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兄弟
這是一场毫无退路的生死之战,其险恶和惨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去年亡命天涯时遭到的追杀。因为当时的萧君默并不是一個人在战斗,一路上都有人及时伸出援手,而且与身后的追兵总能拉开一段距离。然而今天,老天爷却残忍地把他抛入了一個重重包围、短兵相接且无人救援的绝境,似乎决意要置他于死地!
萧君默一开始并不愿伤害這些禁军同僚,都以防守避让为主,可随着追兵越来越多,战况越来越凶险,他被迫拼尽全力厮杀,前后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约莫跑出一裡路后,李恪带人追上了他。
不過,与其說李恪是要抓他,不如說是在“护送”他,因为一路上李恪不断高喊“抓活的”,以至那些禁军士兵都有些无所适从,令萧君默生生杀出了一條血?路。
萧君默知道,不管李恪嘴上說什么,心裡仍然是顾念兄弟之情的。
這么想着,他的心底便涌起了一股暖意。
坐骑渐渐驰到了树林的尽头,林子外便是石瓮谷中最难行的地段,布满了深沟大壑。萧君默的坐骑在方才的一路奔逃中已身中数箭,至此再也支撑不住,前蹄一软,颓然跪倒,前冲的惯性把萧君默整個人甩了出去。
尽管身上已多处负伤,可他還是以灵巧的身姿卸去了落地的力道,然后飞快起身,一個箭步冲出了树林,纵身跃入了前面的一條沟壑。
面对沟壑纵横的地形,身后的李恪和追兵们也都不得不下马,這恰好给萧君默提供了一线生机——倘若是在平地,失去马匹的萧君默便无处可逃了。
武候卫和那些禁军士兵大多善于骑马,可会轻功的着实不多,而眼前的那些沟壑,浅的有三四尺高,深的足足超過一丈,于是多数人都裹足不前,只有李恪带着二三十個轻功好的手下追了過去。
可是,他们的身手還是不及萧君默。
眼见前面的身影健步如飞、兔起鹘落,很快就跟他们拉开了三四丈距离,李恪忍不住又骂了声娘。
天上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就在這时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当李恪等人吭哧吭哧地从一條两丈多高的深沟裡爬出来时,顿时傻了眼——前方是一口碧绿的深潭,雨水纷纷落下,溅起无数水花,而萧君默已然不见踪影。
水潭的右边是一片芦苇荡,左边是一片虽然陡峭但仍可攀爬的山崖,对面则是一面缓坡,坡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
萧君默到底在哪裡?!
李恪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潭边,雨水混杂着汗水在他脸上流淌。
“殿下,要不……让弟兄们分头搜吧?”旁边的一名武候卫小声建议。
“就你们這几個,還分头搜?够不够萧君默塞牙缝的?”李恪冷冷道,“回去通知李世勣,让他把人都派過来,以此潭为圆心,方圆三裡之内密集搜索,我就不信他逃得掉!”
“遵命!”武候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雨越下越大,周遭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李恪盯着水面,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进了雨幕之中……
一根芦苇秆露在水面上。
它就靠近岸边,而且距离李恪方才所站的地方不過两三丈远,可由于岸边水草丰盛,所以不易察觉。
芦苇秆动了动,旁边咕噜咕噜地冒出了一串气泡,紧接着萧君默的头便跃出了水面。
如果不是平时练就了過人的闭息功夫,仅靠這根芦苇秆呼吸,肯定坚持不了這么长時間。此刻,四周一片雨雾迷蒙,萧君默迅速观察了一下,然后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扎进了水裡。
半個多时辰后,萧君默从水潭西边爬上了山崖。
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体力已然有些不支。血水从他身上的多处伤口不停地冒出来,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不少,却還是染红了他的一身黑甲。
萧君默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头一低,钻到了岩石下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一小块地方刚好可以避雨。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岩石上,心中一片茫然。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把他推进了深渊。跟去年一样,他忽然又一次变成了朝廷钦犯;而不同的是,去年发生的一切是他主动選擇的结果,可今天遭遇的這场巨变,却是突如其来,完全令他措手不?及。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算可以从几万名禁军的包围圈中突出去,侥幸逃离骊山,可之后呢?
也许应该先找個地方养伤,同时设法通知郗岩、华灵儿他们,当然還有楚离?桑。
再然后呢?
难道要和他们一起,再次亡命天涯嗎?或者索性抛开一切,跟郗岩他们分道扬镳,只带着楚离桑远走高飞,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隐居,从此不问世事、终老林泉?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不可能這么做。别說母亲徐婉娘尚在王弘义手裡,就算已经把母亲救回来了,他也不会放弃责任——作为一個大唐臣民和天刑盟盟主应尽的责任。
正這么想着,萧君默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還是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被一道目光逼视着。
他倏然睁开眼睛,旋即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一笑。
果不其然,李恪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用一种冰冷如霜、锋利如刀的目光盯着他。
“你已经送過我一程了,不必再送了吧?”
萧君默不得不走到树下,与李恪四目相对。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嗎?”李恪冷冷道。
“還好有你一路护送,”萧君默笑,“不然就凶多吉少了。”
“萧君默,大部队转眼就到,你已经沒時間了,别再跟我嬉皮笑脸。說吧,你跟天刑盟、王弘义,還有隐太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事实上,李恪刚才在水潭边,早已发现了那根露出水面的芦苇秆,却佯装不知,支开了手下,目的就是单独跟萧君默把事情问清楚。
萧君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周遭灰蒙蒙的雨幕,忽然苍凉一笑:“李恪,如果我今天注定命丧于此,你能帮我做件事嗎?”
“什么事?”
“帮我找一個人。”
“什么人?”
“我母亲。”
李恪不解:“令堂?她不是……”
“我现在說的,是我的生母。”
“生母?”李恪眉头一紧,隐约意识到萧君默要說的真相很可能非同小可,“她是谁?”
“她叫徐婉娘。”
“她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王弘义绑架了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所以才让你帮我。”
李恪惊诧,越发不解:“那你告诉我,你的生父是谁?”
萧君默看着他,又奇怪地笑了笑:“李恪,如果我告诉你,其实咱俩是堂兄弟,我应该喊你三哥,你信嗎?”
“什么?!”李恪浑身一震,顿时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的。”萧君默一字一顿道,“隐太子,就是我的生父。”
一声惊雷突然在他们的头顶炸响。
李恪万般惊骇,不由倒退了两步。
“难以置信是吧?”萧君默尽量让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可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你要的真相。”
“那王弘义为何要绑架你母亲?”
“因为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挟持我母亲,就是为了让我帮他杀害圣上、颠覆大?唐。”
“王弘义跟我父皇有何深仇大恨?他为什么要這么做?”
“两個原因:一是为了实现他的权力野心,再造‘王与马,共天下’的昔日荣光;二是因为,武德年间,他是我父亲,也就是隐太子身边的谋士,所以他要替我父亲报仇。”
李恪恍然,旋即又想到什么:“這么說,你昨天跟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确是天刑盟盟主?”
萧君默用沉默做了回答。
李恪“哈”了一声,顿时哭笑不得:“萧君默,你可真行!披着玄甲卫的皮,却干着对抗朝廷的勾当!”
“天刑盟的宗旨是守护天下,并不是要对抗朝廷。”
“是嗎?可你刚才不是說,王弘义想颠覆大唐嗎?”李恪满脸嘲讽,“难道他不是天刑盟的人?难道他不是王羲之的后人嗎?”
“他是王羲之的后人不假,可他背弃了天刑盟的宗旨!”
“這么說,你跟王弘义是闹内讧了?”李恪仍旧一脸讥诮,“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還要帮他杀父皇的替身?”
“我那是为了稳住他!”萧君默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刚才說了,我母亲在他手上!”
李恪语塞,片刻后才道:“君默,有句话我不得不问。你当初說要帮我夺嫡,是出于……出于什么动机?”
“动机?”萧君默苦笑,“你說我是什么动机?我是想害你呢,還是要害朝廷、害天下?”
“我也沒這么說。”李恪讪讪道,“只是你的身份实在是太复杂了,难免……让人多心。”
“我自己的身世,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萧君默道,“更何况,就算我本来就知道,跟這件事也毫无关系!你不会以为,我帮你夺嫡,是为了我自己吧?”
“为什么不能呢?”李恪不自然地笑笑,“你既然是隐太子的遗孤,身上也流着皇族的血液,那么原则上,你不也可以夺嫡当太子,甚至是……当皇帝嗎?”
萧君默闻言,心裡不由一痛。
他心痛的不是李恪对他的质疑,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命运竟然会把他们两人逼到這种相互猜忌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這么想,那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萧君默双手一摊,“砍下我的人头,你不但可以消除一個威胁,還可以去跟圣上請功,這样你的太子之位就十拿九稳了,岂不两全其美?”
李恪沒有答言,而是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萧君默注意到了這個细节,遂淡然一笑,把双手张得更开,同时闭上了眼睛。
“李恪,杀了我之后,记得找到我的母亲,把她交给楚离桑。她们是无辜的,請让她们离开。拜托了!”
李恪仍旧沉默,握紧刀柄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死不瞑目的。”萧君默依旧闭着眼睛,居然笑了笑,“那我做鬼也不会放過你。”
李恪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他拼命告
诉自己:這不是眼泪,而是雨水流进了眼睛。然后他又拼命告诉自己:萧君默說得沒错,对自己来讲,现在杀了他是最好的選擇——今天把他的人头献上,明天一定就能入主东宫了!
至于当初的兄弟之情,实在沒什么好顾念的,因为那都已经是過去的事了。当初自己只是一個逍遥自在的藩王,而萧君默也只是一個玄甲卫郎将,彼此的关系是那么简单、清澈,大家自然可以好好做兄弟。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已经走上了夺嫡的不归路,而萧君默更是成了父皇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天刑盟盟主”,况且他還是隐太子的遗孤,父皇更不可能让他活在世上!
所以,不管从哪個角度来讲,萧君默都非死不可。既然如此,那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裡,還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裡更划算!
李恪就這样說服了自己,然后缓缓抽出了佩刀。
“我答应你。”李恪說。
“多谢了。”萧君默道。
一道闪电划過,照亮了萧君默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李恪手上寒光闪闪的?刀。
而滚滚的马蹄声却在此时骤然响了起来。
禁军大部队到了。
李恪扭头望去,只见茫茫的雨雾中猛然冲出两骑,一骑是李世勣,還有一骑是李治。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禁军骑兵便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动手!”萧君默闭着眼睛,一脸从容,“别让這個功劳白白落到别人手?裡。”
“别怪我君默,我沒有選擇。”李恪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少废话!用我一颗人头,换你的帝王大业,值了!”
假如此时有旁人在场,听见這句话,一定以为萧君默是在揶揄嘲讽,可李恪知道,萧君默是真诚的。這是真正的兄弟才会說的话,也只有作为兄弟,才听得出這句话裡面包含着多么重的情义。
泪水就在此时夺眶而出。
李恪大吼一声,然后抬起一脚把萧君默踹了出去。
萧君默一屁股摔在了泥泞不堪的地上。還沒等他做出反应,李恪已经冲了上来,一把刀虎虎生风,接连砍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跑,快跑!”李恪压低嗓门,万般焦急,“先给我一刀,然后赶紧跑!”
“我跑了,你就完蛋了!”萧君默一骨碌爬起来,挥刀格挡,做出拼杀之状。
此时,李世勣和李治已经率部围了上来,不過雨雾太大,他们也看不太真切李恪那边的情况,只依稀看见两人在過招。李世勣正要带人冲過去,却被李治拦住了:“师傅,咱们就在這儿吧,不必上去了。”
李世勣曾以晋王长史一职在并州理政多年,名义上是李治的僚属,所以李治私下裡常喊他“师傅”。
“殿下此言何意?”李世勣急着想上去“活捉”萧君默,先保住他一命,而后再想办法救他。
“适才三哥违背了父皇旨意,沒把萧君默就地格杀,父皇已经生气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当然要给三哥一個将功补過的机会。倘若咱们上去把人给杀了,不就是在跟三哥抢功嗎?這也太不厚道了。”
李世勣心裡焦急万分,却不得不道:“殿下果然仁厚,是老夫欠考虑了。”
李治眯眼望着远处“厮杀”的二人,嘴角泛起一個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很清楚,李恪囿于交情,不忍对萧君默下手,此刻两人打得铿锵有声,不過是在做戏而已。他料定,李恪最后一定会放跑萧君默,所以他才要“成全”李恪。如此一来,李恪私纵人犯的罪名便彻底坐实了,即使不被父皇严惩,也会失去父皇的信任,到时候又如何跟自己争抢储君之位呢?
李治想着,悄悄握紧了手裡的弓。
這边,萧君默始终不愿依李恪所言“给他一刀”,李恪急红了眼,趁他不备,自己把身子撞了上去。噗的一声,龙首刀的刀锋贯穿李恪铠甲,刺入了他的胸膛,鲜血立刻涌出。
萧君默大吃一惊,赶紧抽刀。
李恪顺势把他推了出去,低声一喝:“快跑!别磨蹭了!”
萧君默无奈,只好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反身朝山崖顶上跑去。
“不好,三哥受伤了!”李治假意惊呼,实则心中暗暗得意,因为事情的发展完全如他所料。“师傅,你快去看看三哥,我去追人!”說完,不等李世勣回话,便拍马疾驰而出。一群禁军骑兵紧随其后。
李治的如意算盘,就是等李恪放跑萧君默后,再亲手将萧君默射杀,以独揽头?功。
从李恪身边驰過的时候,李治一笑:“三哥莫急,我去帮你报仇。”
李恪又惊又怒,却只能无奈地看着李治纵马而去。
萧君默奋力往山上跑了十几丈,忽然生生刹住了脚步。
這裡是一处高耸的悬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李治带人飞驰而至,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勒住了缰绳,得意地笑了两声:“萧君默,今天這么多人都抓不住你,最后你却死在我的手上,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萧君默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探了一眼,然后慢慢转過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治。
二人目光对视。
忽然,李治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立刻敛去,旋即搭弓上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间,萧君默仰面朝天,往悬崖外一倒。
羽箭擦着他的鼻尖飞過。
萧君默张开四肢,像一只滑翔的鸟儿,从崖上直直坠了下去……
骊山以温泉名闻天下,泉水四季沸腾如汤。
大雨倾盆,李世民只好在骊山北麓找了一处天然岩洞避雨。洞穴中温泉涌溢,热气蒸腾。赵德全等一干亲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干燥且平坦的岩石,在上面铺了好几层明黄绫锦,权且给天子当“御榻”用。
此刻,李世民正坐在這方御榻上,面前跪着浑身湿漉漉的李恪和李治。
李世民瞥了一眼李恪身上的伤:“都說你勇武過人,居然也挂彩了。伤得如?何?”
“回父皇,只是一点皮肉伤,无足挂齿。”李恪脸色很差,精神颇为萎靡,“儿臣无能,未能活捉萧君默,請父皇降罪!”
“你恐怕不是无能,而是不肯尽力吧?”李世民淡淡道。
李恪微微一惊:“禀父皇,儿臣……儿臣是想抓活口,以便查获天刑盟的更多线索。”
“可朕的旨意你沒听清嗎?如若抗拒,就地格杀!”
“是,儿臣知道,可儿臣還是想尽力一试。”
“尽力一试?”李世民冷哼一声,“将士们死伤无数,可王弘义到现在都沒抓到,萧君默也跳崖了!這就是你尽力一试的结果嗎?”
“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也愧对朝廷,儿臣甘愿领罪。”
“有罪无罪暂且不论,只是你今天,的确让朕失望了。”李世民叹了口气,“假如朕今天沒用替身,那么被王弘义绑架,又被萧君默砍掉脑袋的人,不就是朕了嗎?!你身兼武候卫大将军和玄甲卫大将军,全权负责此行的安全事宜,结果却弄成這样,你太让朕失望了!”
李恪面如死灰,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头盔,双手捧過头顶:“儿臣罪无可恕,請父皇即刻将儿臣罢职!”
见此情景,李治心中窃喜不已,表面却做出一副求情之状:“父皇,三哥他已经尽力了,沒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要怪只能怪王弘义和萧君默那两個贼人太過狡猾!父皇若要处罚三哥,也請一并处罚儿臣!”
“你又来了!”李世民苦笑,“雉奴啊,怎么每次你的兄长们一犯错,你都要抢着一同受過呢?
朕向来赏罚严明,你今天的表现甚是英勇,让朕颇为惊喜,所以,朕不仅不会罚你,還要重重赏你!”
李治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多谢父皇夸奖,不過儿臣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并不觉得有何功劳……”
“你把萧君默一箭射落悬崖,這還不是功劳?”
“父皇這么說并不太准确。”李治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儿臣那一箭其实射空了,并未命中,萧君默是自己摔下去的。”
“不管射沒射中,总之都是你及时采取了行动,才将萧君默逼落悬崖的,不对?嗎?”
李治挠了挠头:“這……這倒是真的。”
“所以說嘛!”李世民满面笑容,“在朕看来,這就是大功一件!”
李恪闻言,不禁在心裡苦笑。
九弟今天无非是阴险地捡了一回漏,却被父皇說成“大功一件”,实在是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其实是自己:昨天還信心满满地以为东宫之位非自己莫属,此刻却俨然已是戴罪之身;沒想到自己跟太子、魏王斗,到最后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让九弟這個貌似仁弱、实则居心叵测的小子捡了個大便宜!
“父皇,即使儿臣真有尺寸之功,儿臣也不想领赏。”李治道。
“這是为何?”李世民不解。
“儿臣愿以此功,抵三哥之過,只求父皇不赏不罚。”
李世民恍然,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李恪道:“恪儿,看见了嗎?雉奴小小年纪,却能如此仁义孝悌、胸怀宽广,你和承乾、青雀這几個做大哥的,是不是该感到汗颜呢?”
李恪淡淡苦笑:“父皇所言甚是,儿臣惭愧无地。”說着,扭头看着李治,低声說了句什么。李治登时有些尴尬。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嘀咕什么?”
“哦,儿臣是在感谢九弟替儿臣求情。”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治,李治忙笑笑道:“三哥這么說就见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言谢?”
其实,刚才李恪說的是:“九弟,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三哥我佩服之至!”而面含笑意的李治则在心裡回了一句:“你错了三哥,我不是黄雀,我是树底下拿着弹弓射黄雀的那個人。”
“把你的头盔戴上。”李世民沒好气地对李恪道,“在彻底剿灭王弘义和天刑盟之前,你不能给朕撂挑子。”
“是,儿臣遵旨。”李恪只好把头盔又戴了回去。
就在這时,李世勣匆匆从洞外走了进来,正要跪地行礼,李世民抬手止住:“說吧,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王弘义尚未抓获,将士们還在搜索;而萧君默坠崖的地方,乱石嶙峋,沟壑纵横,還有不少深潭,颇不易寻,目前也尚未发现尸体……”
李恪闻言,心裡像被刀剜了一下。
萧君默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绝对沒有生還的希望,若连尸体都找不着,都无法入土为安,那自己這
個做兄弟的,将来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与他相见?!
“哈哈!”李世民大声冷笑,“活的不见人,死的不见尸,莫非他们会上天遁地不成?!”
李世勣面露惭悚,慌忙跪地:“臣无能,請陛下降罪!可……可有一言,臣不得不說,今天這雨实在太大,不仅视线不清,而且地上泥泞湿滑,方才有几個将士不留神,便从山崖上……掉下去了。”
李世民一听,不由神色一黯,冷冷道:“倘若你的外甥女不私纵王弘义,将士们怎会找得如此辛苦,又怎会白白牺牲?!”
李世勣浑身一震:“陛下說什么?”
今天的情况异常混乱,所以李世勣到现在還不知道桓蝶衣被捕的事。
李世民阴阴地盯着他:“李世勣,今日骊山狩猎,朕虽然沒有猎到半只野兽,但却逮到了好几個潜伏在身边的天刑盟细作,有趣的是,這几個细作還都跟你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朕现在非常好奇,你李世勣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李世勣大惊失色,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明鉴,臣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沒有什么别的身份……”
“沒有嗎?”李世民眉毛一挑,“那你好好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的得意弟子萧君默会与王弘义勾结,杀害朕的替身?而后,你的旧部罗彪又为何会以武力协助萧君默脱逃?最后,你的外甥女桓蝶衣又为何私自放跑了王弘义?如此种种,你要做何解释?”
“回陛下,萧君默所为之事,臣也很意外;而罗彪协助萧君默脱逃,臣已亲自将其逮捕;至于桓蝶衣的事情,臣……臣全然不知啊!”
李世民冷冷一笑,给了李治一個眼色。李治干咳了两声,对李世勣道:“李尚书,桓蝶衣私纵王弘义之事,是我发现的;她本人,也是我抓的。”
李世勣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来。
“李世勣,”李世民沉声道,“今日一案,你有重大嫌疑,本应革职查办,可念在你有功于朝的分上,朕暂不褫夺你的官爵俸禄,但从即刻起,暂停你的兵部尚书一职。你回私邸自省吧,在朝廷查明真相之前,不得踏出家门一步。”
這個意思,就是要将李世勣软禁于家了。
“臣……遵旨。”李世勣面如死灰,微微颤抖着摘下自己的头盔。
赵德全当即上前,接過了他的头盔,接着便有两名禁军侍卫走上前来,把李世勣押了出去。
李世民望着洞口外灰沉沉的雨幕,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对赵德全道:“碰上這种鬼天气,也是难为将士们了。传令下去,留下一部,严密封锁所有进出骊山的路口,其他将士全部撤回,各部就地扎营,待天晴再搜吧。”
“遵旨。”赵德全撑开了一把伞,匆匆出去传旨。
“父皇,”李恪忽然道,“让儿臣去找吧,儿臣想将功补過。”
李恪是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萧君默的尸体找到,否则自己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不必了。”李世民又瞥了一眼他的伤口,“都受伤了還逞什么能?下去治伤?吧。”
“是。”李恪满心无奈。
洞外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
萧君默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三天之后。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明媚的阳光透過一扇木窗斜射进来,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在窗边翩翩飞舞,追逐嬉戏。环顾四周,這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拾掇得很整洁,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用原木打造,未加雕饰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淡淡地散发出一股木料特有的清香。
萧君默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的多处伤口同时牵动,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我這是在哪儿?
我居然還能够活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被李治逼到悬崖上的时候,他探头一看,发现這座山崖至少有百丈之高,虽然视线被雨幕遮挡,但仍依稀可见崖底布满了乱石和沟壑,摔下去必死无疑!
不過,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悬崖下方三四丈处,有一棵小树竟然横着从岩石缝中长了出来,约莫五尺长。就是這棵旁逸斜出的小树,给了绝境中的萧君默一线生?机。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身体对准了下面的小树。就在李治射出那一箭的瞬间,萧君默向后倒下,然后在下落過程中稳稳抓住了树干,接着翻身而起,抱着树干迅速爬向崖壁,最后站起身来,一脚踩着树干,一脚踩着旁边凸出的岩石,整個人紧紧贴在了崖壁上。
李治带着手下站到悬崖边,探头探脑地往下看了好一会儿,却根本发现不了?他。
萧君默一边听着崖上的动静,一边仔细观察四周,看见在右首一丈开外的崖壁上,垂着几根粗大的藤蔓。片刻后,崖上传来马蹄远去的声音。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牢牢抓住一根藤蔓,然后攀着藤蔓,脚踏崖壁,一点点往下滑。
向下滑了十几丈,崖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处凹陷的岩石平台。此时萧君默仍然血流不止,体力已近乎透支,全凭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支撑,而這個平台的及时出现,无疑使他再一次绝处逢生。
萧君默立刻跳上了平台。
危险一解除,一阵强烈的虚脱感顿时袭来。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了岩石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身旁的草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紧接着便听到一個少年的声音颤声道:“爹,這儿躺着個人,看样子快死了。”少顷,似乎有個人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撑开了他的眼皮。
萧君默看到了一张中年男人模糊的脸,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萧君默想,一定是這对父子救了自己,這儿应该就是他们的家。可让他纳闷的是,這对父子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個悬崖绝壁上呢?
屋外传来了隐约的說话声。萧君默侧耳聆听,眼中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楚离桑!
她怎么也在這儿?!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楚离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一抬眼,蓦然与萧君默四目相对。她手一颤,差点打翻了碗裡的药,眼眶登时便红了。
萧君默粲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床沿。
楚离桑走過来坐下,把药放在一旁,揩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我還以为你不想醒了呢。”
萧君默又笑了笑:“我這一觉,睡了多久?”
“三天。”
“這是哪儿?”
“洪庆山。”
萧君默恍然。洪庆山就在骊山南边,比骊山的范围大得多,且山高林密、沟深谷狭,藏于此地,很难被外面的人找到。就算皇帝发动十万大军在這裡找上三個月,只怕也是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是‘你’,是‘你们’!”华灵儿高声說着,大步走了进来,“盟主一字之差,可把我华灵儿的功劳全都抹杀啦!”
楚离桑见她进来,有些尴尬,便起身离开床沿。
“坐就坐呗,”华灵儿冲她挤挤眼,“我又不跟你抢。”
楚离桑一笑,沒接她的茬,而是对萧君默道:“這次多亏了华姑娘,不然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那就多谢华姑娘了!”萧君默微笑道。
“盟主這么說我可不高兴了,好像把我当外人一样!”华灵儿娇嗔道,然后又不无醋意地瞥了楚离桑一眼,“要說谢,你最该谢的应该是桑儿姑娘,人家才真的是跟你心有灵犀呢!”
“你表你的功,不必捎上我。”楚离桑淡淡道。
“那可不行!我华灵儿从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华灵儿道,“该谁的功劳就谁的功劳……”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经過。
那天,郗岩奉萧君默之命,在兰陵坊的萧宅保护楚离桑。仍处于休养期的楚离桑在房中小憩,忽然被噩梦惊醒,立刻冲出房间,大声告诉郗岩,說萧君默在骊山遇到了危险。郗岩不信,說不就是個梦嗎,哪做得准?楚离桑无奈,只好趁其不备,翻墙而出,找到住在同坊的华灵儿。华灵儿听她一說,起初也有些犹豫,可见楚离桑万般焦急,心想事关盟主安全,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便带上庞伯等手下,与楚离桑一同驰出长安,冒雨来到了骊山。
然而此时,所有的进山通道都已被禁军封锁。楚离桑见状,越发相信自己的梦是真的。就在众人因进路被堵而焦灼之际,庞伯忽然想起来,他有一位故交叫柳七,是個采药人,隐居在骊山南面的洪庆山中,常年在两山之间穿梭,识得很多不为人知的秘道。众人随即让庞伯带路,进入了洪庆山,好不容易找到了柳七所住的木屋,不料却空无一人。
众人无奈,只好在此等待。楚离桑忍不住,几次想自己去找,都被华灵儿死命拦下。等了一個多时辰,雨渐渐小了,才见柳七父子背着一個浑身是血的人从树林中跑了出来。众人迎上前去,万分惊喜地发现這個受伤之人竟是萧君默。
听完华灵儿的讲述,萧君默心中颇为感慨,却仍有一個疑问未解,便道:“我昏迷的地方是在悬崖峭壁间,柳七父子怎会在那儿?”
“那儿有個山洞,他们是从另一头的洞口进去避雨的,顺便想到你那头的洞口采点草药,碰巧就看见你了。”华灵儿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之前又刚好采了些止血药?
?便帮你止了血。”
萧君默恍然,赶紧道:“我得好好谢谢柳七先生。”
“他进山了。不過盟主也不必挂怀,他跟庞伯是過命的交情,說谢就见外?了。”
“话虽如此,但救命大恩,不可不谢。”
正說着,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离桑往窗外一瞥,說了声“是老郗”,便走了出去。片刻后,外面传来郗岩刻意压低的說话声。萧君默听力過人,分明听到了什么,便让华灵儿叫他们进来。
郗岩随楚离桑走了进来,一看到萧君默,眼圈立刻泛红:“盟主,你总算醒?了……”
“死不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刚才說,我师傅和师妹他们怎么了?”
郗岩目光闪烁,和楚离桑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萧君默把目光转向楚离桑:“桑儿,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离桑犹豫了片刻,最后還是道出了实情:“老郗刚刚听說,李尚书被皇帝停职软禁了,桓姑娘和罗彪他们……也被关进了大理寺狱。”
萧君默浑身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
嘭的一声,萧君默在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把在场三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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