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遗孤
初更时分,王弘义负手站在渠水旁,盯着冰面发呆。
一驾马车轧着桥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行過桥面。片刻后,一個身影来到桥下的阴暗处,望着王弘义的背影,用刻意掩饰的声音道:“先师有冥藏。”
王弘义回過神来:“安用羁世罗。”
即使這個暗号已经对過无数遍,可他们每次接头,還是都得照规矩来。
“你今天约我来,所为何事?”王弘义沒有回头。
“禀先生,萧君默回朝了。”
“哦?”王弘义眸光一闪,“是以功臣的身份?”
上次接头,玄泉已经把萧君默在齐州平叛立功,因而被李世民赦免的消息告诉了他。
“是的。”玄泉道,“而且圣……而且李世民還升了他的官。”
“什么官?”
“玄甲卫左将军。”
“怎么可能?”王弘义有些诧异,转過身来,“左将军不是从三品嗎?李世民居然给他连升五级?”
“是的,属下对此也颇为不解。此次破格提拔的力度之大,乃李唐建国以来所未曾有。”
王弘义眉头微蹙:“除了平叛立功之外,萧君默会不会還做了什么事,讨了李世民的欢心?”
“這個……属下沒有听說。”
李世民得到《兰亭序》真迹的事,除了少数几個知情者外,对所有人都沒有透露,玄泉自然也无从得知。
“想办法查一查。”
“是。”
王弘义沉吟了一会儿,换了個话题:“魏王方面,最近是什么情况?”
“自从去年的厉锋案后,魏王便深居简出……”
“我问的不是這個。”王弘义打断他,“他本人的情况我還用你說?我想知道的是,李世民是不是已经放弃魏王了?”
“属下认为,现在下這個结论還为时過早。”
“李世民不是已经半年沒召见他了嗎?”
玄泉迟疑了一下:“是的。”
“這在以前有過嗎?”
“沒……沒有。”
“這不就很明显了嗎?”王弘义冷笑,“一個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的皇子,一個彻底失宠的亲王,還有什么希望夺嫡?”
“先生,眼下魏王只是暂时失宠,并不等于就此出局。”玄泉忙道,“属下认为,他完全還有翻盘的机会。”
王弘义想着什么:“上元节快到了,据說今年李世民会到魏王府聚宴,如果善加利用,這倒也算個机会,你有沒有给他出個巴结李世民的好点子?”
玄泉忽然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对不起先生,属下正要向您禀报此事。”
“禀报什么?”
“据属下最新得到的情报,今年上元节,李世民并未打算去魏王府,而是要在宫中设宴。”
王弘义一怔,旋即失笑:“魏王都已经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說他有机会?”
“這只是李世民的一种敲打手段,只要魏王应对得当,就无碍大局。”
“那你倒是說說,时至今日,魏王還有什么办法翻盘?”
“办法便是八個字。”
“哪八個字?”
“以退为进,以静制动。”
“倘若东宫也用這一招呢?”王弘义冷哼一声,“大家就這么耗着,最后赢的不還是东宫嗎?”
“如果李承乾有這么聪明的话,那属下倒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就算李承乾不够聪明,他身边不還有一個老谋深算的魏徵嗎?”
“是的,可惜李承乾根本不会听魏徵的。”
“何以见得?”
“就在前天,魏徵抱病前去东宫,却与太子发生了激烈争吵,当场晕厥,险些把老命都丢了。”
“有這等事?”王弘义有些意外,呵呵一笑,“看来我們這位大唐太子還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啊!”
“正因如此,属下才說魏王完全有机会。”
“照你的意思,魏王现在只要韬光养晦、夹起尾巴做人,然后静待东宫自己犯错就行了?”
“是的,可以這么說。”
王弘义沉吟了一会儿,重新转過身去,望着冰面上的点点光亮,自语般道:“既如此,那就再给魏王一点時間吧。”
玄泉趋前一步:“先生,請恕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本来……是不是已经打算放弃魏王了?”
王弘义无声一笑:“不瞒你說,是有此意。”
“可是,假如放弃魏王,您還能選擇谁?难道是那個庶出的吴王?”
“不排除這個可能。”王弘义若有所思,“不過,說不定我還有别的選擇。”
“别的選擇?”玄泉颇为不解,“李世民的儿子虽然不少,但除了這几位,剩下一個嫡子就是少不更事、懦弱无能的晋王,其他庶子就更不足论,先生還有什么選擇?”
王弘义哈哈一笑:“谁告诉你,我只能在李世民的儿子当中选呢?”
玄泉一愣,越发困惑:“先生何意,属下实在听不懂。”
“你会懂的。”王弘义盯着冰面,目光却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解开那個谜团,到那时候,你就懂了。”
玄泉如坠云雾。
他蹙紧眉头急剧地思考着,忽然若有所悟,脱口而出道:“先生,您指的,莫非是……”
“行了。”王弘义打断他,“有必要让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今天就到這儿,你走吧。”
“是。”玄泉无奈,躬身一揖,“属下告退。”
直到玄泉离开了一炷香后,王弘义才缓缓走上桥面。韦老六和几個随从牵着马走過来。王弘义翻身上马。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扫视着身后的街道和两旁民宅的屋顶。
“怎么了先生?”韦老六一惊,也跟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
周遭一片黑暗。
如此寒冷的夜晚,多数人家早已熄灯就寝。
王弘义的目光又在黑暗中巡视了片刻,才摇摇头,拍马朝东边的街道驰去。
沉沉夜色中,一道精瘦的黑影从街边房顶的屋脊上飞速掠過。
黑影的轻功煞是了得,只见他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兔起鹘落,竟然与前面纵马奔驰的王弘义一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七個檀木牌位在长條案上一溜排开,上面分别写着:辩才、华灵儿、米满仓、蔡建德、孟怀让、孟二郎、孟三郎。
萧君默神情肃穆,给七個牌位一一上香,然后默立良久,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何崇九悄悄走进来,轻声道:“二郎,郗先生来了。”
萧君默暗暗抹了下眼角:“知道了,請他到书房,我就来。”
何崇九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叹,转身走了出去。
萧君默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快步来到了书房。一进门,他就看见郗岩的脸上写满了喜悦,显然是跟踪王弘义有了结果。
“有眉目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楚离桑,萧君默顿时有些急切。
郗岩重重点头:“属下跟了玄泉两天,他今晚终于跟王弘义接头了。”
“王弘义住在何处?”
“崇德坊东北隅的青梅巷中。”郗岩因完成了這一重大任务而激动不已,“盟主若想去,属下现在就带您過去。”
“走!”萧君默不假思索。
王弘义回到崇德坊的新宅时,无意中看见苏锦瑟的房间還亮着灯,想了想,便走過去敲响了房门:“锦瑟,還沒睡嗎?”
片刻后,门开了,苏锦瑟双目微红,低垂着头:“爹,您……您回来了?”
“怎么這么晚還沒睡?”王弘义关切地看着她。
“哦,沒……沒怎么,一时兴起做了点女红,這就要睡了。”
王弘义在心裡叹了口气。他知道,自从楚离桑来了之后,這個养女心裡便起了芥蒂,自己也有意无意冷落了她,难怪她会伤心。
“锦瑟,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沒說话了。”王弘义温言道,“你要是還沒睡意,那爹就陪你聊聊天?”
锦瑟顿时有些惊喜:“爹快請进来。”
就在王弘义进入苏锦瑟房间的同时,楚离桑手裡捧着一件锦衣正从后院走来。
這件衣服是楚离桑白天不在的时候,苏锦瑟让人送過去的,绿袖拗不過,只好留下。楚离桑回来一看,发现這件锦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显然价格不菲,便想叫绿袖拿過来還她。后来转念一想,人家毕竟也是一片好意,還是自己送回来,說几句客气话比较合适,以免绿袖一见面又跟她吵嘴,倒显得自己不懂礼数。
王弘义和苏锦瑟进屋坐定,便笑笑道:“锦瑟,去年徐婉娘的事,让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爹好像……還沒跟你道過歉吧?”
苏锦瑟颇感意外,忙道:“爹,看您說的!女儿是您一手养大的,帮您做点事是天经地义,吃点苦又算什么?您千万别讲這种话,這让女儿如何承受得起?”
“好好好,那就不說。”王弘义呵呵一笑,“不過這徐婉娘的事,爹终究還是要跟你交個底的。”
這时,楚离桑恰好走到房门口,听到了“徐婉娘”三個字,不由一惊,便悄悄把耳朵贴上了房门。
“爹,這事如果是不该女儿知道的,您可以不必說……”
王弘义摆摆手止住了她:“爹這么多年,哪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再說了,你不仅是爹的女儿,更是爹在冥藏舵裡少有的心腹股肱之一,這件事就更应该让你知?道了。”
苏锦瑟闻言,心裡涌起一股暖意,数月来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眼眶登时便红了:“爹,能听您這么說,女儿为了您,就算赔上這條命也值了!”
楚离桑在外面听着,不由也有些感动。看来王弘义跟這個养女的感情還蛮深的,怪不得苏锦瑟会对
自己怀有那么强的敌意。
“锦瑟,不许你說這种话。”王弘义嗔怪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得为自己好好活着,才不枉爹养育你這么多年。”
“是……爹說的是。”苏锦瑟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同时破涕为笑,“您還是說說徐婉娘吧,其实女儿一直对她挺好奇的。”
“瞧瞧,這才是心裡话吧?”王弘义逗她。
苏锦瑟促狭地笑了笑:“您时隔多年却忽然要寻找一名歌姬,不免让人怀疑,這個人会不会是您年轻时的红颜知己呢?”
王弘义哈哈一笑,但笑容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淡去:“你猜错了,這個叫徐婉娘的歌姬,并不是爹的红颜知己,而是别人的。”
苏锦瑟看他神情严肃,便不再插言,静静等着。
王弘义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個人,便是当年的隐太子。”
外面的楚离桑顿时一惊。她万万沒想到,黛丽丝的這個“姨娘”竟然有這么大的来头。可她既然是隐太子的情人,为何后来又会委身于一個掘墓人呢?
屋裡的苏锦瑟也是一惊:“隐太子?”
王弘义点点头:“当年,隐太子与這個徐婉娘交好,二人如胶似漆,但碍于徐婉娘的身份,隐太子不可能将她娶回东宫,更不敢让世人知道。据我所知,二人暗中好了两三年。当时我虽然知情,但并未多想什么,对這個徐婉娘既不感兴趣,也沒多少了解,可自从武德九年那场巨大的变故之后,我却有了一种想法……”
“什么想法?”
“我总是在想,這個徐婉娘跟隐太子好了那么长時間,会不会……给他留下了骨肉呢?”
苏锦瑟恍然大悟,至此才明白王弘义让她寻找徐婉娘的目的——原来他是想找到隐太子李建成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可是,即使当年徐婉娘确实生下了隐太子的骨肉,即使现在還能找到這個私生子,又能干什么呢?
与此同时,外面的楚离桑也陷入了沉思。
她听养父辩才說起過玄武门之变,对這段风云往事也算略有所知,去年在越州听辩才讲述天刑盟的歷史,也知道王弘义曾在武德末年辅佐過隐太子。此刻又听王弘义說要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楚离桑不禁也对他的动机充满了好奇。
屋裡,王弘义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黯然神伤。
“爹……”苏锦瑟小心翼翼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王弘义苍凉一笑:“你是想问,我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是想做什么,对吧?”
苏锦瑟点点头。
王弘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当年,我与隐太子相交甚契、志同道合,一心一意要共创大业。可惜后来,一切都被那個心狠手辣的李世民给毁了,隐太子的五個儿子更是惨遭屠戮!而我却无力挽回這一切,多年来一直深感憾?恨……”
苏锦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诧道:“爹,您此次来长安,除了辅佐魏王之外,是否……是否也有替隐太子报仇之意?”
“是的,這一点无须讳言!”王弘义眼中露出了一丝仇恨的光焰。
苏锦瑟眉头紧锁:“那么,假如您找到了隐太子的遗孤,您……您打算怎么?做?”
“那就要看是女儿還是儿子了。”
“女儿如何?儿子又如何?”
“倘若是女儿,我便收她为义女,然后由我做主,把她嫁给将来的皇帝,让她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王弘义顿了顿,“若是儿子嘛……”
“倘若是儿子,”苏锦瑟接過他的话,“您是不是打算拥他继位,让他夺回本属于隐太子的皇权?”
王弘义淡淡一笑:“不排除這种可能。”
楚离桑在外面一听,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直以为王弘义祸乱天下的目的仅仅是火中取栗,趁乱实现他的权力野心,沒想到他還有這更深一层的图谋!這一点,恐怕连辩才和萧君默也万万不会想到!
苏锦瑟想着什么,眼中掠過一丝忧伤:“爹,倘若您這么做,又将置魏王于何?地?”
“魏王?”王弘义冷笑,“他本来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有价值便用之,无价值则弃之,又何须纠结?”
苏锦瑟闻言,越发伤感,竟黯然无语。
王弘义看着她:“锦瑟,爹早就告诉過你,对魏王只宜逢场作戏,万不可动真情,可你……”
“爹,您放心。”苏锦瑟勉强一笑,“女儿只是拿他当朋友,并未动真情,只是乍一听說要放弃他,有些……有些意外而已。”
“爹也沒說现在就放弃他。如果他自己争气,不影响爹的通盘计划,爹還是照样辅佐他。”王弘义說着,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外面的楚离桑闻声,慌忙转身,想找個地方躲藏,怎奈苏锦瑟房前只有一條长长的回廊,回廊下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小花园,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楚离桑只好纵身一跃,攀上了廊檐,整個人趴在了一根窄窄的横梁上。
王弘义开门出来,忽然吸了吸鼻翼,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楚离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王弘义警觉地环顾四周。苏锦瑟跟出来,诧异道:“爹,怎么了?”
“哦,沒什么,你快睡吧。”王弘义沒发现什么,摆摆手,顺着回廊走远了。
苏锦瑟站在房门口,目送着王弘义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楚离桑正暗暗庆幸,可一不留神,手裡的那件锦衣竟然滑了下去。
說时迟那时快,楚离桑飞快伸手一捞,终于抓住了锦衣的一條袖子。此时,锦衣的另一條袖子距离苏锦瑟的头顶不過三寸。
苏锦瑟又左右看了看,這才进屋,回身关上了房门。
就在她回身关门前的一瞬间,锦衣被收了上去。
楚离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和鼻尖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個黑影一前一后翻過墙头,悄无声息地跳进了一片庭院。
這是崇德坊青梅巷中的一座三进大宅,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数十间。此刻大多数房间都黑黢黢的,似乎宅裡的人都已熄灯入睡。
“是這裡嗎?”前面的萧君默蹲伏在地上,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错不了!”后面的郗岩低声道,“属下亲眼看见王弘义进了這座宅子。”
萧君默看了看不远处回廊上几盏昏黄的灯笼,沒說什么,弓着身子往斜刺裡一蹿,摸进了宅子的后院。郗岩紧随其后。
后院面积挺大,有小桥流水、假山亭榭,若是白天,景色一定颇为雅致。由于整座院子有十几座石灯笼都点着烛火,所以感觉比前面的院子要明亮许多。萧君默和郗岩伏低身子,贴着假山绕了一圈,基本上就把整個后院看清楚了。
院子裡总共有七八個房间,大小不一,却都黑灯瞎火。二人很快就把房子都探了一遍,发现东、西两侧的厢房都落了锁,只有北边的主房沒锁,显然是从裡面闩上的。
“盟主,”郗岩低声道,“楚姑娘会不会就住在這裡面?”
萧君默沒有答言,心却怦怦直跳。
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特制的铁丝,插进窗缝中,轻轻一钩,就把裡面的插销挑开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无声地跳了进去。郗岩也紧跟着翻窗而入。
萧君默示意郗岩把窗户打开一些,让外面微弱的光线可以透进来,然后两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看清了這個主房的布局和陈设。
主房被隔成了相互连通的三间,中间是堂屋,右边小间是用人房,左边房间最大,显然便是主人的卧房了。
虽然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女子的闺房,但是三個房间却都空无一人——楚离桑并不在這裡。
萧君默的心蓦然一沉。
桑儿,你到底在哪裡?!
楚离桑悄悄回到后院的闺房,看见绿袖正和衣歪倒在榻上,显然是等她等得睡着了,便顺手把手上的锦衣盖在了绿袖身上。
绿袖惊醒,一看到锦衣,顿时一骨碌坐起来,皱紧了眉头:“娘子,你怎么又拿回来了?”
“人家一片好意,盛情难却,我也不好太驳人面子。”楚离桑随口道。
“她一片好意?”绿袖冷哼一声,“我看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楚离桑沒有答言,而是怔怔地想着徐婉娘的事情。
看来,正因为徐婉娘是隐太子当初的情人,一旦让李世民和朝廷发现就有性命之忧,所以黛丽丝和她口中的“先生”才会煞费苦心地把徐婉娘保护起来。可是,徐婉娘真的替隐太子生過孩子嗎?如果是真的,這個遗孤现在又在哪裡?黛丽丝他们保护徐婉娘的目的之一,肯定也是守护這個秘密,保护這個遗孤。现在王弘义一心想打這個隐太子后人的主意,黛丽丝他们知道嗎?
想着想着,楚离桑忽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马上到芝兰楼找黛丽丝,先把這些事情问個清楚,再把王弘义的企图告诉她,让他们当心。
巧合的是,现在楚离桑所住的這個崇德坊,就在怀贞坊的北边,两坊之间仅有一街之隔,要過去很容易。
念头一起,楚离桑便再也无法遏制。
跟绿袖又說了几句闲话后,绿袖便哈欠连天,回自己卧房去睡了。楚离桑不再耽搁,立刻换上夜行衣,从后窗跳了出去,然后翻過围墙,快步朝南边的怀贞坊奔?去。
楚离桑并不知道,她刚一跳出后窗,便有一個在暗处蛰伏许久的黑影紧紧跟上了她。
萧君默和郗岩又花了将近一個时辰,把這座三进大宅的数十個房间都摸了一遍,发现除了前院一個房间亮着灯,六七個大汉在裡面玩樗蒲之外,其他房间竟然都空无一人。
這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宅,玩樗蒲的那些家伙也不過是在此看家护院而已。
“盟主,”郗岩大惑不解,“我明明看见王弘义进来了,可怎么就……”
“很显然,這是王弘义的障眼法。”萧君默道,“他就是怕被人跟踪,才利用這座宅子做掩护。”
“你的意思是說,王弘义根本不住在這裡?”
“沒错。”
“那他是怎么做的?每天都先回到這裡,以此掩人耳目,過会儿再偷偷出门,溜回他真正住的地方?”
“倘若跟踪的人一直在门外盯着呢?”萧君默笑着反问,“王弘义绝不会如此笨拙。”
郗岩一愣:“那他的障眼法到底是怎么玩的?”
萧君默略微沉吟,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這座宅子下面,肯定有地道。”
郗岩一惊:“地道?!”
“是的,地道很可能通向另一座宅子,而這座宅子仅仅是作为出入口之用。把两座宅子打通還有一個好处,就是万一其中任何一处被人发现,王弘义都可以通過地道从另一座宅子从容逃脱。”
郗岩恍然:“這老小子,真狡猾!”
萧君默冷然一笑:“王弘义一辈子都在做刀头舔血的营生,若不如此,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那咱们现在就找找地道吧?”郗岩被王弘义摆了一道,心裡窝火。
“這么大的宅子,你打算怎么找?”萧君默环顾四周,既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问。
郗岩挠了挠头:“也只能一处一处慢慢找了。”
“這么找,恐怕三天三夜也找不到。”
“那咋办?”
萧君默沉吟不语,然后抬头望着某個地方,忽然道:“跟我来。”
片刻后,萧君默和郗岩便摸上了正堂的屋顶。此处是整座宅子的制高点,四下俯瞰,不仅能把這座坐北朝南的三进大宅尽收眼底,而且還能看清左邻右舍的情?况。
郗岩跟着萧君默环视周遭一圈,也沒看出啥名堂,便问道:“盟主,這么看,能看出什么?”
“如果你是王弘义,当初挖掘地道的时候,会不会尽量避免从别人的房子底下经過?”萧君默不答反问。
“那是当然。”郗岩不假思索,“若从别人房子底下過,挖掘的时候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萧君默指了指大宅的左、右两边,“這东、西两面,都与别人的宅院毗邻,挖掘地道的可能性很小,对不对?”
“对。”
“那你再看南面,大门外就是青梅巷,对面也是一整排的深宅大院。如果往南面挖,是不是同样会碰到這個問題?”
“是。”
“所以,這條地道,王弘义肯定会往北面挖!”
顺着萧君默的目光望去,郗岩发现這座大宅的后面竟然沒有任何人家,而是一座小山包,山上是一片树林,长满了松柏。
郗岩深以为然:“沒错,地道从山下挖,肯定是最安全的。”
“不仅是安全……”萧君默凝视着那座小山,“地道经過山下的时候,還可以多挖几條岔道,一来遭遇追捕时便于逃脱,二来迷惑追捕者。此处的地形得天独厚,看来,王弘义必是经過一番精心考察,才买下了這座宅子。”
“盟主,那咱们上北边的后院找找吧?”郗岩摩拳擦掌,“地道口肯定在那?儿。”
萧君默却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必找了。”
“为何?”郗岩不解。
“即便咱们找到了地道,也不能下去,因为王弘义一定会在地道口做记号,只要别人动過,他便会察觉。”萧君默眉头微蹙,“還有,我估计地道下面也会遍布机关暗器,贸然下去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郗岩大为焦急。
萧君默略为思忖:“不找地道,也未必就不能发现王弘义的藏身之处。”
“盟主還有什么办法?”
“后山的北边就是乌衣巷……”萧君默眯眼望着远处的小山,“那裡的大宅比青梅巷少,离這裡近的也就那么三五座,咱们宁可一一探察,逐個排除,也好過冒险下地道。”
楚离桑一路疾行,两刻钟之后便来到了怀贞坊东南隅的芝兰楼。
小楼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只有二楼西侧的一個房间点着灯。楚离桑知道,那就是徐婉娘的房间。黛丽丝說過,姨娘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熄灯。
黛丽丝的房间在徐婉娘隔壁。楚离桑轻巧地翻過院墙,摸到了黛丽丝房间的窗下。刚一跃起,两手抓住窗台,一只大手就突然在下面拽住了她的脚腕。
楚离桑一惊,当即一個后空翻,挣脱了那只手,可還未落地,一道劲风又袭向面门。楚离桑不得不接连几個后翻,才躲开袭击并稳住了身形。
她定睛一看,偷袭她的人正是护院的方伯。
“方伯,是我,虞桑儿。”楚离桑忙道。
“打的就是你虞桑儿!”方伯冷冷道,“三更半夜扒墙头,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找黛丽丝的,您别误会。”
“既是找人,为何白天不来,却要在大半夜如此鬼鬼祟祟?!”
楚离桑有些语塞:“我……我白天走不开。”
“撒谎都不会找理由,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别有所图!”方伯不由分說,抡起拳头又冲了上来。
楚离桑无奈,只好接招。
就在两人打成一团之际,被吵醒的黛丽丝慌忙从楼上跑了下来,挡在楚离桑身前:“方伯,别打了,她是我朋友,不是坏人。”
方伯不得不收住拳脚,冷笑道:“你這朋友总在夜裡出沒,我都怀疑她到底是人是鬼!”
“她要是鬼,我就拜拜她赶紧把你收了!”桂枝骂骂咧咧地跑過来,叉腰瞪着方伯,“你這死老头,成天疑神疑鬼的不累嗎?人家虞姑娘就喜歡大半夜出门,碍着你了?”
方伯在老婆面前永远是直不起腰的。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敢回嘴,只好跺跺脚,回自己屋裡去了。
黛丽丝对桂枝道了谢,便牵起楚离桑的手上了二楼。
“你怎么来了?”
黛丽丝给她倒了杯水,不无惊讶道。
“想你和姨娘,這不就来了?”楚离桑笑了笑。
“你這人也是,還真的喜歡大半夜出门啊?”黛丽丝语气虽柔和,但眼中已有了一丝狐疑。
楚离桑在心裡叹了口气。要是自己再不說实话,下面的话题根本就沒法展开。想了想,她终于向黛丽丝吐露了所有实情:从自己的真名实姓、身世、遭遇讲起,到随养父辩才被抓入宫,再到被萧君默营救,一路逃亡,最后被生父王弘义掳回长安等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全都說了。
黛丽丝听得目瞪口呆。
最让她感到惊诧的,莫過于自己的仇人王弘义竟然是她的生父!
呆了半晌,黛丽丝才道:“假如那天我有机会杀王弘义,你会不会救他?”
這個問題显然是楚离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因此也就沒办法回答。
“我不知道。”楚离桑只能說实话。
黛丽丝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谢谢你能把這些实情告诉我。平心而论,换成我是你,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楚离桑有些感动:“谢谢你黛丽丝,谢谢你的理解。”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已经很离奇了。”黛丽丝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你的更让人匪夷所思。”
两人相视一笑,顿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对了,你今晚過来,肯定有事吧?”黛丽丝问。
楚离桑点点头,把自己偷听到的事情說了,然后问道:“姨娘当年跟隐太子,到底……到底有沒有生下骨肉?”
黛丽丝摇了摇头:“這些事情,先生从沒告诉過我。”
楚离桑有些意外:“那姨娘呢?姨娘也沒告诉你嗎?”
黛丽丝苦笑:“我跟你說過,姨娘她早就忘记過去的事了。”
楚离桑哑然失笑,片刻后才道:“王弘义這個人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你一定要转告那位先生,千万要当心。假如隐太子真有遗孤在世的话,一定要保护好,千万别落到王弘义手裡。”
黛丽丝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桑儿,谢谢你告诉我這些。”
“好了好了,咱俩之间就不必這么客气了。”楚离桑很豪爽地道,“再怎么說,咱们也算過命的交情了不是?”
黛丽丝笑:“对,咱们是生死之交!”
“是桑儿来了嗎?”随着声音,徐婉娘走了进来。
“对不起姨娘,把你吵醒了。”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楚离桑颇感欣慰,因为她很担心姨娘又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忘了。
“姨娘老了,晚上总睡不踏实,不能怪你。”徐婉娘牵過她的手,在榻上坐了下来,“好孩子,你沒有食言。說要来看姨娘,果然這么快就来了。”
“是啊姨娘,桑儿是我的好姐妹。”黛丽丝也走過来坐下,“她跟我一样,最喜歡跟您說话了,怎么会食言呢?”
“你们都是好孩子。”徐婉娘显得很高兴,笑得眼睛都弯了。
接着,徐婉娘便跟二人拉起了家常。
楚离桑静静地听着,看见徐婉娘的神情依旧是那么温婉而亲切,而目光却依旧是那样恍惚而空茫。
尤其是她的眉眼,总让楚离桑觉得那么似曾相识。
這是不是像老话常說的,一個人面善,就总会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楚离桑這么想着,却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为她分明觉得,姨娘的眉眼的确很像自己认识的某個人……
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過,楚离桑被一個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
萧君默!
原来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這個人,正是萧君默!
這是一個最不可能的答案,所以她此前一直在记忆中搜寻其他那些认识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到萧君默。
既然萧君默与徐婉娘如此相似,那么,他会不会就是当年徐婉娘为隐太子生下的骨肉?会不会就是王弘义不择手段想要找到的那個隐太子的遗孤?!
就在楚离桑的心中翻江倒海之际,沒有人知道,在敞开的窗户外面,相距六七丈的一处屋顶上,有一個黑影从头到尾一直匍匐在屋脊后面,用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们。
這個人就是韦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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