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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虚舟

作者:王觉仁
天上乌云四合,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隐。

  漆黑的旷野上,两拨人马仍在混战。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其中十多具是王弘义一方的,七八具是郗岩一方的。

  自从確認对方是楚离桑后,王弘义便大喜過望,一直好言相劝,想让楚离桑跟他走,可回答他的却只有劈面而来的凌厉刀光。王弘义被迫接招,却一边格挡一边劝诱,不断提及自己与楚英娘年轻时的种种往事,试图感化楚离桑。

  楚离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一意挥刀猛攻,然而王弘义說的那些话,還是令她忍不住心潮起伏、泪湿眼眶。王弘义察觉,心中暗喜,又道:“桑儿,爹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你,爹现在想赎罪,你就不能给爹一個机会嗎?”

  “你要是真想赎罪,就让你的人把刀放下!”楚离桑终于愤然开口,攻势却丝毫未曾减弱。

  “只要你答应跟爹走,爹就放過他们。”王弘义左闪右避。

  楚离桑心中一动,不由得暗暗衡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势:郗岩這边只剩下五六個人在苦战,再打下去很可能全军覆沒,而绿袖则躲在自己身后尖叫连连,好几次险些被王弘义的人抓住。如果自己拒不答应王弘义,那他们今天十有八九会命丧此地。

  思虑及此,楚离桑只好生生顿住,收起手中刀,冷然道:“好,我跟你走。”

  而今之计,也只能先答应他,日后再做打算了。

  王弘义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命韦老六等人罢手。

  郗岩方才一直想靠近楚离桑,无奈始终被韦老六死死缠住,此刻忽见对方停手,不觉愕然。“郗先生,”楚离桑走到他面前,黯然道,“我刚才骗了你,冥藏他……他确实是我的生父。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跟他走。你们赶紧去齐州吧,一定要找到萧郎,保护好他,然后跟他說,我……我很好,让他不要惦记我。”

  說着,楚离桑的眼泪已经潸然而下。

  郗岩又惊又疑:“楚姑娘,盟主让我保护你,我怎么能走呢?你是不是被冥藏胁迫了?我郗岩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你不必說了,是我自愿的。”楚离桑抹了抹眼角,冷冷打断他,“你赶紧带弟兄们走吧,现在就走!”

  郗岩满脸错愕,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唰的一声,楚离桑抽刀横在自己颈前,决然道:“老郗,我数三下。一!”

  郗岩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好好,我走我走,你别冲动!”嘴上這么說,可脚却不动。

  “二!”

  郗岩更慌了,不得不招呼手下连退数步,各自牵過坐骑的缰绳,却仍然看着楚离桑。

  “把她也带走。”楚离桑忽然一指身旁的绿袖。

  绿袖一听,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娘子你,你好沒良心,又要赶我走!”

  楚离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沉声道:“跟着我就是個死!”

  “我不怕,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绿袖带着哭腔大喊,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刀,也学着楚离桑的样子横在脖子上,“你不带我走,我现在就死!”

  楚离桑凄然一笑,无奈地对郗岩道:“罢了,你们走吧。”

  绿袖一听,终于破涕为笑。

  郗岩和手下仍旧站着不动。

  “你還不走,是想等我喊三嗎?!”楚离桑厉声一喊,手上一用力,刀锋瞬间陷入了皮肤裡。

  夜色虽然漆黑,但一旁的王弘义還是看见了她的动作,心裡大为紧张,怒道:“郗岩,你聋了嗎,還不赶快滚?!”

  郗岩万般无奈,恨恨跺了跺脚,带着手下们一起翻身上马,然后绕着楚离桑走了几圈,最后沉沉一叹,拍马朝齐州方向而去。

  楚离桑缓缓放下手裡的刀,目送着郗岩等人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之中。

  旷野上大风呜咽,把她的鬓发和衣袂吹得一片凌乱。可她的身体却凝然不动,仿若化成了一尊石雕。王弘义几次想走上前跟她說话,却還是忍住了。他知道此刻楚离桑的内心正在流血,而他說的任何一句话都无异于在她伤口上撒盐,所以只能沉默。一旁的绿袖也压抑着心裡的种种困惑,异乎寻常地保持着安静。

  楚离桑就這么久久遥望着北方的夜空,然后她的眼前竟然幻化出了一片美丽的花海。那是一片姹紫嫣红的鸢尾花的海洋,她看见自己在花丛中放肆地奔跑和呼喊,而萧君默则站在身后远远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依旧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那么沉静又那么温暖。

  他的眼神依旧像是空山幽谷中的一泓秋水,那么深邃又那么清澈。

  楚离桑面对夜空笑了,笑得幸福而苍凉。

  一弯新月从乌云中重新探出头来。寂冷的月光照见她苍白的脸庞,也照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泪。

  齐王府的正堂上,曹节正在拼命跳脚,破口大骂萧君默。李祐听得不耐烦,吼了他一声,曹节只好悻悻闭嘴。

  “萧君默,照你的意思,曹节带刀上堂,就是准备对本王实施‘致命一击’喽?”李祐斜着眼问。

  萧君默笑了笑:“也可以這么說。不過依我看,曹节真正厉害的手段,其实還不是当面举刀,而是背后插刀。”

  “背后插刀?!”

  “是的。殿下您想想,咱们一旦起事,最需要的东西不就是武库裡的兵器和金帛嗎?假如曹节利用他的职权,暗中把武库掏空,给咱们来個釜底抽薪,那咱们還拿什么起事?所以說,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就在萧君默說完這句话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咕咕咕的斑鸠叫声。他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暗号出现,就說明裴廷龙他们已经解决掉了正堂周围的岗哨,随时可以杀进来了。

  “萧君默!你這個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說的都是无凭无据的栽赃陷害……”曹节怒目圆睁,奋力挣扎,无奈却被那两名侍卫死死按着。

  “吵什么吵,给老子闭嘴!”李祐霍然起身,“全都跟我走,我倒要看看武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這是挟持齐王的最后机会。

  要是让他走出正堂,再四下召集府兵,今晚的行动就功亏一篑了!

  萧君默心念电转,忽然挺身上前:“殿下,现在去武库太危险了!您想,曹节先任旅帅,后任典军,若他真是奸细的话,府中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所以属下认为,在彻底查清他的党羽之前,您不宜亲身涉险!”

  李祐止住了脚步,阴沉地盯着他:“那你說该怎么办?难道在此之前,本王就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待在這儿嗎?府裡到底有多少奸细,一时半会儿怎么查?”

  萧君默佯装略为思忖,旋即目光一亮:“殿下,我倒有一计,可以很快就把這些人查清楚。”

  “說!”

  “這個……”萧君默瞥了瞥堂上众官员,“請殿下恕罪,属下此计,恐怕只能对您一個人說。”

  李祐一听,眼中蓦然射出一道寒光,死死钉在萧君默脸上,像是要把他看穿。

  “殿下,您千万别听他的!”曹节又喊了起来,“這家伙阴狠毒辣、诡计多端……”

  “把他的嘴给老子堵上!”李祐怒吼。

  两名侍卫立刻找了條麻布塞进了曹节嘴裡。

  “殿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侍卫抓着我的膀子,然后我到您面前說。”萧君默诚恳地道。

  李祐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下脸色,瞥了余下两名侍卫一眼。二人会意,立刻一左一右抓着萧君默的手臂,把他带到了李祐面前。

  萧君默凑近李祐,刚要开口說什么,忽然一脸惊恐地看着李祐身后的屏风,大喊道:“殿下小心!”

  李祐慌忙转身,那两名侍卫也下意识地顺着萧君默的目光望去。就在這一瞬间,萧君默的双手同时抓住了两名侍卫腰间的佩刀,唰唰抽出,紧接着将双刀分别插入二人的脚板,然后往前一蹿,跃過食案,右手刀架在了李祐的脖子上,左手刀则笔直地指向堂上众人。

  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等那两名侍卫发出哀号,众人回過神来之际,齐王已经完全落入萧君默手中,局面顷刻便被他控制了。曹节和那两名侍卫惊骇之余,连忙持刀冲了過来,却被萧君默用刀一指,只好停在一丈开外,不敢轻举妄动。

  “萧君默,原来背后插刀的人是你!”李祐一边惊恐地看着眼皮底下的横刀,一边咬牙切齿道。

  “殿下,收手吧,现在收手只是谋反未遂,回朝向皇上請罪,兴许還能从宽发落。”萧君默淡淡道。

  “你放屁!”李祐怒目圆睁,“姓萧的,在本王地盘上你也敢造次?你就不怕本王一声令下就把你剁成肉酱?!”

  “這是你的地盘沒错,”萧君默一笑,“可惜现在归我管了。”說完,他猛然抬脚,踹翻了面前的一张食案,案上的杯盘酒菜哐哐啷啷倾覆一地。

  這是他与裴廷龙事先约定的暗号,表明他已成功挟持齐王。

  声音一响,正堂两侧的所有窗户几乎被同时撞开,桓蝶衣、红玉、罗彪等十几名玄甲卫纷纷破窗而入,把

  在场数十名手无寸铁的官员全都逼住了。与此同时,裴廷龙、薛安带着六七個手下迅速干掉了门口的几名侍卫,然后大踏步走了进来。

  见此情景,李祐、曹节等人不禁目瞪口呆、惊愕莫名。

  “连环计?!”李祐惨然一笑,“萧君默,你還真是处心积虑啊!”

  至此,齐王李祐才终于看清萧君默是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殿下過奖了。”萧君默哂笑道,“若不是你全力配合,我再处心积虑也沒用。”

  說话间,裴廷龙等人已经走了過来。此时四名侍卫中两人已经倒地不起,剩下那两個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冲了上去,却不過几個回合便被砍倒在地。裴廷龙径直走到李祐面前,忽然扭头盯了曹节一眼。曹节战战兢兢地握着刀,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裴廷龙,你来晚了。”萧君默道,“我差点被你害死。”

  “遇到了几拨巡逻队,耽搁了一下。”裴廷龙捡起地上的一只酒壶,仰头灌了几口,咂巴着嘴,“你在這儿好吃好喝,還发什么牢骚?”

  “你這么羡慕我,早知道這活就该你来干。”萧君默說着,把李祐推了過去。

  裴廷龙赶紧一把抓住。

  李祐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姓萧的,姓裴的,你们要是敢伤老子一根毫毛,老子……”

  话音未落,裴廷龙的刀柄已经砸在了他的头上,李祐只觉眼前一黑,旋即颓然倒地,晕了過去。

  萧君默扔掉手裡的两把刀,往前走了几步,面朝惊恐万状的众官员,朗声道:“诸位,我知道你们的本意也不想造反,只是被齐王胁迫而已。现在我就跟诸位交個底吧,本府的武库和各处门禁已经被我們控制,齐王殿下和曹典军看样子也不能发号施令了,诸位若是愿意弃暗投明,重新归顺朝廷,现在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愿听从萧某劝告,就請诸位把你们的官帽摘下来,以表心志吧。”

  众官员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就有两三個率先摘下帽子,扔到了地上,然后其他人便陆陆续续跟着做了。不消片刻,堂上数十名官员的帽子已经横陈一地。

  萧君默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着不知所措的曹节:“曹典军,還舍不得你的官帽嗎?”

  曹节终于崩溃,把刀和帽子一块扔掉,趴在地上不停磕头:“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過,我是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被齐王给蒙骗了,還請将军明察,請将军恕罪……”

  “恕不恕你的罪,我做不了主,得看皇上和朝廷的意思。”萧君默淡淡道,又转向众官员,“诸位,這几天只能委屈你们在地牢待着了,等到皇上的旨意下来,你们才能重新接受朝廷的甄别和委任。”

  随后,薛安带着手下把李祐、曹节及众官员都押了出去。桓蝶衣走上前来,和萧君默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感慨万千,一时竟不知该說什么。

  突然,裴廷龙手腕一翻,把刀尖对准了萧君默的喉咙:“萧君默,齐王的事摆平了,现在该算算咱俩的账了!”

  桓蝶衣、罗彪和红玉大惊失色,同时抽刀对准了裴廷龙。此刻堂上還有五六名玄甲卫,见状也拔刀围住了他们三個,场面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萧君默看着裴廷龙,淡淡一笑:“裴廷龙,你就這么想要我的命?”

  “你的命是圣上和朝廷想要的,不是我。”

  “裴廷龙!”桓蝶衣厉声道,“若沒有萧郎,齐州這场叛乱能這么快平定嗎?就算之前有罪,也已经将功折罪了。他现在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你還想算什么账?!”

  “他是不是有功之臣,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裴廷龙刚才一看到桓蝶衣凝视萧君默的目光,心中就忍不住醋意翻涌,加上這数月追逃所积累的满腔怨气,更令他恨不得把萧君默碎尸万段。

  “裴廷龙,你以为摆平了齐王,齐州這摊子烂事就算完了嗎?”萧君默冷冷道,“齐王背后是否隐藏着江湖势力,你知不知道?万一有的话,你能对付得了嗎?所以我劝你,别這么急着跟我算账,等我把這個烂摊子收拾干净了,咱俩再過招也還不迟。于公于私,這么做都对你有利,不是嗎?”

  裴廷龙闻言,眉头皱了皱,在心裡权衡了一番利弊,最后终于把刀放了下来,恨恨地瞪了萧君默一眼,大步走了出去。其他那几個手下赶紧跟着他走了。

  桓蝶衣、罗彪和红玉這才松了口气。罗彪走過来,握拳捶了一下萧君默的肩膀,眼裡闪着泪光,粗声粗气道:“老大,你這几個月可把弟兄们害惨了!”

  萧君默笑着還了他一拳:“上百号人都抓不住我一個,你小子還有脸說!”

  罗彪嘿嘿一笑:“不是弟兄们无能,是那姓裴的窝囊,就他那两下子,岂能抓得住你?”

  桓蝶衣和红玉看着他们,忍不住也笑了,但眼圈却都有些泛红。

  就在這时,杜行敏忽然匆匆走了进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萧君默拍了拍罗彪的肩膀,示意他们稍等,然后迎了上去:“怎么了?”

  杜行敏低声道:“庾士奇和他儿子庾平来了。”

  萧君默眉头一蹙:“就他们两個?”

  “是。”

  “让他们进来。”

  庾士奇父子走进正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回避了,只有萧君默一人站在屏风前,背对着门口站着。

  方才他们二人来到齐王府门口时,立马便感觉气氛不对。庾平劝父亲赶紧走,可庾士奇思忖片刻后,却若无其事,仍命门口府兵通报。然后,二人在门口足足等了半個多时辰,才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府兵带他们进了府邸——与其說這队府兵是在带路,不如說是在押送。

  一路上,庾士奇观察了一下府内的情况,心中已然明白了什么。看庾平异常紧张,庾士奇镇定自若地道:“平儿,记住爹的话,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马上回去,带上一家老小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从此无论是庙堂還是江湖,都与咱们庾家了不相干!听明白了嗎?”

  庾平一愣,越发惊惧:“爹,您說這些什么意思?要走咱也要一块走!”

  “能一块走自然是好。”庾士奇苦笑了一下,“倘若不能,你就要担起责任来,保护好一家老小。”

  随后,二人被带到了杜行敏面前,然后又在前院等了片刻,才被带到了正堂。进门之前,杜行敏拿走了他们的佩刀。

  一走进来,看见堂上扔了一地的官帽,庾士奇便忍不住苦笑。形势已经一览无余——齐王估计是栽了,所有官员很可能也都倒戈了,而奇迹般地在短短一天内做到這件事的人,无疑就是此刻站在堂上的這個年轻人!

  看来,冥藏急于抽身是对的,如今的事态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他那么急着离开齐州,除了去找他所谓的亲生女儿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出于对這個年轻人的恐惧。此刻,庾士奇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一個能让久经江湖、心狠手辣的冥藏都如此畏惧的人,一個在一天之间便能彻底倾覆齐王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這位可是萧君默先生?”庾士奇在十步开外站定,开言道。

  “不敢称先生,叫我萧郎好了。”萧君默转過身来,笑了笑,“您就是虚舟先生?”

  “‘先生’二字,在下亦不敢当。”庾士奇道,“在下听說,萧郎现在已经是本盟的盟主了,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萧君默哈哈一笑:“這件事嘛,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哦?此话怎讲?”

  “萧某之所以不揣浅陋当這個盟主,只是为了阻止冥藏祸乱天下;一旦完成使命,萧某即刻让贤,绝不恋栈。”

  “冥藏先生是王羲之后人,前盟主智永的侄孙,一心要光大本盟,重振本盟声威,岂能說他祸乱天下?”

  “光大本盟沒有错,可不能不择手段。”

  “何谓不择手段?”

  “滥杀无辜,迫害良善,违抗盟主遗命,追杀左使辩才,背弃本盟宗旨;策划阴谋,危害社稷,企图篡位夺权,唯恐天下不乱!如此种种,虚舟先生难道概不知情?”

  庾士奇当然知道冥藏是什么样的人。他会跟冥藏走到一起,首先是对今上李世民都有不满之心,其次无非也就是相互利用而已。如今听到萧君默這番话,他也无言反驳。沉默片刻后,庾士奇问道:“敢问萧郎,齐王殿下现在何处?”

  “地牢。”萧君默直言不讳。

  庾士奇苦笑不语,旁边的庾平却一脸惊愕。

  “那萧郎是不是打算把我們父子也投入地牢?”庾士奇问。

  “虚舟先生,只要你现在回头,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尽量减轻罪责。”

  “哦?”庾士奇有些意外,“你为何要帮我?”

  “我既然忝为盟主,就有责任帮助本盟兄弟。還有,要对抗冥藏,也需要天刑盟上下齐心协力。”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听命于你?”

  “听不听命,随先生自择,我不强求。”

  “倘若我听命于你,你是要让我去杀冥藏、去维护李世民嗎?”庾士奇的嘴角带着

  讥嘲的笑意。

  “我不想杀任何人,但如果有人一心作恶,我便不能袖手旁观。”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另外,我也不会刻意去维护谁,若一定要說维护,那我维护的也只是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還有天下的太平和百姓的安宁。”

  庾士奇心裡微微一动。凭着多年的江湖阅历,他知道這個年轻人說的是真话。即使并不完全认同他的看法,庾士奇也不得不承认:這個年轻人身上似乎具有一种无形的足以摄受人心的力量。

  他不知道這种力量来自何方。也许,当一個人发自内心地把“守护天下、守护百姓”视为自己的使命乃至信仰,那他自然就会具有這种力量吧?

  “萧郎刚才說可以帮我,不知打算怎么帮?毕竟齐州长史权万纪是我杀的,跟齐王联手谋反也是事实,你如果帮我,不就是欺瞒朝廷嗎?”

  “朝廷也不见得任何时候都是对的。”萧君默冷然一笑,“就說這次打压士族的事吧,上自皇上和朝廷,下至权万纪和地方官员,找各种借口要把士族后人置于死地,既不论具体情由,也不按律法办事,這便是不义。既然朝廷不义在先,那先生杀权万纪也好,与齐王联手也罢,便都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策,虽說触犯了律法,但实属情有可原。所以,我便可以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助先生。在我看来,這便是义。即使为此欺瞒朝廷,又有何妨?孟子說嫂溺叔援,君子当善于权变,不就是此意嗎?”

  听完這番话,庾士奇不禁大为感佩。

  他时常抱憾当今之世沒有春秋时代那样的义士,但眼前的萧君默,却俨然有着他最仰慕的侠义之风。然而,即便萧君默真心要帮他,他却不敢坦然领受。因为杀人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纵然萧君默可以设法帮他脱罪,可庾士奇却不想昧了自己的良心,更不愿因此而连累萧君默。

  “萧郎心怀苍生、义薄云天,請受老朽一拜!”庾士奇双手抱拳,猛然跪了下去。旁边的庾平见状,也赶紧跟着跪了。

  萧君默一惊,连忙上前去扶:“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盟主……”庾士奇终于改口,却仍坚持跪着,“老朽惭愧,纵然想追随盟主,恐也是有心无力了。老朽自己做下的事情,必然要自己承担,只是有一事相求,還望盟主应允。”

  “你先起来,起来再說。”

  庾士奇慢慢站了起来,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后急退了五六步,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萧君默和庾平大惊失色,都想冲上去阻拦,庾士奇却大喊道:“都别過来!”二人只好生生顿住脚步,满脸忧急地看着他。

  “老庾!”萧君默正色道,“沒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把刀放下,咱们慢慢商量。”

  “不,此事只能老朽自己解决。”庾士奇凄然一笑,“老朽阖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如今却因一念之差犯下杀人谋反之罪,若朝廷追究下来,恐无人可以幸免。而今之计,老朽只有自我了断,請盟主将老朽人头交给朝廷,就說首恶已惩,万望朝廷宽宥,勿再株连无辜。倘能因此免我庾家灭门之祸,老朽便可含笑于九泉了。若有来世,老朽一定追随盟主左右,以效犬马之劳!”說完,庾士奇掉转刀尖,对着自己心口狠狠插了进去。

  這一插用力极猛,刀刃完全沒入身体,只剩刀柄露在外面。

  萧君默和庾平同时冲上去,扶住了缓缓倒下的庾士奇。

  “爹!”庾平抱着父亲,声泪俱下。

  “平儿……”鲜血从庾士奇的胸口和嘴裡不停涌出,“记住……爹說的话,赶快走,远离庙堂……和江湖……”

  言毕,庾士奇的头往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

  庾平紧紧抱着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萧君默万万沒想到庾士奇会走這一步,一时也有些犯蒙,不禁愣在当场。不知道過了多久,庾平已然哭得声音嘶哑,萧君默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庾郎节哀。”

  “盟主……”庾平红肿着双眼,“我爹說要把人头交给朝廷,你……你会這么做嗎?”

  “怎么可能?!”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干這种事的,你把老人家遗体带回去,好生安葬吧。”

  “那,朝廷那边,你如何交代?”

  “你只要照你爹的吩咐去做,赶紧带上家人躲得远远的,其他事情我自会处置。”

  庾平黯然点头。

  “对了,”萧君默忽然想起什么,“袁公望還在你府上嗎?”

  一提起他,庾平便面有愧色:“袁老伯他,他是在我家中,不過……伤得挺重。”

  “他受伤了?”萧君默惊诧,“为何会受伤?”

  庾平嗫嚅了一下:“是,是被冥藏的人拷打的。”

  “你說什么?冥藏?!”萧君默越发惊愕,“他也到齐州来了?”

  庾平点点头,遂把父亲约冥藏前来,然后冥藏抓捕并拷打袁公望的事情简略說了,最后道:“不過,他几個时辰前便突然离开了。”

  萧君默眉头紧锁:“又走了?知道什么原因嗎?”

  庾平摇摇头,片刻后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我听我爹說,好像袁老伯的一個手下供出了什么,然后冥藏就带人急匆匆走了。”

  萧君默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看着庾平:“說清楚,冥藏到底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是說去找他亲生女儿什么的……”

  庾平话音未落,萧君默便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了门口。

  齐州城的各個城门已悉数被玄甲卫接管。

  此时,桓蝶衣和红玉正在南门处理相关事宜,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骏马,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朝门洞飞驰而来。桓蝶衣一惊,立刻下令守门士兵拦截。士兵们不敢怠慢,旋即并肩组成一個长枪阵,一整排闪着寒光的枪头齐齐指向来人。

  “来者何人?”桓蝶衣拔刀出鞘,厉声喝道,“速速下马,报上身份!”

  对方却置若罔闻,依旧风驰电掣地疾驰而来。

  五丈,四丈,三丈……最后的时刻,马上骑士才发出一声叱喝:“都给我闪开!”

  桓蝶衣认出了声音,慌忙对士兵们大喊:“闪开!”

  长枪阵迅速朝两边分开,萧君默拍马从中间飞掠而過,转眼便被城外浓墨般的夜色吞沒了。

  红玉一脸惊骇地看着萧君默消失的地方,喃喃道:“蝶衣姐,萧将军這是怎么了?”

  桓蝶衣同样凝望着远处的黑暗,只說了一個字:“追!”

  破晓时分,萧君默在齐州城南五十余裡处与郗岩等人迎面相遇。

  一看见郗岩的神色,萧君默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僵坐在马上,感觉自己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坠,仿佛身体裡面藏着一個无底的深渊,可以让心无止境地坠落。郗岩万分难過地跪在马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经過,然后狠狠地抽自己耳光。萧君默让两個手下按住了他,黯然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不怪你。”一辈子都很少流眼泪的硬汉郗岩一听,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刻,萧君默也多么想放肆地哭一场,可他的眼中却沒有泪水。

  因为哭是需要力气的,而他现在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很快打湿了萧君默的睫毛,让他看上去也像是在哭泣的样子。萧君默就想,老天爷你還真是应景,我哭不出来你就来帮我這個忙。

  驿道旁有一座小山岗,萧君默信马由缰地来到岗上,朝着灰沉沉的西边天际极目远眺。他知道楚离桑一定是被王弘义掳回了长安,可他却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一片天空下,也不知道那裡的天空有沒有下雨,還有那裡的雨水是否打湿了她的睫毛。

  郗岩說王弘义竟然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萧君默既有些猝不及防又感到在意料之中。因为這就很好地解释了之前他曾发现的种种疑点。萧君默猜想楚离桑一定是在天目山的时候便知道了這件事,然而她却一直隐瞒着沒有告诉他——她宁可自己独自忍受這個巨大的痛苦,也不愿告诉他真相,不愿乱了他对抗冥藏的意志和决心。

  一想到這裡,萧君默感觉自己连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一個女子为了帮助你完成使命,竟然付出了這么大的牺牲,而你却不顾一切地把她扔在這裡,任由她被那個魔鬼一般的亲生父亲掳走。

  萧君默在心裡不停地骂自己浑蛋。他真想把郗岩他们全都叫過来,让他们轮流抽自己耳光……

  雨越下越大。萧君默无意间回眸,看见桓蝶衣正呆呆地站在山岗下望着他,大雨已经将她淋得浑身湿透。

  也许是桓蝶衣的出现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萧君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最后遥望了西边的天空一眼,然后缓缓策马走下了山岗。

  等着我桑儿,在长安等我。

  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哪怕是你的亲生父亲。

  世上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开,哪怕是血火和刀剑,哪怕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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