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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

作者:王觉仁
长安东北部的永兴坊,与皇城东墙隔街相望,坊中云集着众多达官贵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于永兴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旧部,当年对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夺嫡行动逐步升级、双方的斗争白热化之际,魏徵曾断然劝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优柔寡断,最终坐致败亡。事后,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态招抚了魏徵等一大批前东宫大臣。魏徵也捐弃前嫌,全力辅佐李世民,在满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并屡屡犯颜直谏,从而与虚怀纳谏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贞观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辅,风头甚至一度盖過了房玄龄等人。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察觉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举,便拜魏徵为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希望他悉心教导太子,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這一年,魏徵已经六十三岁,虽精力日衰,但還是勉力承担起了這個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时分,魏徵像往常一样准备乘车前往东宫。御者扶着他,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太师,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声:“那就照老规矩。”

  “是。”御者扶他上了马车,然后坐上前座,熟练地挥了下鞭子,马车辚辚启动。

  正如魏王府一样,身为一品大员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北面的坊墙上开了大门。魏徵若要去皇城,可从自家西门出,斜对過便是皇城东面的景风门;若要去东宫,则从自家北门出,過一個街口就是宫城的延喜门,进门走不多远,便是东宫的南正门嘉福门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样去东宫,御者却驾车出了魏府的南门,继而直奔东坊门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驰。

  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规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让御者走這條“南辕北辙”的路线,其他日子才从自家北门出,走宫城延喜门。御者虽然心裡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奉命行事而已。

  马车经過永兴坊东边的忘川茶楼时,御者渐渐放慢了速度。

  這也是魏徵的“老规矩”。

  当然,御者還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车内挑起一角车帘,仔细看着二楼东边第一间雅室的窗户。此时,六扇长窗全部洞开着,窗台上赫然摆着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凛,嘴裡却平静地道:“停车。”

  御者把车停在路边,扶着魏徵下了马车,来到茶楼门口,早有茶楼的伙计一溜小跑着過来,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进去。

  在御者看来,太师什么时候想进忘川茶楼喝茶,什么时候不想进,完全是随性的。若叫他停车,他就在外头等,時間或长或短,沒個定准;若沒叫他停车,他则直接驾车出东坊门,先左拐北行,再掉头往西,仍旧往宫城的延喜门而去。

  而无论前者還是后者,最后,御者都等于要驾着马车平白无故多绕一大圈。至于這到底是为什么,御者当然還是一无所知。

  魏徵在雅室裡席地而坐。

  一個茶博士正在熟练地煮茶,先将茶饼在炭火上烘炙,接着碾磨成茶末,再筛成茶粉,然后烧水,撒入盐、姜等调料,等水三沸之后,将茶汤舀入茶碗,双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太师,請!”

  “有劳了。”

  简短对话之后,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魏徵知道,這会儿工夫,要向他呈交情报的人也快到了。

  這间雅室的窗台上,平日无事时,摆着三盆树木盆栽,若有情报,则换上一盆山石;若情报紧急,换上两盆山石;今日窗台上三盆皆为山石,意味着来人有紧急且重大的情报要呈交。

  片刻后,房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一长二短,反复三次。

  魏徵轻轻咳了两声,以示回应。

  “望岩愧脱屣。”敲门者在门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临川谢揭竿。”

  房门推开,一身便装的萧鹤年走了进来,躬身一揖:“见過临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礼,坐吧。這蜀地的蒙顶茶,不愧是茶中极品啊!”說着便替萧鹤年舀了一碗,還端到了他面前。

  萧鹤年刚一坐下,赶紧又起身,双手接過茶碗:“先生,這如何使得……”魏徵示意他坐下:“這儿就咱俩,沒那么多规矩!”

  萧鹤年這才恭敬地坐了下来。

  “這么急着见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萧鹤年喝了几口茶,才开口问道。

  “禀先生,两件事。头一件事,发生在昨日清早……”接着,萧鹤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详细做了禀报,连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谈的情形也一并說了,然后静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缓缓說道:“魏王夺嫡之势已成,朝中暗流汹涌,圣上却在此时走這步棋,耐人寻味啊!”

  萧鹤年有些困惑:“依您看,圣上此举,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萧鹤年不由身子前倾,认真听着。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观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试探百官,此其三。”

  萧鹤年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惊讶:“真沒想到,圣上這一子,落得如此凶悍!”

  “创业之君,雄霸之主,岂有闲心去下闲棋!”魏徵說着,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面会变得难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圣上投這颗石子,就是想让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会泛起多少波澜。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圣上对朝局的掌控依然强而有力!”

  萧鹤年释然,又问道:“此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首先,自然要让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东宫首席教职,当然要借此机会,对太子晓以利害了。”

  萧鹤年追随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贯坚持嫡长继承制。无论是当年辅佐隐太子,還是如今身为太子太师,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因此,尽管对太子的個人品行并不满意,但他還是在竭尽全力帮助并维护太子——說到底,魏徵還是担心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夺嫡惨剧重演。

  “先生,圣上那儿,您要不要去劝谏?”萧鹤年问。

  “现在不行!”魏徵断然道,“此事目前尚属宫禁之秘,我若劝谏,圣上立刻会怀疑我的消息来源,這样就把你置于险境了。此外,圣上也会将我视为私结朋党的‘暗流’之一,那我无论說什么话,他都不会再听。”

  “先生所虑甚是。”萧鹤年想着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谏,到时木已成舟,要让他收回成命岂不更难?”

  魏徵道:“這我当然知道。”

  “那怎么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萧鹤年一脸忧虑,“這不是进退维谷了嗎?”

  魏徵略加沉吟:“办法還是有的。”

  萧鹤年一喜:“什么办法?”

  “让圣上自己,主动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劝他回心转意。”

  萧鹤年如释重负。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這個办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說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萧鹤年這才想起差点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轻轻吐出了两個字:“辩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稳住:“是不是君默传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别提了!”萧鹤年苦笑,“自从进了玄甲卫,就把我這個爹当贼防着,啥都不肯透露。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裡,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個叫萧君默的年轻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這也不能怪他。玄甲卫的规矩向来森严,他们的头條守则,就是得把亲人当贼防着,要是不這么做,他就沒资格干玄甲卫了。說起来,這孩子现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劳。”

  萧鹤年摆摆手:“属下哪有什么功劳,无非是把他养大成人而已。”

  “养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伤感,“想当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险恶,這孩子能保住一條命,還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萧鹤年看他眼眶泛红,赶紧道:“太师,当年的事都過去了。咱们……還是說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叹了口气:“对,不提了。你刚才說到辩才,是怎么回事?”

  “属下上回向您禀报過,魏王已经找到了十几個疑似辩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扬州、洛州一带,此次玄甲卫出动,就是冲着這件事去的。据属下从魏王那儿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们眼下已将重点放在洛州一带,制订了一個据說很完美的计划,相关行动也已展开。属下担心,以玄甲卫的办案手段,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找出辩才。”

  “具体是什么计划,行动目标是什么人,查得到嗎?”魏徵问。

  萧鹤年摇头:“魏王对属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终留着一手,核心机宜只与杜楚客一人商讨。”

  魏徵神色凝重起来:“自从武德九年吕氏灭门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兰亭序》,這回要是真的找到辩才,《兰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說起吕氏灭门案,萧鹤年至今记忆犹新。他当时官居长安令,从头到尾参与了此案,但最后還是沒抓到凶手,故而耿耿于怀。“先生,我這么多年一直沒想明白,圣上为何会把吕世衡一案和《兰亭序》牵扯到一起?”

  “据我推测,吕世衡临死前,应该是给圣上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萧鹤年诧异,“难道吕世衡他知道《兰亭序》的秘密?”

  魏徵点点头:“对此我毫不怀疑。”

  萧鹤年蓦然一惊:“照您的意思,吕世衡他……他也是咱们的人?”

  “据我猜测,吕世衡应该就是‘无涯’。”

  萧鹤年不解:“无涯?无涯是什么人?”

  魏徵压低声音,凑近他說了几句。

  萧鹤年恍然:“這么說,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点点头:“只可惜,在当年那场政变中,吕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我猜,就是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吕氏一家十五口惨遭灭门,应该也是冥藏先生所为。”

  萧鹤年越发惊讶:“他這么做,难道就为了泄愤?”

  “杀鸡儆猴,以诫来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嗎?”魏徵淡淡說道,“当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种可能,倘若吕世衡真是‘无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觞’。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担心‘羽觞’落入圣上手中,牵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才潜入吕宅,最终引发了血案。”

  萧鹤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对這些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为何直到今天才对我說?”

  魏徵一声长叹:“圣上登基這十多年来,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所以這些事情,就应该彻底忘掉,谁也沒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夺嫡,太子岌岌可危,当年的悲剧俨然又将重演!另一方面,辩才一旦被找到,《兰亭序》秘密被揭开,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如此紧要关头,還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們去做,我岂能再对你有所隐瞒?”

  萧鹤年恍然,点点头道:“先生一片苦心,属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属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击声很轻,但在萧鹤年听来却咚咚有声,仿若出征的鼓点。

  从雅室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方才還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此刻却已乌云四合、阴霾密布。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伊阙县的尔雅当铺远近闻名,所收纳的质物以字画古玩为主。老板吴庭轩对于古代名人字画的鉴赏水平很高,坊间盛传他经营這家当铺十六载,从未误收過一件赝品。

  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吴庭轩正准备叫伙计提早打烊,一個年轻男子忽然抱着一只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声称要典当,而且要立刻办理。

  男子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可惜样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袭白色袍衫虽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换洗,周身上下污渍斑斑,胸前好像還有几片褐黄的血迹。

  吴庭轩阅人无数,只扫了年轻人一眼,便对他的身份和来历生出了几分警觉,心裡已经不大想接這单生意了,可毕竟来者皆是客,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還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個职业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问所欲典当者为何物?”

  “敢问,您便是吴庭轩吴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问。

  “正是区区在下。”

  “那我算找对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店裡,一屁股坐在专为贵宾設置的锦榻上,从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绫裱褙的字画,轻轻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看着吴庭轩,“吴掌柜,這幅字是小生家传之宝,乃东晋书法大家真迹,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可我今天跑了好几家当铺,碰上的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俗物,愣說這幅字是赝品。小生实在气不過,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您是這伊阙县城裡品鉴书画的大行家,今儿就請您老掌掌眼,务必帮小生讨回這個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气說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看他额头冒汗、唇干舌焦的样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气。吴庭轩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计给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吴庭轩等他喝完茶喘匀了气,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說的东晋书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声答道。

  吴庭轩心中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当铺会把這個年轻人拒之门外了。他当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却着实令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定看一眼也无妨。

  “方才郎君說在下是大行家,万万不敢当,那不過是坊间父老抬举而已,实属溢美,当不得真。不過,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浅陋了。”吴庭轩在案几对面的一只圆凳上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势,“請郎君把墨宝打开吧。”

  白衣男子一喜,当即把卷轴打开,在案几上缓缓铺展开来。借着案角上一盏薄纱灯笼的光亮,一個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草书字体蓦然映入了吴庭轩的眼帘。

  吴庭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连连惊叹。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迹!

  凭借過人的眼力和经验,吴庭轩一眼就看出来了,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共汇集二十九种王羲之的草书短帖,相传是南朝年间由王氏后人精心汇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学习草书的无上范本,被历代书家誉为“书中龙象”,但据說早在萧梁时期的“侯景之乱”中便已亡佚。吴庭轩万万沒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尽管心中感慨万千,吴庭轩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這是从事這個行当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何况他此刻還在有意识地抑制内心的波澜。

  白衣男子一直紧盯着吴庭轩的脸,似乎有一刹那,他发现吴庭轩眼中闪過一道光芒,但转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吴掌柜,您看完了嗎?”男子盯着吴庭轩的眼睛。

  吴庭轩默默点头。

  “我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這是真迹无疑,对吧?”

  吴庭轩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恕在下直言,這件墨宝,乃是后世高人以双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虽摹写得极其逼真,但终究……不是真迹。”

  白衣男子腾地立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庭轩:“您看走眼了吧?”

  吴庭轩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過在下,大可另寻高人品鉴。恕在下眼拙,让郎君失望了。”說完侧了侧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脸冷笑,将字帖收起,放进帙袋中,大声道:“都說這伊阙县人杰地灵、雅士云集,沒想到,一個個竟然都是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

  “嘿,小子!”一旁的伙计听不下去了,指着男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我有說错嗎?”男子也梗着脖子大声道,“偌大一個县城,收纳字画的当铺十几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识得王羲之真迹,說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哟嗬,你還来劲了!”伙计逼了過来,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听见前厅吵了起来,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帘突然被掀开,好几個人高马大的伙计一块儿冲了进来。当铺收纳的质物很多都价值高昂,所以当铺裡的伙计通常兼着看家护店的武师之责,身上都有功夫。而尔雅当铺裡的這些伙计,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从小跟随她练武,比起一般当铺的武师更显彪悍。這会儿,四五個武师一起朝白衣男子围了過来。男子抱着帙袋一直往后缩,一脸惊惧。

  “你们干什么?”吴庭轩沉声道,“這位郎君是店裡的客人,有你们這么待客的嗎?都给我下去!”

  伙计们互相看了看,只好退开,但都站在柜台边不走,眼睛仍死死盯着白衣男子。吴庭轩正想好言劝他离开,门帘再次掀起,楚离桑忽然走了进来。

  白衣男子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正好跟楚离桑四目相对,两個人顿时都愣住了。

  吴庭轩微觉诧异,看着二人。楚离桑意识到失态,赶紧把目光挪开。白衣男子也早已红了脸,略显慌乱地低下头,然后抱着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离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爹,這個呆子来做什么?”

  吴庭轩就是楚离桑的父亲,因年轻时家贫,入赘到楚英娘家为婿,所以楚离桑就随母亲的姓。

  听女儿喊那個人“呆子”,吴庭轩更觉诧异,扭头看着她。

  “哦,我是看他愣头愣脑的,就這么随口一叫。”楚离桑用笑容掩饰尴尬,“爹,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当铺自然是来典当东西的,還能做什么?”

  “他要来当什么?”

  吴庭轩扫了那些伙计一眼,等他们都退下了,才說:“一幅东晋的字帖。”

  “那他怎么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赝品?”

  吴庭轩摇头:“不,是真迹。”

  楚离桑不解:“既然是真迹,您为何不让他当?”

  “因为,那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楚离桑越发困惑,“那不是更值钱了嗎?”

  吴庭轩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的书法,都是惹祸之源。”

  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为什么?”

  吴庭轩在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忆什么如烟往事,又像是在忧虑什么。楚离桑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回過神来,长叹一声道:“今上喜歡书法,酷爱王羲之的字,对其推崇备至,故自登基之后,便在普天之下极力搜罗王羲之的法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为了讨皇帝欢心,便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迹者,都不得不拱手交给官府。部分官吏又借机敲诈盘剥,连其他名人字画也一并夺取,占为己有,若抗命不从,轻则锒铛入狱,重则家破人亡……既如此,谁還敢斗胆收藏王羲之的书法呢?那不是引火烧身嗎?”

  楚离桑恍然。

  都說当今天下是自古难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圣主明君自期,与一帮贤臣同心勠力,声称以王道仁政治天下,岂料背后竟還有如此不堪之事!楚离桑這么想着,不禁替那個白衣男子担忧了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這种时候,這個呆子竟然還抱着一卷王羲之的真迹四处典当,這不是找死嗎?!

  东宫宜春苑。

  苑中绿草如茵,一株株桃花开得正艳。

  一個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手上举着一把剑。男子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脸上的皮肤异常白皙,甚至隐然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的眼神冷峻而阴郁,嘴角却挂着一抹淡淡的邪魅的笑容。

  他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此刻,李承乾的周围,站着十几個身穿栗色短袍、头上编着发辫、手中握着弯刀的武士,都是典型的突厥人装扮。忽然,李承乾挥剑在空中划過一道优美的弧光,突厥武士们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嘶吼着朝他扑了上去。

  第一個率先冲到李承乾面前的高大武士,被他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紧接着李承乾又是一個回旋踢,把右侧的两個武士也踢倒在地。三個武士从左侧挥着弯刀砍来,李承乾长剑抡出一道圆弧,兵刃相交,火星四溅,三把弯刀竟有一把被拦腰砍断,两把被震落。

  一截断刃飞向半空。李承乾出脚飞踢,断刃迎面飞向一個奔跑中的武士,噗的一声刺入他的肩头。武士发出一声惨叫,瘫软了下去。与此同时,李承乾的剑上下翻飞,已将那三個丢失兵刃的武士接连砍倒。

  顷刻间,十几個武士已倒下七個,剩下的五六個武士顿时止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在這时,天上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一個武士嗫嚅着:“殿……殿下,下雨了。”

  李承乾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在他脸上,然后平举着剑直直朝他冲了過去。

  利剑飞速刺破一個個豆大的雨点,最后刺向武士面门。武士惊愕,挥刀格挡,李承乾忽然身形一矮,长剑一晃,准确刺入了武士的腹部。

  武士双眼圆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承乾狰狞一笑,猛然把剑抽出,一串血点随着扬起的剑刃飞进雨幕之中。

  武士仰面倒地,身体不停抽搐。

  李承乾又把凌厉的目光扫向其他武士。武士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扔掉兵器,一個個跪伏在地,浑身不住颤抖。

  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潺潺流下,几绺乌黑的鬓发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令他看上去更显苍白,眼神也更显冷冽。

  一阵拍掌声响起。一個同样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从不远处的回廊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掌,身后紧跟着一個撑伞的宦官。另有几個宦官撑着几把伞,慌慌张张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艺是越来越精湛了!”男子笑着走到他身边。

  李承乾接過宦官递来的罗帕,慢慢擦拭剑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无非是我的剑好,七叔不要睁着眼睛說瞎话!”

  這個被称为“七叔”的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汉王李元昌。论辈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却是同岁,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现年二十四岁。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同,加上性情相投,這对叔侄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道:“承乾,你就是這张嘴不饶人,也难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歡你。”

  “七叔心裡真正想說的,不是這话吧?”

  李元昌一怔:“心裡?我心裡就是這么想的啊!”

  “七叔是想說,也难怪父皇不喜歡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歡你,又怎么会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来给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剑擦得纤尘不染、精光四射,却任凭脸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几個宦官交换着眼色,却沒人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挠了挠头:“魏徵嘛,腐是有点腐,不過好歹人家是来帮你的,你可别得罪了他。”

  李承乾不语。

  這时,一名宦官撑着伞,腋下夹着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過来,气喘吁吁道:“启禀殿下,魏……魏太师来了。”

  李承乾一听,下意识一转身,朝远处望去。

  远处一座两丈来高的假山亭上,站着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把剑扔给宦官,接過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回廊走去。几個宦官撑着伞紧跟着。

  由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歡拿剑,最讨厌拿手杖,但遗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還是不得不与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远,趴在地上的那几個武士才敢爬起来,然后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脚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伤的武士。

  在东宫,這一幕时常发生,而且有时候阵仗更大,死伤更多。

  魏徵远远望着被抬下去的那具尸体,神色越发凝重。

  东宫丽正殿,西厢书房。

  已换上正装、束起头发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静静听魏徵讲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师,您喜歡鹰嗎,草原上的鹰?”李承乾忽然沒头沒脑地问道。

  就任太子太师這一個多月以来,魏徵早已习惯了李承乾无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已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淡淡說道:“老夫自然是喜歡。”

  “哦?为何喜歡?”

  “鹰有翱翔天际的自由,又有搏击长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复何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阴郁冷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来,虽然魏徵也总是跟他讲一些仁义道德,還是有不少酸腐气息,但与此同时,魏徵身上却另有一种其他朝臣沒有的东西,那就是——真诚、率性、勇悍。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裡尊重魏徵的地方。

  “太师,既然您喜歡鹰,那如果有人劝您把鹰关在笼子裡,尽管那笼子金碧辉煌,您愿意嗎?”

  魏徵摇摇头:“当然不愿意。”

  “那不就结了?”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鹦鹉,羽毛漂亮,說话也漂亮,他喜歡笼子,那就让他去住笼子好了,我一点也不嫉妒他。”

  “殿下错了。魏王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头狼;武德殿也不是一個笼子,而是一座山头。让狼登上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凶恶的狼,登上再高的山头,它也永远咬不着鹰,不是嗎?”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问一個問題嗎?”

  “太师請讲。”

  “殿下见過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嗎?”

  李承乾微微一怔。

  “飞得再高的鹰,它也要到地上觅食的,对不对?”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只是一個梦,一個只存在于殿下心裡的美丽的梦,它并不现实。尤其是,当這只鹰還是只雏鹰的时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裡,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恶狼一口吞掉!我說得对嗎,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阴郁之色再次凝聚:“太师犀利!沒错,我李承乾說到底,也只是一只雏鹰。”

  “既然是雏鹰,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請太师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說的以下三点,這东宫之位,便可坚如磐石。”

  “哪三点?”李承乾看着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维护储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游戏,以免再受朝野舆论的诟病。虽然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让自己放下最喜歡的剑,又谈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养自己的利爪。”

  這话李承乾爱听。在文武百官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暗中蓄积武力,以应对突发事变,的确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最后,就是耐心蛰伏,静待对手露出破绽,再断然出击!”魏徵直视着李承乾,“只有這样,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际、搏击长空!”

  李承乾听得有些激动,接着霍然起身,对魏徵长长一揖:“太师,我都听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什么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头一皱:“什么都不要做?”

  魏徵点点头:“对,一动不如一静。”

  “为何?”李承乾大为不解。

  “這件事,圣上就是要看你们兄弟二人如何反应的。魏王蹦得越高,对他就越不利;你越若无其事,对你则越有利。所以,你就当什么都沒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让老夫来做。”

  李承乾若有所思。

  魏徵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西厢书房门口,李元昌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這個魏徵,口才果真是极好的,难怪皇兄那么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過神来:“太师绝不仅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来你還真喜歡上這個田舍夫了?”李元昌嬉皮笑脸。

  李承乾冷冷扫了他一眼。

  李元昌赶紧收起笑容。

  “对了,魏徵让你什么都别做,你真打算听他的?”李元昌坐了下来。

  “我觉得太师言之有理,一动不如一静。”

  “哼!”李元昌冷哼一声,“那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李元昌索性又站了起来,“魏徵他几岁了,你几岁?”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明摆着嘛!他一個都快入土的人了,哪裡還有什么斗志和血性?他当然劝你什么都别做了。可你不一样啊,你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干嗎要处处忍着魏王?魏王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住到武德殿去?让他在皇兄耳边天天进谗言,不是我吓唬你,皇兄他迟早会动废立的念头!”

  李承乾听着,刚刚理顺的心情忽然又有些杂乱。

  “我跟你說,這自古夺嫡之事,沒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個,谁都抢着要坐,怎么办?那就看谁更狠、下手更快了嘛!远的不說,当年我大哥不就是优柔寡断,才让你父皇夺了位子的嗎?所以老话說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声,侧耳聆听着什么。

  李元昌不以为然:“瞧你,在自己家裡都不敢說话,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调教得连胆子都沒了!”

  李承乾一直聆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突然跳了起来,大步冲向屏风后面。李元昌一愣,赶紧跟了過去。

  西厢书房還有一個后门。此时,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门外,狐疑地左右张望。

  两侧回廊都空空荡荡,一個人影都沒有。后门对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时风吹竹叶,飒飒作响,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别的动静。

  “你听到什么了?”李元昌问。

  李承乾蹙眉不语。

  一轮半圆月孤悬夜空。

  四周乌云翻涌,把月光遮挡得忽明忽灭。

  楚离桑蹑手蹑脚地贴着菩提寺的墙根走着,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自从白天听父亲說了朝廷搜罗王羲之书法的事,楚离桑整個晚上都有些心烦意乱。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沒必要替一個不相干的人担心,可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却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還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這個“呆子”的确是個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他嗎?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裡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還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运气。那是他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裡。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還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裡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裡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這时被浓厚的乌云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沒错,這個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裡。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個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的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裡生火,看得出是個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還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裡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裡可以看见,一個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香。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

  终于全明白了。

  楚离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這個“呆子”不但仁义,而且還很孝顺,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落魄至此。可惜现在身上沒带钱,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离桑决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钱過来,顺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迹藏好了,千万别让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刚一转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只见一條又黑又壮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离桑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個大块头和尚,正凶狠地瞪着她。楚离桑摸着胸口,正寻思怎么对付,白衣男子听见叫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笑着对和尚道:“对不起法师,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扰您清修了,真是对不住!”

  和尚闻言,又瞪了楚离桑一眼,才转身离开。

  一阵响雷滚過,楚离桑又被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過来,看着她:“你在這裡做什么?”

  楚离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沒做什么啊,就是随便逛逛,這寺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男子冷笑:“乔装打扮,半夜尾随,還隔墙偷窥!似你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以把你扭送官府!”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别血口喷人!”

  “帮我?”男子蹙眉,“你要帮我什么?”

  “就是……看看你有什么难处呗。”

  “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口气很冷。

  楚离桑有些恼:“這還用问,看你可怜呗!”

  男子面露愤懑之色:“我周禄贵堂堂七尺男儿,用不着你来可怜!”

  周禄贵?!

  我的亲娘啊,世上還有比這更俗气的名字嗎?真是白瞎了這张俊脸了!

  楚离桑在心裡一阵哀叹。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滚過一阵雷声,然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楚离桑梗着脖子跟男子对视着,不想就這么落荒而逃。

  两人在雨中僵持,楚离桑接连打了好几個喷嚏。男子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忽然脱下身上的袍衫,无声地罩在她头上。

  楚离桑心裡一阵温润。从小到大,她還从未有過這种温润的感觉。然而,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還在跟他赌气,不能就這么举手投降,随即扯下袍衫,扔回给他:“你這衣服几天沒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着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還是那么落寞而栖遑。

  楚离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是真心想帮他,可她却开不了口。

  片刻后,楚离桑转身离开了這座禅院。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

  楚离桑在雨中怔怔地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這個周禄贵就跟他吵架,其实她心裡明明是不想這样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前面不远处的一盏石灯笼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條碎石小径。楚离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径。忽然,她感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沒雨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正稳稳地撑在她头上。

  楚离桑猛然转身,看见這個名叫周禄贵的男子正打伞遮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雨中。借着一旁石灯笼的微光,楚离桑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样深邃,仿佛要把她整個人都吸进去……

  這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個叫“周禄贵”的男子。楚离桑心裡真恨禅院裡那個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么多,你怎么偏偏给儿子取了這么一個铜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把伞塞进她手裡,回头走进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這一把伞嗎?”楚离桑冲着他的背影喊。

  男子沒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顷,远处才传来他的声音:“我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让大雨洗洗吧!”

  楚离桑哑然失笑。

  這個死呆子,沒想到還有点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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