇兄爲何避而不見呢?”

  許久不曾有訪客到來的地帶,朱祁鈺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面帶微笑地對着蜷縮在榻上不願面對着他的鼓包。

  而回應他的是昔日的正統皇帝接近嘶嚎的反抗:“你來做什麼?誰允許你進來的!”

  “滾出去,滾出去!”

  當年儒學大師們教出來的涵養此刻已然蕩然無存,被囚禁在此數年的朱祁鎮接近瘋癲地喊叫着。

  他原本以爲回到大明,以自己曾經君父的身份,朱祁鈺這個庶弟不敢對他下手的。他肯定會害怕朝堂物議,害怕自己的名譽受損。

  可是自從他被迎回的儀式極不符合常理地,彷彿要昭告天下朱祁鈺對他是真心尊敬一般的隆重之後,一切的發展都沒按照他所預料的發展。

  他被關進南宮,阻斷了與外臣的交流。原本以爲會引起朝野的反對之聲,卻從母后私下派來通風報信的內官口中得知,只有中下層的官員最初提出了疑問。

  而最高層的六部九卿們卻都一言不發,在朱祁鈺對着朝堂信口雌黃說他反省自身罪過,願意終生不問外事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朝堂大員爲他撐腰。

  ——王直呢?胡灐呢!

  最開始知道的時候,朱祁鎮是被氣得渾身發抖到破口大罵的:王直和胡灐都是朝堂的老臣,後者甚至還是當年他的輔政大臣。結果卻都先後背叛了他。

  可是等到後來,連傳遞消息的內官都被朱祁鈺派人在他面前處理掉,南宮內外的聯繫徹底被切斷。孤身一人的朱祁鎮終於開始感到絕望。

  他逐漸認清了真相:朱祁鈺已經完全掌控住了這朝堂上下,管制住了這外朝內宮了。

  “你個犯上作亂,狼子野心的混賬——!”

  朱祁鎮極盡全部詞彙咒罵着他的兄弟,彷彿不曾血緣相連一般的惡毒與狠辣。

  可是朱祁鈺只是雲淡風輕地笑着,好似什麼都不曾聽聞到一般的寬和。

  朱祁鎮想繼續罵下去的,可惜跟在朱祁鈺身後,一直乖順地低着頭的存在沒給他這個機會。面容柔和的宦官悄無聲息地閃到他的身邊,伸手用白布捂住了他的嘴。

  新上任的東廠提督臉上依舊是笑着的,手勁卻完全不小。面白心狠的廠公幾近要把他捂死當場一般地用力,使得朱祁鎮下意識地眼白上翻,雙手拼命掙扎着想要挪開他的手。

  “舒良,鬆開吧。”

  看夠了朱祁鎮掙扎的戲碼,從容的皇帝陛下喚回了他忠心耿耿的內監。

  他看着朱祁鎮大口喘息咳嗽

  着的狼狽模樣,眉眼是沒有絲毫動搖的平淡:

  “你把事情幹完了,朕又要來幹些什麼呢?”

  ——?

  朱祁鎮的動作僵在了原地,他艱難地將這句話在自己的腦海中轉化出真實的含義,然後呼吸急促着一個猛擡頭,睜大着眼睛看着朱祁鈺。

  “你,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

  他臉色蒼白地試圖向後退去,可是一張榻又能有多少的空間。他被關在這裏太久了,供應飲食的內監在景泰的默許和舒良興安等人的暗示之下,這幾天都不忘苛刻他的供給。

  面對着死亡的威脅,他應該反抗的。可是熊熊的求生慾望在虛弱的身體面前都顯得那麼微弱,剛剛窒息過一回,疲軟的四肢也不允許他動作敏捷地閃躲。

  而朱祁鈺看着他的動作嘆了口氣:“皇兄明明當年爲了求生,連叫門一事都毫不猶豫。”

  “怎麼此時,卻不能爲了求生而反抗了呢?”

  幾年前的恥辱又一次被掀開了傷口,怒火上涌着,被昔日輕蔑的庶弟鄙夷的憤怒,和多年囚禁的憤恨齊齊地在他內心翻涌。朱祁鎮雙目赤紅着朝他搶先襲來,卻被朱祁鈺輕鬆地抵擋住了攻擊。

  “太慢了啊,皇兄。”

  他的語調依舊是和煦地,好像只是兄弟二人在切磋比武一樣,可是動作卻是毫不猶豫地果斷和利落。

  “咚”地一聲,是朱祁鎮整個人被他摔到地上的聲音。而朱祁鈺注視着他痛苦地咳嗽起來,回想的是幾年前天幕上重病纏身,最後被宦官縊死的自己。

  如果他不殺了朱祁鎮,那麼恐怕有一天依舊會重蹈覆轍的吧。

  “我想過很多次,什麼時候殺你,要怎麼殺了你。”

  他伸出手去,機敏體貼的廠公將早就準備好的布帛恭敬地遞到他的掌心。

  “而當這一天終於來臨,我竟然沒覺得有多麼欣喜。”

  他對着朱祁鎮驚恐的眼神,和掙扎反抗的手足,在舒良替他控制住了對面的動作的時候,輕巧卻不容置疑地將布帛纏上了朱祁鎮的脖頸。

  “不是因爲我和你之間還存在着什麼從來就虛無縹緲的感情,我只是爲大明的江山社稷而痛心。”

  “大明的百姓簡直倒了八輩子黴,才碰上了個你啊。”

  他手上用力。

  “下去還債吧,朱祁鎮。”

  【景泰四年,帝遣使祭土木堡戰死官兵。上皇聞之,愧而自縊,留遺詔曰:】

  【“朕在位十有四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四方禍起,信重奸臣。以至土木潰敗,身陷瓦剌,虜賊直逼京師,而朕不能自盡以謝天下。此皆朕之過也!朕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以發覆面而死,加以惡諡,以示後世兒孫,務以江山社稷爲重!”】

  【帝聞大兄皇帝崩,泣而輟朝,強遵遺詔,上惡諡戾。憐上皇宮妃幼子,命廢殉葬,成定製。】

  朱祁鈺慢步走出了宮殿的大門,望着此刻被晚霞染紅的天際。極豔麗的紅,彷彿是方纔朱祁鎮口中流出的鮮血一般的猩紅。

  “舒良啊。”

  他冷不丁喊起身後沉默的內宦的名字,轉過身去看着他的身影。

  “這下我們都成亂臣賊子了。”

  舒良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奴婢有罪,不該讓陛下髒了手。”

  哪怕朱祁鈺現在讓他去死,好方便封口,恐怕這位廠公都會去做的吧。

  可是朱祁鈺只是搖頭。

  “這種事情只應該由朕來做。”

  他重又望向了天邊,那輪西沉的紅日。

  “這下,如果朕不能名留青史。”

  “那就只能做個後世人鄙夷的,弒兄小人了啊。”

  他笑着。

  【世宗當倥傯之時,奉命居攝,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權而得其正者也。篤任賢能,勵精政治,強寇深入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績良雲偉矣。至於紹仁宣之治,罷宮妃殉葬,則盛德之事可法後世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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