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芝兰
這天午后,披头散发的李祐正蜷缩在墙角打盹,牢房门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乱响。李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赵德全走了进来,手裡似乎拿着一卷帛书。
赵德全看着目光呆滞的李祐,心裡长叹一声,淡淡道:“李祐,跪地接旨。”
李祐浑身一震,瞬间清醒過来,沙哑着嗓子道:“赵内使,你刚才叫我什么?”他记得赵德全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齐王殿下”,不知今日为何直呼其名。
赵德全心中颇有几分不忍,却也只能面无表情道:“李祐,圣上有旨,已将你废为庶人,你赶紧跪地听宣吧。”
這回李祐彻底听清了。他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盯了赵德全片刻,忽然干笑了几声:“庶人?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我是大唐的龙子,凭什么說我是庶人?”
“李祐!”赵德全终于失去了耐性,沉声一喝,“圣上說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赶紧跪下!”
李祐哆嗦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赵德全展开帛书,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庶人李祐,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
李世民的這道手诏,言辞极为痛切,字裡行间充斥着一個皇帝、一個父亲对叛臣逆子的愤然和绝望,也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无奈和悲伤。
李祐听着听着,眼神慢慢僵直,脸色变得死白,整個人瘫软在了地上。
到最后,他已经听不见赵德全在念什么,脑中只剩下四個字:恩断义绝。
连日来的所有希冀和幻想,终于在這一刻被彻底粉碎。
不過,父皇总算還顾念着一点父子之情。李祐不无自嘲地想,他只是把自己废为庶人而已,沒要自己的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祐强打精神,举起双手,正准备领旨谢恩,不料赵德全忽然道:“别急,圣旨是宣完了,可還有一道口谕未传呢。”
一听此言,李祐不由全身一僵,抬起头来:“口谕?!”
赵德全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咳了咳,接着道:“传圣上口谕,着即赐李祐鸩酒一杯,以谢天下!”
话音一落,便有几個宦官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双手端着一副托盘,盘中赫然盛着一杯毒酒。
李祐突然跪行了几步,像疯了一样紧紧抱住赵德全的腿,喃喃道:“赵内使,求求你,求求你跟父皇求個情,饶儿臣一命吧,儿臣知错了……”
赵德全顺势把圣旨塞进他的怀裡,然后给了手下宦官一個眼色。两個宦官立刻上前,强行把李祐拉开了。赵德全赶紧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牢房。
直到走出很远,身后依旧传来李祐声嘶力竭的哭喊。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赵德全只能在心裡发出一声长叹。
匆匆回到甘露殿内殿时,赵德全看见皇帝怔怔地坐在榻上,神情木然,眼中還隐隐泛着泪光。
见此情景,赵德全心裡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无论李祐如何大逆不道,毕竟也是亲生骨肉,皇帝做出這個“赐死”的决定,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李世民察觉他进来,暗暗抹了抹眼角,道:“事情都办妥了?”
“回大家,都办妥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表情仍旧凄然。赵德全正想找什么话来安慰一下,殿门外忽然有一個宦官匆匆走了进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奏。
赵德全赶紧迎了上去。
這种时候,除非有什么天大的事,否则還是不要打扰皇帝为好。
李世民抬眼一瞥,看见赵德全和那個宦官一個劲地交头接耳,神色似乎有些慌张,不禁眉头一皱,沉声道:“有事就奏,少在那儿嘀嘀咕咕!”
赵德全一惊,慌忙快步走過来,嗫嚅道:“启禀大家,魏太师之子魏叔玉刚刚来报,說、說……”
“說什么了?”李世民心中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魏太师他……他薨了!”
入夜,李安俨穿着便装,随李元昌来到了平康坊的栖凰阁。
李承乾、侯君集、谢绍宗、杜荷、封师进已经在雅间裡等着他们了。
早上李安俨在东宫画出上元节宫宴的安防图后,李承乾便让李元昌和侯君集去找宫中的眼线驗證,结果证明他画的图完全正确,李承乾于是放下心来,便正式让李安俨加入了进来。
众人见礼后,李承乾给李安俨和谢绍宗做了介绍。二人寒暄了几句,李承乾便开门见山道:“诸位,离上元节沒剩几天了,咱们必须尽快确定行动方案。”
由于皇帝更改了上元节夜宴的地点,所以原定的行动方案必须大幅修改。
“殿下所言极是。”侯君集立刻接言道,“咱们原定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现在看来,必须得分成三路,同时动手。”
“为何要分成三路?”李元昌不解,“原来的目标是魏王府和尚书省,现在不過是把魏王府换成了太极宫,不也還是两路嗎?”
“七叔有所不知,”李承乾怕他跟侯君集一言不合又起纷争,便接過话茬,“听說魏王感染了风寒,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想必上元节宫宴他是参加不了了,這些天他只能老实待在自己府裡。”
李元昌恍然:“這就是說,咱们到时候的行动目标也包含了魏王府?”
“正是此意,所以才要兵分三路。”
“尚书省還是我负责。”侯君集道,“我来搞定长孙无忌和百官。”
“那魏王府就交给在下吧。”谢绍宗道,“我带上本舵的所有人手,定将魏王人头拿下!”
“很好!”李承乾踌躇满志,把脸转向李安俨,“李将军,依你看,咱们宫裡這一路,该如何行动?”
李安俨略为思忖了一下:“回殿下,卑职建议,您可以把东宫兵力分成两拨,一拨跟卑职一起扼守玄武门,彻底封锁内外;另一拨入宫之后,与卑职的部分属下联手,分散控制各主要殿阁。另外,卑职会把最可靠的手下安排在举行宫宴的百福殿,命他们随时听候殿下差遣。如此一来,整座太极宫就在殿下的股掌之中了,不管是谁,到时候都将成为殿下砧板上的鱼肉!”
李承乾满意地点点头,对封师进道:“师进,到时候你带上咱们东宫的精锐,和李将军一起守在玄武门。行动一开始,此处便是最要害的关节,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给我牢牢控制住,直到我拿到父皇的退位诏书。”
封师进双手抱拳:“属下遵命!”
“二郎,”李承乾看向杜荷,“宫宴开始后,你便找個由头离开百福殿,把咱们埋伏在附近千秋殿和承庆殿的人手召集起来,然后包围百福殿,配合我在殿内的行动。”
“沒問題。”杜荷嘻嘻一笑,“到时候我就說吃坏了肚子,得赶紧上一趟茅?厕。”
“随你怎么說。”李承乾淡淡道,“只要别引起旁人注意就行。”
“承乾,那到时候,百福殿裡面……就只有咱两人了?”李元昌有些惧意。
“刚才李将军的话你沒听见嗎?”李承乾很不喜歡看他那样,“他要把最可靠的部下都放在百福殿,你還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将军,”李元昌仍不太放心,转头问李安俨,“你在百福殿安排了多少?人?”
“五十人。”
“五十人够嗎?”李元昌皱着眉头,“那天皇亲国戚、元勋老臣都会来,大殿裡少說也有上百号人……”
“对,五十人肯定不够!”侯君集忽然接言道,“要我說,李将军最好安排五百個人,而且都得是精锐。到时候,平均每五名精锐禁军对付一個来宾,包括那些公主啊,长公主啊,诰命夫人什么的,這样就十拿九稳了。我說得对吧,汉王殿?下?”
此言一出,杜荷第一個笑出声来,随后封师进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连李承乾都花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只有李安俨和谢绍宗表情淡定。
李元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视着侯君集:“侯尚书,如今大事当前,本王看在太子的分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我劝你最好自重,我李元昌可不是宽宏大量之人,向来都是很记仇的!”
“哦?王爷這是在威胁侯某嗎?”侯君集斜着眼道,“恰好我侯君集是個不怕死的人,向来不惧威胁。”
李承乾见两人說着說着又杠上了,连忙打圆场道:“侯尚书,汉王虽然生性谨慎了一些,但這么大的事情,三思后行总不为過。咱们大伙就事论事,别說些不相干的话。”
侯君集闻言,這才撇了撇嘴,收回了与李元昌对峙的目光。
李元昌虽然余怒未消,但也不好再說什么。
“殿下言之有理。”沉默了半天的谢绍宗终于开言,“兹事体大,确实应该三思后行。就比如汉王殿下方才的顾虑,就不能說完全沒道理。依在下
之见,百福殿的兵力,固然不需要增加到五百人,但是再增加五十人,我看還是有必要的。”
“谢先生,請恕我直言。”李安俨道,“上元节宫宴的安防计划和兵力部署方案,是我与内侍监赵德全共同商议拟定,然后呈交圣上亲自御览批准的,若要擅自更动,恐怕不太好办,一不小心便会引起赵德全和圣上的警觉。再者說,我手中的兵力有限,要在百福殿再增加一倍的人手,怕是拨不出来啊。”
李承乾眉头微蹙,想了想,对谢绍宗道:“老谢,上元节宫宴虽然参与者众,但相当一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妇人和女子也不少,剩下的青壮男子也都手无寸铁,咱们犯得着這么如临大敌嗎?”
谢绍宗淡淡一笑,暗暗给了他一個眼色,然后道:“既然李将军有难处,那也不必强求,五十人便五十人吧。只是,在下有一個顾虑,不知当不当說。”
李承乾注意到了他的眼色,便道:“先生有何顾虑,但說无妨。”
“多谢殿下!”谢绍宗把脸转向李安俨,微笑道,“李将军,您刚才說的那個行动计划,甚为周全,在下深表赞同。不過,這百福殿的五十名军士虽說都是您的心腹,但从未听命于太子殿下,万一到时候出现什么突发情况,您又远在玄武门,鞭长莫及,那非但会影响到整個大局,甚至连太子殿下的安全都沒有保障。不知在下這么想,算不算多虑呢?”
李安俨听懂了,說来說去還是不信任自己,便道:“谢先生這么想绝非多虑,是我疏忽了。那不知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谢绍宗之言一出,李承乾便意识到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李安俨的部下毕竟不是自己的人,谁也不敢保证他们都肯替自己卖命,万一到时候父皇许给他们高官厚禄,這些人完全有可能临阵倒戈。
還好谢绍宗精明审慎,及时发现了這個問題。
谢绍宗略为沉吟,道:“李将军,您看,可不可以让东宫侍卫换上禁军甲冑,进入百福殿,跟您的手下一起行动?”
李安俨一怔:“可是……這样一来,人数就不符了呀。”
“数量不需要变,還是五十人。”谢绍宗一笑,“我的意思是,您派十至二十人就够了,其他就由东宫的人顶上。”
李承乾和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把目光转向了李安俨。
李安俨眉头紧锁:“這個办法,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生面孔太多,怕会露馅?啊!”
“那依将军的意思,东宫派多少人比较稳妥?”
李安俨又想了想:“最好……最好别超過一半吧。”
谢绍宗迅速和李承乾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肯定的暗示后,便笑笑道:“也好,那就各出二十五人。正月十五午时過后,让东宫的人进入玄武门军营,换上禁军甲冑,然后和你的人一起进驻百福殿。”
李安俨不再犹豫,点了点头:“可以,就這么办。”
对此结果,李承乾還算满意,便道:“李将军,谢先生這么做也是出于大局考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可别多心啊。”
“当然,這個卑职明白。”
“对了,還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李承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殿下這么說就折煞卑职了。”李安俨恭谨道,“有什么事,殿下尽管吩?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别紧张。”李承乾笑了笑,“就是這次行动吧,在座诸位可以說都是提着脑袋上阵了。大事若成,咱们共享富贵,我李承乾绝不会亏待诸位;可丑话也得說在前头,万一败了,大伙不仅人头落地,還会祸及满门。所以,为了让在座诸位的家人不被咱们的行动连累,我和谢先生商量了一個法子,就是事先把大伙的家人接出来,转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样大伙就沒有后顾之忧了。即使落败,最坏的结果也是咱们自個掉脑袋而已,不至于遗祸家人。对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李安俨一下就听明白了——李承乾這是要把自己的家人扣为人质,以防自己有异心。
似乎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李安俨便抱拳道:“殿下考虑得如此周全,真是令卑职万分感佩!卑职沒有异议。”
“好!”李承乾朗声大笑,“李将军果然是明事理的人!那咱们就這么說定了,明日一早,便让谢先生派人到府上去接你的家眷。”
“是,卑职回去立刻安排。”
夜阑人静时,萧君默再次来到了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
自从今天早晨在此找到楚离桑后,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眼前都是她的影子。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楚离桑为何不愿离开王弘义?难道她已经接受了這個生父,并心甘情愿跟他生活在一起?
尽管萧君默深知楚离桑是個疾恶如仇、爱憎分明之人,不大可能這么快就接受王弘义,但人的感情有时候又是很难說清的。即使楚离桑真的接受了王弘义,萧君默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不管王弘义做了多少坏事,他终究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這种血脉亲情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的。
然而,倘若楚离桑還有别的隐情,萧君默就不能再让她留在這個危险的魔头身?边。
所以今夜,萧君默决意找楚离桑问個清楚。
他不会强迫她离开王弘义,但也绝不会任由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翻過围墙后,萧君默借着漆黑的夜色一路伏低疾行,很快就来到了楚离桑居住的這座小院。他匍匐在东厢房的屋顶上,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確認安全后,刚想跳进院中,却见主房的灯火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一道纤细的黑影闪身而出,左右看了看,旋即朝南边飞奔而去。
无须看清此人面目,萧君默也知道她就是楚离桑。
這么晚了,她穿着一身夜行衣是要去哪儿?
联想到今天早上楚离桑說她“還有些事情要做”,萧君默更是好奇心大起,不暇多想,立刻跟着她的背影追了過去……
楚离桑一路埋头飞奔,她的目标正是一街之隔的怀贞坊。
昨夜她猜出萧君默极有可能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却又不知该如何证实,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感觉就像一颗巨石压在了心头,令她一整天焦灼难安。
思前想后,她最终還是决定去芝兰楼,想办法证实自己的猜测。
虽然徐婉娘已经失忆,但楚离桑還是想尽量唤醒她的记忆,看看她能否想起点什么。如果這個办法行不通,她打算让黛丽丝直接带她去找那位先生,当面把事情问清楚。
事关萧君默的安危,楚离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查個水落石出。
很快,楚离桑便再次来到了芝兰楼。
院子的一個角落裡堆满了杂物。楚离桑翻进院墙后,居然径直走到了這堆杂物旁,敲了敲一口大水缸,道:“方伯,很抱歉我又来打搅了。”
過了一会儿,水缸的缸盖才动了动,然后方伯顶着缸盖站起身来,身上還披着一床薄棉被。他不无尴尬地盯着楚离桑:“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儿?”
“桂枝大娘告诉我的。”楚离桑粲然一笑,“她說您通常在這儿值上半夜,她在柴房那边值下半夜。我要是上半夜来呢,就找您通报一声;要是下半夜来呢,直接上楼便可。”
方伯一脸恼恨,忍不住嘟囔:“這婆娘,什么都往外說……”
“对了,大娘還說了,說姨娘有交代,我不是外人。”
“去去去,懒得理你。”方伯不耐烦地甩甩手,“可别待太久啊,不然我可是会赶人的。”
楚离桑知道他這是找個台阶下而已,实际上自己就算待到天亮他也不敢赶,因为有桂枝在背后给自己撑腰呢。
“行,听您的,我待会儿就走。”楚离桑又是一笑,還帮他掖了掖被角,“那您受累,接着值夜吧,不耽误您了。”
方伯恨恨地盯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又嘟囔了一句什么,這才裹紧了棉被,悻悻地蹲回了水缸裡,啪的一声把缸盖又盖上了。若有外人偷偷进来,绝对想不到這儿会躲着一個人,可方伯从水缸缸口边沿的一個破洞裡望出去,却可以看清院子裡的任何动静。
楚离桑上到二楼,敲响了黛丽丝的房门。
黛丽丝還沒睡,开门一看是楚离桑,不免有些惊讶。楚离桑进屋后,直言不讳地道明了来意。黛丽丝惊得目瞪口呆:“你說什么?你找到了姨娘的儿子?”
“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不敢确定是不是,所以才来找你和姨娘。”
“可是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嗎?姨娘她已经忘记過去的事了,你就算问她她也记不起来啊!”
“我就是想试试。如果姨娘确实想不起来,那你就带我去见那位先生,我当面问他。”
黛丽丝苦笑:“离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求求你了黛丽丝,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跟先生见上一面。”楚离桑焦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弄清楚。”
“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关心這件事?”黛丽丝紧盯着她,“你說的那個姨娘的儿子又是何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楚离桑顿时语塞:“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上回跟你讲過的,把我和我爹从宫裡救出去的那個玄甲卫。”
黛丽丝有些释然,旋即又问:“他叫什么?”
楚离桑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把萧君默的名字告诉她。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刀剑铿锵的打斗声,二人一惊,连忙冲出了房间。
方才萧君默跟踪而至的时候,方伯已经缩回水缸裡去了,所
以萧君默毫无察觉。结果他刚一翻墙进来,才走了几步,后背就被方伯用刀顶住了。可是,還沒等方伯出言质问,萧君默的龙首刀就出鞘了。不過三四個回合,方伯的刀便被萧君默打飞,然后那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便抵在了方伯的喉咙上。
楚离桑和黛丽丝匆匆跑下楼时,看见一個黑影正用刀挟持着方伯,桂枝在一旁持刀对峙,两人顿时大惊失色。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抽刀上前,却惊愕地发现那人竟然是萧君默。
“你怎么在這儿?!”楚离桑大惑不解。
“這還用问嗎?”萧君默一笑,“当然是你带我過来的。”
“桂枝!”气急败坏的方伯终于找到了一個发泄的理由,“我早說這丫头来者不善,你就是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引狼入室了吧?!”
桂枝语塞,扭头看向楚离桑。
楚离桑忙道:“大娘,方伯,你们别担心,他是自己人,是我的朋友。”
“既然是你朋友,還不叫他把刀放下?”桂枝道,“我家老头子胆小,可别把他吓坏了。”
還沒等楚离桑发话,萧君默便已收刀入鞘,对方伯抱了抱拳:“得罪了。”
方伯恼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话。
黛丽丝走上前来,不无警惕地看了一眼萧君默,问楚离桑:“他是什么人?”
“他就是我方才跟你說起的救命恩人。”
黛丽丝一听,又走近了两步,终于看清了萧君默的面容,不禁一怔:难怪楚离桑会說這個男人是姨娘的儿子,他的眉眼果然跟姨娘很像,尤其是眼神。
“桑儿,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深夜来此?”萧君默看着楚离桑。
“我……”楚离桑一时真的不知从何說起。
“這是你们不该来的地方,快走吧!”方伯一脸怒容,“這裡不欢迎你们!”
“死老头子,欢不欢迎都轮不到你說话!”桂枝叉起了腰,“你沒听楚姑娘說這位郎君是她朋友嗎?”
方伯刚想回嘴,一個温和悦耳的声音蓦然响起:“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随着话音,小丫鬟杏儿扶着徐婉娘从楼梯口款款走来。
众人不约而同都把目光转了過去。
看见徐婉娘的一刹那,萧君默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這一生中,他是第一次见到這位五官娟秀、神情温婉的妇人,可不知为什么,萧君默却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由于瞬间被這种感觉攫住,所以萧君默异乎寻常地失态了。
他就這么定定地看着徐婉娘,完全无视在场众人诧异的目光。
而让在场众人更加诧异的是,与此同时,徐婉娘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
這一刻,似乎只有楚离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无比惊讶地发现,此前徐婉娘那种恍惚而又空茫的眼神竟然消失了——她那双一直被轻烟薄雾笼罩着的眼睛,此刻竟然闪烁着一种清澈而明亮的光芒,并且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动人的神采!
此时此刻,楚离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向任何人求证了。
她的猜测便是事实!
因为除了“母子连心”,她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眼前的這一幕。
就在萧君默意识到失态,赶紧要把目光挪开的时候,徐婉娘竟喃喃地說出了几個字。不知道是因为激动還是失神,她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在场众人都沒有听出她說了什么。
只有萧君默凭着過人的听力听见了两個字:沙门。
什么意思?
为什么這個从未谋面的妇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并說出一個這么奇怪的词?
根据佛教,“沙门”就是出家人的意思。难道這個妇人错把他当成了某位出家?人?
“姨娘,您刚才說什么?”
正当众人都惊诧不已之时,黛丽丝打破了沉默。而徐婉娘也在這一刻回過神来,歉然一笑,淡淡道:“沒……沒什么。”
楚离桑发现,随着徐婉娘恢复常态,方才闪现在她眼中的光芒便倏然消失了,那层熟悉的轻烟薄雾重新罩上了她的眼睛。
“桑儿,這位郎君是你带来的朋友嗎?”徐婉娘微笑着问道。
楚离桑赶紧点头。
“夜深了,咱们芝兰楼住的都是女眷,不方便接待郎君。”徐婉娘說着,把脸转向萧君默,依旧面带笑容,“還請這位郎君改日再来做客,好嗎?”
方伯闻听此言,不禁大为快意,遂得胜似的瞟了桂枝一眼。桂枝把头扭开,装作沒看见。
萧君默回過神来,躬身一揖:“晚辈冒昧前来,打扰大娘休息了,实在抱歉!晚辈這就走。”
“可否請问郎君尊姓大名?”
“不敢。晚辈姓萧,名君默。”
“這名字真是儒雅,想必令尊令堂定是腹有诗书之人,才会给你取一個這么好听的名字。”
“大娘過奖了,晚辈不敢当。”萧君默心裡苦笑,如果您口中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我的亲生父母,那我倒真想见见他们。
說完,萧君默给了楚离桑一個眼色。楚离桑会意,便向徐婉娘和黛丽丝告辞。徐婉娘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口,還叮嘱他们常来做客。二人谢過,随即离开了芝兰楼。
此时,即使连萧君默也沒有发现,自从他和楚离桑进入芝兰楼,直到此刻离开,其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他就是王弘义。
此刻,王弘义正站在离芝兰楼不远的另一幢小楼的二楼房间中,透過微微打开的窗缝,目送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背影在小巷中慢慢走远。
“先生,大小姐走远了,要不要让弟兄们跟上去?”韦老六站在一旁,躬身问?道。
“不必了。”王弘义淡淡道,“萧君默不是等闲之辈,若派人跟踪,他定会发?觉。”
“那……那怎么办?就让大小姐這么跟他走了?”
“萧君默就住在兰陵坊,咱们還怕找不到桑儿?”
韦老六想了想,又道:“先生,方才萧君默见到徐婉娘的那一幕,看上去很蹊跷啊!”
“蹊跷嗎?”王弘义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神情,“我怎么不觉?得?”
“這還不够蹊跷?”韦老六不解道,“方才那两人对视了那么长時間,好像他们之前就认识似的。”
“如果你相信母子连心,那你就不觉得蹊跷了,也就能理解他们为何乍一见面便如似曾相识一般。”
“母子连心?”韦老六惊呆了,“您的意思是說……”
“对,我就是那意思。”
“可……可這怎么可能呢?”韦老六大为不解,“萧君默不是萧鹤年的儿子?嗎?”
“现在看来,萧鹤年肯定不是他的生父。”
“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王弘义自得一笑:“我不仅看出了這個,還知道這么多年来,是什么人一直在保护徐婉娘,又在去年诱咱们入局。”
“是谁?”韦老六睁大了眼睛。
“魏徵。”
“魏徵?!”韦老六无比惊骇。
“是的。你還记不记得,前几天咱们讨论過這事,這個保护徐婉娘、诱咱们入局的人,必须符合哪几個條件?”
“当然记得。首先,此人当年肯定是隐太子的东宫属官,而且对您颇为了?解。”
“魏徵当年便是东宫属官,任职太子洗马,虽然跟我沒有太多交集,但他知道我,也了解我。”
“其次,此人后来投靠了秦王,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
“魏徵以宰相身份加拜太子太师,官秩从一品,正是屈指可数的当朝大员。”
韦老六闻言,虽有些释然,却仍不免狐疑:“可是先生,符合這两点的人還是不少啊。”
“是的,所以就要加上第三点:萧鹤年。”王弘义道,“此人当年也是隐太子的属下。据我所知,他和魏徵早年都是瓦岗的人,后来一起降唐,又一起在东宫任职,二人交情匪浅,要說是生死之交也不为過。你想想,虽然符合刚才那两個條件的人不少,但除了魏徵,還有谁与萧鹤年有這么深的关系?”
韦老六思忖着:“這就是說,当年隐太子知道徐婉娘怀上他的骨肉之后,便把她托付给了魏徵和萧鹤年?”
“沒错!当年隐太子這么做,只是怕泄露徐婉娘的身份和私生子的事情,不料他们母子竟因此躲過了武德九年的那场灭顶之灾。這也算是苍天有眼,不让隐太子绝后。从那之后,魏徵便把徐婉娘保护了起来,萧鹤年则负责抚养隐太子的遗?孤。”
韦老六想着什么,道:“先生,既然给咱们设局并监视咱们的人就是魏徵,那结合咱们之前的判断,是不是可以肯定,他和萧鹤年都是咱们天刑盟的人?”
“是的,這一点毋庸置疑。正因如此,魏徵掌握了咱们的情报之后,才不敢向李世民禀报——他怕搞不好会把他自己也牵扯出来。”
“如果說魏徵也是本盟之人……”韦老六還是有些困惑,“那当年智永盟主把您派到隐太子身边时,为何不把魏徵的真实身份告诉您?”
“這就是那老和尚的狡猾之处了。”王弘义冷冷一笑,“他不放心我,所以一边让我辅佐隐太子,一边又让魏徵暗中监视我。”
韦老六彻底恍然,片刻后才道:“先生,若萧君默果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您打算怎么做?”
王弘义若有所思:“那……他就不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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