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宫禁
宦官叫米满仓,二十来岁,說话结巴,由于家中贫困,曾为了筹钱给母亲治病,盗卖過宫裡的东西。萧君默当初查到他头上,但看他可怜,便沒有告发他。米满仓对此自然是心怀感激。巧合的是,米满仓正是看守楚离桑的宦官之一,這不禁让萧君默喜出望外。
米满仓费了半天劲,才說清了基本情况:楚离桑被软禁在后宫东海池旁的凝云阁,身边十二时辰都有人看守。萧君默问:“她的情绪如何?”米满仓道:“不,不好,成天以,以,泪……”
“以泪洗面。”萧君默帮他說着,心裡有些难受,“那她有正常进食嗎?”
“茶,茶,饭……”
“茶饭不思。”
米满仓点点头。
“那她這样子,圣上就不担心她身体垮了怎么办?”萧君默话一出口,才觉得這個問題三言两语不好回答,对米满仓有些困难,便换了個問題,“她有跟你们說话嗎?”
“有。”
萧君默心中稍觉安慰,一個人愿意跟人說话,就說明還沒完全绝望。
“她有沒有轻生的倾向?”
“无。”
萧君默心裡更踏实了点,想了想,又问:“辩才是否开始吃饭了?”
“是。”
“那他是否开口了?”
“否。”
“那依你看,他会开口嗎?”
“未必。”
“你是觉得,他還在犹豫?”
“是。”
萧君默现在最担心辩才开口,因为一旦說出《兰亭序》的秘密,他和楚离桑就沒有了利用价值,皇帝肯定会把他们灭口。此外,一旦秘密揭破,魏徵也极有可能暴露,皇帝一向信任魏徵,假如知道他居然是潜伏在朝中的天刑盟成员,岂能饶得了他?!
萧君默很想多打听一些楚离桑的情况,但碰上這么個說话费劲的,实在问不清楚,情急之下,一個大胆的念头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满仓,”萧君默道,“想個法子,我跟你一起入宫。”
米满仓吓得目瞪口呆,冷不丁蹦出了一句完整的:“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萧君默笑,“看来我得多吓吓你,這样你說话就利索了。”
“這跟說话沒,沒关系!”
“满仓你听我說,我只进去一会儿,跟楚离桑說几句话就走,绝对不会连累你。”
“這可是杀,杀头大,大罪!”
“沒那么严重。”萧君默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锭,塞进他手裡,“满仓,你娘给你取這個名字,那可是寄予厚望啊!可像你這样,老是盗卖宫裡的小玩意,小打小闹的,你家的米啥时候才能满仓?”
米满仓掂量着手裡的金锭,犹豫了起来。
“你只要带我进去,别的啥事不管,回头我還有重谢!”
米满仓终于一咬牙:“成!”
萧君默一笑。
“不過,咱得有,有,言……”
“有言在先。”
“只能一,一……”
“一小会儿。”
“我,我啥……”
“你啥事不管。”
“出,出了……”
“出了事都算我的!”
米满仓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太极宫的后宫有四大海池。所谓“海池”实为人工湖,其中东海池是由龙首渠引浐水注入而成,北、西、南三面海池由清明渠引潏水分注而成。四大海池烟波浩渺、水光潋滟,周围桃红柳绿、蝶舞莺啼,为肃穆森严的皇宫平添了几分柔美怡人的景致。
凝云阁位于东海池旁,北面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玄武门。
楚离桑就被软禁在凝云阁中。
为了见到楚离桑,萧君默可谓煞费苦心。由于凝云阁位于宫城东北角,假如从南面入宫,必须穿越重重宫门殿阁,风险太大,所以直接不予考虑。较为安全的方法,還是从宫城北面的禁苑进入,然后经西内苑,入玄武门,便可到达凝云阁。
唐代长安,有三座大型的苑囿,分别为西内苑、东内苑、禁苑。三苑之中,禁苑的规模最大。东、西两苑只有方圆数裡,而禁苑则囊括了长安西北部的大片地区,北枕渭水,西含汉长安城遗址,南接宫城,方圆足足一百二十裡。
禁苑四周虽然建有苑墙,但因蔓延的范围太广,且比一般城墙低矮,所以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萧君默刚入玄甲卫头一年,侦破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名猎人误闯禁苑之事。经查明,有一小段苑墙因暴雨而坍塌,该猎人为追逐一只麋鹿,竟从缺口处闯进了禁苑。尽管事后坍塌苑墙立即被修复了,可萧君默還是觉得,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潜入禁苑,肯定不难找到其他漏洞。
萧君默万万沒想到,這回自己竟然成了這個“居心叵测之人”,而且果真沒费多大工夫便找到了一处“漏洞”!那是在禁苑东北面的饮马门附近,一处苑墙的墙基因雨水浸泡向下塌陷,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钻過的小洞。萧君默看着那個洞,不禁哑然失笑。
這日午后,萧君默进入禁苑,利用树林的掩护一路急行,很快来到了西内苑,躲藏在玄武门外的一处树丛中。日暮时分,米满仓依照事先的约定,带着一套宦官衣帽来此跟他会合。萧君默换過衣帽后,两人又按照事先的计划抓了几十只蝴蝶,装进了两只笼子,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向玄武门走去。
萧君默身材高大,为了伪装,不得不弯腰俯首,還得学着米满仓走小碎步,心裡憋屈得要死。进入玄武门时,守门军士虽然跟米满仓熟识,但還是循例拦住了他。
“满仓,這么晚了還到内苑瞎走什么?”一名军士问道。
“抓,抓蝶。”
“抓蝴蝶?”军士瞧了瞧他们手上的笼子,果然看见很多颜色鲜艳、個头很大的蝴蝶,“又是给那個姓楚的小娘子抓的吧?”
米满仓嘿嘿笑着,算是回答。
“這小娘子,要求還挺多啊!”军士笑道,“前几日让你到禁苑采花,现在又是抓蝴蝶,她還真把自個儿当公主了?”
米满仓赔笑:“圣,圣上有,有命,她有,有求,必应。”
军士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不禁跟另外几名军士相视而笑。他当然知道皇帝早就下令,只要是楚离桑的要求都必须满足,但却故意逗他:“满仓,我觉得你有問題啊!”
米满仓一惊,张大了嘴。
萧君默低着头,眉头微蹙。他明知军士是在逗米满仓,所以并不太紧张,但這么耽搁下去难免露出破绽,心裡不禁焦急。
“啥,啥問題?”
“前几日你說要采龙爪花,說宫裡头沒有,得到禁苑裡采。可今天抓蝴蝶,宫裡到处都是,为何還要去禁苑呢?”
“這,這蝶,宫裡沒,沒有。”
“奇了怪了!什么蝴蝶宫裡头沒有?”
“這叫,大,大紫,蛱蝶。”米满仓急得汗都出来了,“禁,禁苑,才,才有。”
“是嗎?大紫蛱蝶?”军士拿過笼子瞧了瞧,觉得无趣,又递還给他,“满仓,我觉得這姓楚的小娘子就是在耍你们玩吧?赶明儿她要是想摘星星、摘月亮,你们也上天给她摘嗎?”
“那,那好办。”
“好办?”军士诧异,“怎么就好办了?”
“让她做,做個梦,就,就有了!”
军士反应過来,顿时和其他人一块儿哈哈大笑,又道:“满仓,看不出来你一個结巴,也会讲笑话。”
米满仓嘿嘿赔着笑。
萧君默仍旧弯着腰低着头,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了。
“走吧走吧,不耽误你工夫了。”军士挥挥手。
萧君默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一阵小碎步跟着米满仓走過了城楼下的门洞。
二人過了玄武门,快步往左手边行去,穿過几重殿阁,约莫走了一炷香工夫,然后绕過一片小竹林,便见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矗立在水岸边。
這便是凝云阁了,院墙外花木扶疏、修竹亭亭。
走进院子,灯笼高挂,比外面亮堂了许多,萧君默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米满仓跟楼下的七八個宦官打着招呼,领着萧君默径直登上楼梯,来到了二楼。
二楼绣房外站着两名宫女。米满仓的职务显然比她们高,刚一到门口,宫女立即把房门推开了。二人抬脚迈了进去,只见房裡又站着四名宫女,楚离桑斜倚着栏杆坐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萧君默一看到楚离桑的身影,心裡便莫名一动,许多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其实他跟楚离桑总共也才见過几面,可不知为何,萧君默总觉得跟她之间好像已经共同经历了很多。米满仓示意萧君默在门口候着,提着两只笼子走到楚离桑身边,低声道:“楚,楚姑娘,您,您要的蛱,蛱蝶。”
楚离桑回头瞥了一眼,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說過要蝴蝶了?”
“您忘了?”米满仓說话忽然利索了起来,“昨儿早,早上說的。”
楚离桑记得自己明明沒說過,但懒得跟他计较,便头也不回道:“放着吧。”
米满仓嘿嘿笑着,把笼子放在一旁,在袖子裡摸索着什么,道:“咱家费,费尽,辛苦,楚姑娘好,好歹也,也看一眼。”
楚离桑不耐烦,回头正想冲他发火,忽然看见米满仓的袖口露出一個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被萧君默拿去的那把宝石匕首。
楚离桑又惊又疑,困惑地看着米满仓。
萧君默站在门边,暗自一笑,却仍不敢抬头。
米满仓把匕首塞了回去,示意楚离桑把四個宫女支走。楚离桑会意,对那几個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這儿有米内使伺候就行了。”
一個宫女慌忙道:“楚姑娘,圣上有旨,奴婢们不能离开您半步。”
“你们到楼下候着,我有事就叫你们,同在一座楼,你们還怕我飞了不成?”
宫女面露难色,却一动不动。
“你们不走是吧?”楚离桑盯着她。
宫女支吾着,就是不肯挪步。
“行,你们不走,我就从這楼上跳下去。”楚离桑說着,立刻站起身来,“看你们有几個脑袋!”
宫女慌了神,连连摆手:“楚姑娘别急,奴婢们這就走,這就走。”說完赶紧领着其他三名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米满仓走過来,把匕首递给萧君默,低声道:“說,說好了,一,一……”
“一小会儿。”萧君默接過匕首,塞进袖中。
米满仓点点头,這才走了出去。
萧君默掩上房门,插上门闩,长舒了一口气。
楚离桑紧盯着這個宽肩厚背的“宦官”,目光中满是疑惑。
萧君默缓缓转過身来。
楚离桑一惊,差点叫出了声。
“别来无恙,楚离桑。”萧君默看着她,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
平康坊栖凰阁,李泰与苏锦瑟相拥坐在榻上,耳鬓厮磨,悄悄說着什么。苏锦瑟娇嗔地推了李泰一把,李泰朗声大笑。
這一個多月来,李泰已经成了這裡的常客。准确地說,他已经成了栖凰阁头牌歌姬苏锦瑟唯一的客人。他以每月一千缗的费用包下了苏锦瑟,不许她再接待任何人。栖凰阁老鸨乐得合不拢嘴,因为一千缗差不多就是整個栖凰阁一個月的收入了。
“四郎在奴家這儿挥金如土,就不怕家裡长辈怪罪嗎?”苏锦瑟說着,从食案上的银盘中挑了一颗樱桃,塞进李泰嘴裡。
“钱财乃身外之物,花在哪裡不是花?何况花在你這可人儿身上,更是千值万值!”李泰笑道,“至于家裡长辈嘛,你就无须担心了,家父他老人家有的是钱,让我花八辈子都花不完。”
“是嗎?四郎家裡作何营生,這么有钱?”
“這個嘛……”李泰迟疑了一下,“家父早年走南闯北,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也得了不少土地,算是……算是個大田主吧!”
“大田主?有多大?”苏锦瑟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上去纯真无邪。
李泰笑着,一把揽過她,也拿了颗樱桃给她:“反正大得很,绝对让你吃不穷,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
苏锦瑟看着手裡鲜艳欲滴的樱桃,若有所思道:“四郎,都說這樱桃是‘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寻常百姓难得吃上一颗,都是各地进贡给圣上,圣上再赏赐给重臣的。令尊這個大田主,莫非也得到圣上赏赐了?”
李泰呵呵一笑,抢過樱桃塞进她嘴裡:“這么好的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管是不是赏赐呢?我們自家地裡长的不成嗎?”
“這樱桃是哪儿产的?”
“好像是……洛阳吧。”
“你们家的地那么大?连洛阳都有?”
“锦瑟,”李泰嬉皮笑脸,“你是不是急着要嫁给我了,所以老打听我的家底?”
“算了,你既然不愿多說,奴家也不讨人嫌了。”苏锦瑟挣脱开他的怀抱,“就這樱桃,考考你,现作一首诗。”
李泰一怔:“作诗?”
“对啊!现在就作。”
李泰面有难色:“那我要作不出来呢?”
“作不出来就罚你。”
“罚什么?”
苏锦瑟娇嗔一笑:“罚你今夜老实回家睡觉,不准在這儿過夜。”
李泰愁眉苦脸:“這么罚是不是重了点?”
“嫌重你就拿点才气出来啊!”苏锦瑟道,“想跟我苏锦瑟做朋友,光有钱可不行!”
李泰挠了挠头,忽然眼珠一转,大腿一拍:“有了!”
“這么快?”
“听好了!”李泰矜持一笑,当即煞有介事地吟道,“毕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朱颜含远目,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身,低枝映美人。昔作园中实,今为席上珍。”
苏锦瑟有点难以置信:“眼珠一转,一首诗就出来了?”
李泰一脸得意:“倚马可待,文不加点!什么叫才气?這就叫才气!”
苏锦瑟扑哧一笑:“好一個倚马可待、文不加点,只可惜……”
“可惜什么?你敢說這首诗不好嗎?”
“好是好。”苏锦瑟淡淡道,“只可惜……是抄袭之作。”
李泰一惊,支吾道:“胡說!這……這明明是我自己作的。”
“這明明是令尊作的。”苏锦瑟幽幽地道,“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李泰更是惊得整個人站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方才李泰吟出的這首诗,正是太宗李世民所作的《赋得樱桃》,当时只在宫禁和朝中有传,民间根本不得而知,所以李泰這一惊非同小可。
“殿下,您不必再瞒奴家了。”苏锦瑟微然一笑,“您說的大田主,不就是当今圣上嗎?”
“你怎么进来的?”楚离桑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君默。
萧君默拍了拍身上的宦官服,笑道:“虽然有点辛苦,不過這大唐天下,還沒有我萧君默想进却进不了的地方!”
“好大的口气!”楚离桑冷笑,“你就不怕我大声一喊,你的人头就落地了?”
“你不会喊。”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好心好意来看你的,你這么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不识好人心呢?”
“我跟你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谁說我們毫无关系?咱们虽然算不上是老朋友,也可以說是旧相识吧?”
“我和你之间,不過是有一桩宿怨罢了!”楚离桑冷冷道,“谈不上是什么旧相识。”
“宿怨也好,旧仇也罢,”萧君默大大咧咧地在床榻上坐了下来,還找了個舒服的姿势靠着,“总之咱们关系匪浅,对吧?再說了,你不是扬言要来长安找我算账嗎?你现在又出不去,我只好自己找過来了。”
楚离桑一听,微微有些尴尬,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萧君默道,“就是问问你,到底想跟我算什么账。”
“你還有脸问?”楚离桑愤然道,“把我害到這步田地的,难道不是你嗎?”
萧君默摸了摸鼻子:“我承认,虽然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但你的事情,我确实负有部分责任。所以,我這不是還债来了嗎?”
“那好啊!”楚离桑也在一只圆凳上坐了下来,“你想怎么還?”
萧君默一摊手:“你是债主,由你說了算。”
“很好!”楚离桑手一伸,“先把东西還我。”
“什么东西?”萧君默装糊涂。
“我的匕首。”
萧君默做出一副舍不得的表情,在袖子裡摸摸索索,半晌才掏出匕首,指了指上面的硬皮刀鞘:“這個皮套值不少钱呢!刀子是你的,刀鞘却是我后来找人做的,你不能都要回去吧?”
楚离桑一怔,不悦道:“东西让你用了那么久,难道就白用了嗎?那刀鞘就算是利息,便宜你了,快给我!”
萧君默想了想,点点头:“這么說好像也有道理。”說完作势要扔。楚离桑伸手去接,萧君默却又缩了回来。楚离桑一恼,狠狠盯着他:“又怎么啦?”
“不对呀!”萧君默道,“我忽然想起来,這东西我付了钱的呀!”
“胡說!”楚离桑柳眉倒竖,“明明是你强行夺走的,什么时候付钱了?”
“在甘棠驿啊!”萧君默急道,“我不是给你留了好几锭金子嗎?难道是被刘驿丞那家伙给吞了?”
楚离桑一愣,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
“啧啧,现在的人哪,真是靠不住!”萧君默做痛心疾首状,“瞧他刘驿丞老实巴交的一個人,竟然会把我留给你的钱吞了,真是人心不古!”
“你别冤枉人家了。”楚离桑悻悻道,“他把钱给我了,沒吞。”
“是嗎?這就好,這就好。”萧君默连连点头,“那說明此人人品不错。不過话說回来,我也沒有明說那些钱是买這把匕首的,所以這事我也有错,你一时沒想起来,也可以谅解,你放心,我不会怪你的。”
楚离桑大为气恼,可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确实花了萧君默不少的钱,人家拿這把匕首抵账也不算過分。本来理直气壮要讨回自己的东西,這下反倒理屈词穷了,一时恼恨却又无从发泄,眼泪登时便流了下来,赶紧背過身去。
萧君默一看,顿时慌了神,心裡懊悔不迭,连声暗骂自己玩得過火了,随即走到她身后,拿着匕首碰碰她的手臂:“喂,别生气了,跟你闹着玩呢,今晚我把這东西带過来,本来就是想還你的。”
“我不要,你拿走!”楚离桑的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萧君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绕到她面前,楚离桑立刻又转身背对他。萧君默急得抓耳挠腮,从沒感觉這么狼狈過。就在這时,门被轻轻推了一下,沒推开,旋即响起敲门声。米满仓在外面低声道:“时,时,时辰……”
“敲什么敲?”萧君默赶紧蹿到门后,沒好气道,“我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再给你一锭金子,买你一刻。”
门外停了一下,又敲了起来:“這不,不是钱,钱的事……”
“两锭。”
敲门声又停了片刻,然后再度响起。
“三锭!”
敲门声终于静止下来。
萧君默感觉几乎可以透過门板看见米满仓见钱眼开的嘴脸,恼恨道:“米满仓,你這是敲诈勒索你知道嗎?”
门外似乎轻轻一笑:“又不是,我,我逼……”
“又不是你逼我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对不对?”萧君默不耐烦,“三锭金子买你半個时辰,给我闭嘴,别再吵了!”說完赶紧走回楚离桑身边,還沒开口就听她冷冷道:“你给他再多金子也沒用,我跟你沒什么话好說,你快走吧!”
萧君默笑了笑,把匕首放在案上。
“那东西你也拿走,我不要了。”
“你在這裡不安全,得有個东西防身。”萧君默說着,旋即正色道,“楚离桑,時間紧迫,咱们得說正事了。”
楚离桑忍不住抬头看他:“什么正事?”
“你爹的事。”
“我爹?”楚离桑诧异,“你到底想說什么?”
“圣上一心要逼你爹开口,现在又把你抓来了,我担心你爹撑不了不久,迟早会把什么都說出来……”
“我爹說不說,跟你有什么关系?”楚离桑冷冷打断他。
“跟我個人是沒什么关系,但关系到你和你爹的性命。”
楚离桑一惊:“怎么說?”
“你爹保守的秘密干系重大,在把他的秘密掏出来之后,圣上是不会留着他的。”
楚离桑大惊:“你的意思是皇帝会杀人灭口?”
萧君默点点头。
楚离桑满腹狐疑:“可是,你一個玄甲卫,为什么会跑来跟我說這些?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又在骗我?”
萧君默苦笑:“楚离桑,看着我的眼睛,你看我像是在說谎嗎?”
楚离桑一听,不由自主地看着他。果然,他的双眸无比清澈,似乎一眼能看到心裡。可蓦然间,楚离桑又想起了伊阙菩提寺中的一幕——那個暴雨之夜,那個叫“周禄贵”的落魄书生打着一把伞给她遮雨时,眼神也是如此清澈,但那明明是個骗局!
思虑及此,楚离桑迎着萧君默的目光,只說了一個字:“像。”
萧君默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演戏了!想当初,那個周禄贵也是用這种眼神看着我,结果呢?”楚离桑冷冷一笑,“你一個堂堂玄甲卫,却装出一副要来帮我的样子,你觉得我会信嗎?”
萧君默苦笑无语。
是啊,我曾经把她和她一家人骗得那么惨,现在凭什么让她相信我?
栖凰阁中,李泰又惊又疑地看着苏锦瑟,下意识倒退了几步:“苏锦瑟,你是不是把我和二郎他们說的话,全都偷听去了?”
苏锦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迎着李泰的目光:“殿下,您难道真的把奴家当成個无知无识、只会卖笑的烟花女子嗎?”
“我知道你這人心高气傲。”李泰冷冷道,“可我沒想到你竟然居心叵测!”
苏锦瑟淡淡一笑:“殿下自幼长于深宫,应该比谁都清楚,宫裡头的人,哪一個不是居心叵测?奴家一個沦落风尘的弱女子,再怎么居心叵测,也不如他们吧?”
“你說,你偷听我們的谈话,意欲何为?”
“奴家沒有偷听殿下的话。”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又何必强辩?”
“殿下,事实是,从您第一天来到栖凰阁,奴家便已知道您的身份,還有房玄龄家的二郎房遗爱、杜如晦家的二郎杜荷,也都一样。从你们第一天出现在這裡,奴家便什么都知道了。您說,奴家還需要偷听什么嗎?”
李泰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那就是說,這個表面上灯红酒绿的温柔乡,其实是你精心布下的陷阱,就等我們一個接一個往裡跳了?”
“奴家若是成心想害殿下,倒是可以這么說。”苏锦瑟嫣然一笑,“可奴家非但不是要害殿下,反而是来帮殿下的。您說,這還能叫陷阱嗎?”
“帮我?”李泰冷笑,“你不過就是栖凰阁的一個头牌歌姬,凭什么帮我?”
苏锦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殿下,奴家說過多少遍了,可您還是用這种眼光看奴家。”
“那我该用什么眼光看你?”
“谋臣。”
“你說什么?!”李泰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倘若殿下觉得這個头衔太大了,不适合奴家這种身份的女子,那咱们就换個說法。”苏锦瑟从容自若,“殿下要夺嫡,奴家可以做您的铺路石;殿下要对东宫下手,奴家可以做您的一把刀!”
李泰再度震惊,警觉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锦瑟却不作答,兀自走到榻上坐下,渺渺地望了窗外一眼,然后浅浅一笑:“静夜未央,更漏正长,值此春宵
,莫负良辰!殿下,您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說着拍拍身旁的坐榻,“坐吧殿下,奴家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您不成?”
李泰犹豫着坐了下来,却只靠在一侧,离她远远的。
苏锦瑟笑了笑,用纤纤玉指夹起一颗樱桃,挨到李泰身边:“殿下,不管奴家是什么人,這樱桃還是樱桃,不会因为奴家的身份而变味,是吧?”說着便把樱桃凑到他的嘴边。
李泰迟疑了一下,才僵硬地张开嘴。
樱桃含在嘴裡嚼着,李泰却只觉味同嚼蜡。谁說不会变味?方才還是那么清甜可口的东西,现在全然沒了味道。
“回答我的問題。”李泰板着面孔,把還沒嚼碎的樱桃一口咽了下去。
“這样吧,给奴家三天時間。三天后的此刻,請殿下再来,奴家介绍一位娘家人给殿下。到时候,奴家是什么人,凭什么能帮殿下,您问他便清楚了。”
李泰冷笑:“你觉得過了今夜,本王還会来你這個栖凰阁嗎?”
“反正奴家把话带到了。”苏锦瑟依旧笑靥嫣然,“至于殿下来不来,那是您的自由。”
李泰不语,接着霍然起身,径直朝外走去,同时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告诉你那個娘家人,三天后最好自备一口棺材,兴许用得上。”
凝云阁中,萧君默和楚离桑默然相对,气氛凝滞而尴尬。
“楚离桑,那你說,你要怎么才能信得過我?”萧君默打破了沉默。
“别费劲了,我永远不会信你。”楚离桑的语气十分冰冷。
“那要是我把你和你爹都救出去呢?”
情急之下蓦然蹦出這句话,连萧君默自己都感到颇为惊讶。
楚离桑更是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你說什么?!”
“解铃還须系铃人。”萧君默不知从哪裡冒出了一股勇气,“既然是我亏欠了你们,当然得由我来弥补。”
“你想怎么做?”
“此事并不容易,你容我好好谋划一下。”
“救我們,不就等于背叛皇帝了嗎?”楚离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你一個玄甲卫郎将,为什么要做這种事?”
“我也不知道。”萧君默故作轻松地笑笑,“也许,是良心不安吧。”
“你们玄甲卫做事,不是向来只求结果不问良心嗎?”楚离桑揶揄道。
萧君默一怔,旋即笑笑:“你是不是把我說過的话都记着?”
“我可沒那闲工夫!”楚离桑白了他一眼,“我只是好奇,一個沒良心的人,现在怎么就良心发现了!”
萧君默叹了口气:“說心裡话,我一直想用玄甲卫的這條铁律說服自己,可后来发现……我還是說服不了。”
“這么說,你要弃恶从善、改邪归正了?”
萧君默忍不住一笑:“也沒這么不堪吧?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去抓你爹,我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知道皇帝抓你爹的原因,也大致知道,你爹保守的那個秘密非同小可,可能关系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所以看法自然跟以前不一样。”
“關於那個秘密,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点吧,不多。”
“能告诉我嗎?”
“三言两语說不清楚,反正所有秘密都跟《兰亭序》有关。若能把你们救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說,或者,你再好好问问你爹。”
楚离桑想着什么,忽然自嘲一笑。
“你笑什么?”
“我在笑,本来是想找你报仇的,可现在這样子,倒像是跟你一伙的了。”
“這是天意,說明咱俩有缘。”萧君默笑,“可能命中注定,咱俩就该是一伙的。”
“谁要跟你一伙?!”楚离桑羞恼,“要不是被关在這裡,我杀你的心都有!”
萧君默看着她,蓦然想起桓蝶衣那句话:“女人的话往往是反着說的,她嘴上說恨你,其实心裡就是喜歡你的意思。”随即笑了笑,道:“你真的這么恨我嗎?”
“当然!要不是你抓了我爹,我娘她也不会……”楚离桑說到這儿,眼眶登时又红了。
萧君默刚刚有些自鸣得意,立刻又慌了神,忙道:“现在要救你们出去,只好委屈你跟我一伙,不過等你们逃出去后,咱立马散伙,好不好?或者你要是不甘心,到时候再捅我一刀!”
“再捅一刀可不是捅你的手臂了。”
“无所谓,只要记得捅完之后,挖個坑把我埋了就好!”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萧君默举起右手,信誓旦旦。
楚离桑看他赌咒发誓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下。
萧君默小心赔着笑,心想俗话說“女人心海底针”,可真是一点都不假,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也不知心裡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這时,门突然又敲响了,而且敲得很急。萧君默眉头一皱:“米满仓,你可别得寸进尺……”
话還沒說完,就听见米满仓在外面道:“快快,圣,圣,圣……”
萧君默一惊:“圣上来了?”
门外沒回话,但显然如此。
二人四目相对,一下都惊呆了。萧君默率先回過神来,一個箭步冲到窗边,探头一看,小楼下面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赶紧把头缩了回来。這时,楼下已响起赵德全的一声高喊:“圣上驾到!”紧接着便是一行人咚咚咚走上楼梯的声音。
萧君默飞快扫了整個房间一眼,几乎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楚离桑也急得团团转。
忽然,萧君默发现角落裡放着一口衣箱,立刻冲過去打开箱盖,一股脑把裡面的锦衣罗裳抱起来,全都扔到了床榻上,然后示意楚离桑开门,接着便整個人跳入了衣箱中。
就在萧君默合上箱盖的同时,楚离桑打开门闩,门立刻被推开,米满仓和方才那四個宫女快步走了进来。楚离桑旋即转身,飞快拿起榻上的一件衣裳,在自己身上比量着。
李世民一步迈了进来,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房间一圈。
宦官宫女们赶紧跪地行礼。
楚离桑不慌不忙,仍旧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比着衣裳。
李世民轻轻咳了一声。楚离桑這才慢慢转過身来,看见皇帝,只微微敛衽一礼,却不說话。李世民笑了笑,开口道:“楚姑娘,在宫裡可還住得惯?”
“我若說住不惯,陛下会让我出宫嗎?”楚离桑淡淡道,又转身去摆弄那些衣裳。
李世民面色微愠,却强作笑颜道:“你才来几天,住不惯也正常,多住些时日,你便会喜歡上宫裡了。”說着,忽然看见窗边地上那两笼蝴蝶,有些诧异,忍不住走了過去。
楚离桑不经意地回头,猛然看见,那口衣箱的盖子沒盖严实,缝隙处竟然露出了一截灰色袍衫。而那两笼蝴蝶离衣箱不远,李世民只要一回身一低头,立刻就会发现。楚离桑大为惊恐,手心立刻沁出冷汗。此时,米满仓也发现了這個纰漏,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楚姑娘喜歡蝴蝶?”李世民问道。
“是的,若說這宫裡有什么让我喜歡的,也就是花和蝴蝶吧。”
李世民笑了几声,对站在门边的赵德全道:“德全,你吩咐下去,只要是楚姑娘喜歡的东西,都要立刻置办,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赵德全躬身道,“不瞒大家,老奴早就吩咐過了,底下的奴才们想必也是尽心尽力的。”
李世民“嗯”了一声,目光开始在屋中随意扫视。
楚离桑心裡大惊,赶紧暗暗使力,把手裡的一件丝质衣裳撕开了一道口子,同时夸张地冷笑了一声,道:“陛下,您给小女子置办的這些衣裳,是别人穿剩下的吧?”
李世民脸色一沉:“楚姑娘何出此言?”
楚离桑把衣裳提起来晃了晃:“陛下自己看看吧。”
李世民立刻走過来,接過去一看,顿时脸色大变,沉声道:“德全,你過来!”赵德全惊诧,慌忙跑過来一看,登时傻眼,扑通一下跪伏在地:“大家恕罪,老奴昏聩,办事不力,請大家息怒!”
李世民正要再训斥,楚离桑心中不忍,赶紧抢着道:“陛下不要责怪他们,這几日他们都伺候得很好,這点小口子算不上什么,小女子自己缝补一下便好了。”
就在這时,衣箱裡的萧君默似乎也察觉到了,轻轻把露在外面的那一截袍衫扯回了箱子裡。
经此不快,李世民也无心再逗留,跟楚离桑又說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匆匆离开了。楚离桑照旧把那四個宫女支走,然后插上门闩,跟米满仓一块儿打开了衣箱。
萧君默整個人蜷缩在箱子裡,满头大汗,一动不动。
楚离桑大惊失色,慌忙拍了拍他的脸颊。萧君默仍然沒有反应。楚离桑焦急地对米满仓道:“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憋坏了吧?”
米满仓却冷冷一笑:“放,放心,金子,還,還沒给,他死,死,死……”
“我死不了!”萧君默猛然从箱子中坐起,把楚离桑吓了一跳。
“米满仓,拜托你以后别說這個字。”萧君默一脸不满,“不死也被你說死!”
楚离桑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才着急了吧?”萧君默抹了一把汗。
“我才不急。”楚离桑哼了一声,“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萧君默嘿嘿一笑,从箱子裡爬出来,却冷不防道:“楚离桑,明日你必须先办一件事。”
楚离桑不解:“什么事?”
“找赵德全,就說凝云阁這些下人都伺候得很好,請圣上多多赏赐他们。”
米满仓一听,顿时满面笑容。
“這事很急嗎?”楚离桑還是一头雾水。
萧君默点点头:“非常急,因为刚才出了一個大纰漏,必须用赏赐堵她们的嘴。”
楚离桑一惊:“刚才的纰漏不是已经瞒過去了嗎?”
“我不是指那個。我指的是:那四個宫女方才明明看见我在房间裡,可第二回上来我就不见了。你說,這是不是個大纰漏?”
楚离桑惊得捂住了嘴。
米满仓也回過神来,笑容僵住了。
“那,替她们請赏就沒事了嗎?”楚离桑又问。
“保证沒事。因为這事要是說出去,她们也得担责,本来也不敢乱說,請赏只是让她们心裡舒服一点,乐得保守秘密就是了。”
楚离桑恍然。
“再說了,宦官钻宫女的房间,這事在宫裡也不算稀罕,虽然你不是宫女,可在她们看来,做的也差不多是一回事。”
楚离桑有些迷糊,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却见米满仓捂着嘴在一旁哧哧偷笑,顿时明白過来,脸颊一红,当胸给了萧君默一拳。
萧君默吃痛,龇牙咧嘴。米满仓在一旁笑得更开心了。萧君默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道:“对了,還有一件事。”
“又有什么事?”楚离桑有些不耐烦。
“明天請赏,不包括這個人。”萧君默指着身旁的米满仓。
米满仓急了:“凭什么?!”這三個字居然說得十分利索。
“你吃了我的四锭金子,又要拿圣上的赏,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萧君默斜着眼看他。米满仓急得脸色涨红:“你,你,你這人……”
“行了行了,楚姑娘该歇息了。”萧君默把米满仓肩膀一钩,搂着一块儿往外走,“有事咱们到外面說,還得聊聊怎么把她带出去呢。”
“啥?!”米满仓万分惊愕。
“要不這样吧,楚姑娘,”萧君默回头道,“明天請赏也算他一份,毕竟人家要帮你出宫呢!”說着就强行把米满仓搂了出去。
米满仓急着要跟萧君默掰扯,却越急越說不出话。
看着二人的身影从门口消失,楚离桑不禁哑然失笑。
经過這一晚,萧君默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已大为改观。当初那個落魄书生“周禄贵”给她留下的那些不寻常的感觉,又丝丝缕缕浮上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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