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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作者:姜厌辞
這种念头缠住了靳司让,五分钟后他给助理发去“有事出去一会”的消息,拿上外套离开法医室。

  外面已经下起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雨丝在风裡倾斜几度,腰部以下被淋湿些,他撑伞的姿势還是沒变,直挺挺地走在风雨裡。

  警局离书店不远,走路甚至用不到十分钟,他個高腿长,将路程缩短两分钟,到书店门口时,黑色裤腿溅上些泥水。

  這场雨把不少人困在了书店,二楼借阅区坐满人,靳司让环视一圈,掉头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靳法医?”

  靳司让侧過身,将伞撑高了些,露出一双淡漠的眼,林束朝他礼貌一笑,“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嗎?”

  靳司让不答反问:“她人呢?”

  “谁?”

  “你们老板。”

  林束顿了下,“去药店买药了,過会就能回来,靳法医要不进来等她?”

  “不用了。”

  靳司让沒有要和他闲聊的打算,转身离开,回程的途中一时心血来潮,换了條路线,刻意绕到天桥底下。

  他一眼注意到横卧在西边的人,沒穿鞋,只套着一双袜子,样式還不一样,都破了几個脚趾。

  流浪汉叫徐威,和汪有亮差不多年纪,汪有亮這人性格孤僻,不爱和人交流,徐威是例外,两個人经常会聊上几句。

  案发后,徐威也被列入嫌疑人名单,然而经過调查证实徐威那一整天都不在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嫌疑解除,调查再次陷入困境。

  靳司让掉头去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回到天桥底下,将伞收起,走向徐威,以半蹲的姿势问:“喝酒嗎?”

  他问了句废话,因为就在下一秒,他看见他身后成堆的易拉罐,還有两瓶青岛,玻璃瓶装,沒开過。

  徐威细细打量着对面的人,“以前沒见過你,刚搬来桐楼的?”

  靳司让打开两听酒,其中一听推到徐威面前,“以前在桐楼待過一段時間,刚回来。”

  徐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過酒喝了一大口,“怪不得看着眼生,我也前两年刚来的這地方。”

  靳司让笑笑,左右看了下,“這块就你一個人?”

  “還有一哥们,平时会聊几句,不過——”徐威声音压低些,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痛惜,“前几天被人勒死了。”

  靳司让沉默了会,“难怪前两天来這,看见這块地方拉了封條。”

  徐威手掌往地上拍了两下,“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原先就是我那兄弟待的。”

  桐楼這些年发展得很快,但都是经济层面上的,从古至今遗留下的落后观念是一点不少,某些封建迷信糟粕依然根深蒂固。

  汪有亮、徐威這种身份的人不同,能過一天是一天,沒那么多讲究,死過人的地方对他们来說,也不存在阴气過重、不吉利的那套說法。

  徐威手撑在脑袋上,左手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包开封了的花生,往嘴裡丢,“我們這样的人,住哪都一個样,他人是沒了,东西還在,可不能浪费了,谁用不是用呢,你說是吧?”

  說着,徐威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长长叹了声气,“早知道会发生這种事,那天說什么也要拉他去茂县。”

  “茂县?”

  徐威嘿嘿笑了两声,“你别看我們這样,平时除了捡破烂就是睡觉,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跟几個认识的瞎闹腾一回。”

  靳司让问:“那天他为什么不去?”

  “那天晚上下雨,我這兄弟說他要等夏小姐。”

  “你說的夏小姐,是那书店老板夏冉?”

  徐威点头,片刻狐疑地看他,“小兄弟,你這是在跟我套话呢。”

  靳司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默了好一会,鼓足勇气一般将底交代出去了,“不瞒你說,夏冉是我妹妹,来之前我听人說她和人起了争执,那人又被谋杀了,凶手现在沒找到,我妹妹還在被人怀疑。”

  煞有其事的神色,徐威信以为真,“不可能,夏小姐干不出這事。”

  靳司让当然知道她干不出這事,他把問題拐回去,“你兄弟那天为什么要等她?”

  “那天晚上可能会下雨,留在這,是怕你妹妹沒带雨伞会着凉。”

  出乎意料的回答,靳司让大脑卡壳了几秒。

  夏冉父亲夏旭就是在雨天去世的,夏冉讨厌下雨,当然這种讨厌裡参杂了几分畏惧。

  她总认为用伞来阻隔暴雨侵袭,就相当于向老天低头,她性子傲,又爱逞强,不肯承认自己的怯懦,索性将自己暴露在风雨裡,虚张声势地扬起头颅,和天对抗。

  這在靳司让看来,无比幼稚,又带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性质。

  徐威语重心长:“你也别怪他去你妹妹那闹腾,他這人就是說话难听,嘴巴跟粪坑一样,但說到底心是善的。”

  夏冉两個月前回到的桐楼,沒多久书店开业,每次回家路上都会遇到汪有亮他们,打照面的次数一多,偶尔会聊上几句,但都是徐威接的话,汪有亮冷着脸不吭声。

  再后来,夏冉会经常带些小食啤酒给他们,汪有亮依旧对她若有若无的示好表示无比抗拒。

  那段時間,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就是“什么好心肠,都他娘的是装出来的,骨子裡還不是看不起我們這样的,個個都把我們当成垃圾看”。

  徐威劝了几句,让他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沒劝成功,反而火上浇油地助长了汪有亮对夏冉的不待见。

  他变本加厉,跑到书店门口闹事,還扬言要把店砸了。

  转折发生在五天前,汪有亮食物中毒,气息孱弱地蜷缩着在角落,身上全是冷汗,他沒钱看医生,徐威也帮不了他。

  夏冉路過,不计前嫌将他送到医院,守在床边一整晚,医药费也是她垫付的。

  那天晚上下大雨,夏冉沒撑伞,等出租的时候淋了会雨,当晚发起高烧。

  知道這事后,汪有亮也沒同她道谢,默默离开医院,后来那两天,早出晚归在外面捡瓶子,终于凑够了一把雨伞钱。

  两個人都沒有把话摊开說,就這样心照不宣地冰释前嫌,汪有亮慢慢开始接受夏冉传递過来的善意。

  徐威去茂县前一天,汪有亮路過一家小卖部,听见电视裡正在插播天气预报,明晚大概率会有场大雨。

  他记下了,守在天桥一整晚,等来了夏冉,也等来了收割自己性命的死神。

  他自甘堕落地潦倒半生,被无数人轻视唾弃,幸好在生命最后一程,遇到了一個能将他当人看的“朋友”。

  只是可惜了,那把伞再也沒机会送到她手裡。

  ……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靳司让飘忽的思绪拉扯回来,他偏头看去,视线不期然与這人在空中相遇,两人齐齐一顿。

  徐威也瞧见她了,熟络地打了声招呼,“夏小姐,买完药回来了?”

  夏冉朝他点了点头,她去药店的途中,顺便去熟食店买了些腌制品。

  徐威沒推脱,大大方方收下,笑着同她道谢。

  夏冉摇头說這沒什么,起身,看了眼靳司让,“哥”卡在喉咙,迟迟沒叫出。

  靳司让递给她一個眼神,夏冉心领神会,两個人朝天桥另一头走去,在尽头停下。

  夏冉拂了拂肩头的雨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了句:“法医也会這么频繁地出外勤,還带询问工作的?”

  這是继那晚那声哥后,她对他說的第二句话,也是完整的一句,带着揶揄性质,仿佛回到他们過去的相处模式。

  夏冉不希望继续和靳司让保持那种不死不休,又或者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可她又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和身份面对他,在感情上,她是亏欠的那一方,光站在他面前,她就做不到完完全全的坦然自若。

  靳司让沒說话,夏冉又问:“你刚才打听到了什么?我对汪有亮的憎恨是不是已经到了非要杀他不可的地步?”

  “相反。”靳司让沒摸到烟盒,這才想起最后一支离开警局前抽完了,“你们的关系好到不合常理。”

  也不符合夏冉睚眦必报的脾性。

  “上次录口供我說得都是实话,汪有亮确实来我书店闹過,但我也确实沒放在心上,所以不存在记恨一說,我沒有杀他的动机。”

  靳司让笑了声,不好說這裡面有沒有嘲讽的意思,但凉薄到让人听着不太舒服,“几年不见,你倒是大度不少。”

  夏冉望着墙面上斑驳的青苔,缓慢开口:“我一直都大度。”

  小孩子争吵般的语气,差点听笑了她自己。

  片刻轻声补充了句:“人与人之间,要么价值观一致,要么度量大,否则就相处不下去。”

  靳司让沒什么情绪地问:“那我們之前算什么?是你度量大到能和自己哥哥上床,還是你和我一样,价值观一样的低劣?”

  這会倒承认他们的另一层关系了。

  夏冉不接茬,“所以,你问完话后我的嫌疑算洗清了嗎?”

  轮到靳司让刻意沉默了,报复一般不做任何回应。

  夏冉有些无奈,“那我再好好跟你說一遍,人不是我杀的,你信嗎?”

  了解夏冉的人都知道,她阳奉阴违惯了,撒谎不带打草稿,和靳司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初二转学,来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环境,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外来访客,和周围人之间有层无形的屏障。即便這样,她也不打算付出努力让自己当個合群的人,不過這仅限于对同龄人。

  她不想让大人讨厌她,她想成为大人口中的乖孩子,于是每天都在扮演乖巧懂事的角色,为了达成這一目标,她沒少撒谎欺骗人。

  一开始只用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然而說谎就和吸烟一样,有成瘾性,次数一多,渐渐成为她人生中难以割舍的必需品,也是她乏善可陈的爱好之一。

  每回看到别人被她骗得团团转,她心裡总会升起一种病态扭曲的快感,也算是应证了那句话“看见别人不痛快,心裡就痛快多了”。

  最過分的一次,是她拿靳司让开刀,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当天的事,她骗靳司让說年级主任临时决定在开学典礼上加上一段学生代表发言,這学期选中了他。

  靳司让疑心重,夏冉以为他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哪成想,那次他直接略過求证环节,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孤身一人走到主席台。

  看着靳司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耳边全是嘲弄声,夏冉升不起丝毫痛快的情绪,反倒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她开始意识到這段時間,自己都做了什么伤害人的蠢事。

  她想和靳司让道歉,可一站到他对面,就因心虚变成了個哑巴。

  她紧紧攥住衣服下摆,吸气又吐气,重复几次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对——”

  靳司让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淡淡打断:“有意思嗎?”

  夏冉一直知道靳司让看不起她,就算她身上一点毛病都沒有,他也不会待见她、改变這种争锋相对的相处模式。

  他对她的敌意就像野兽对猎物,是天生、是不可扭转的,但她還是不想在他面前只是個卑劣的撒谎精,她想昂首挺胸地站在他跟前,压低他那居高临下的视线。

  从那天起,夏冉就很少說谎话,尤其是在靳司让面前。鲜少的几次說谎,也都是为了保护她和方堇,她问心无愧三年,却在真正跨入成人世界后,撒下了一個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弥天大谎。

  两個人站在层层叠叠的雨幕后,谁也不着急开口。

  不知道過去多久,仿佛捱過了一個世纪般漫长的折磨,夏冉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他沉黯的眼眸看。

  靳司让目光迎了上去,深冬针尖上的白霜一般清寒,“我信你。”

  语调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夏冉眼睫一颤。

  都說吃一堑长一智,他都被她骗過這么多回,怎么還不长记性。

  靳司让還是那個說法:“你沒那胆子。”

  夏冉高高吊起的心脏笔直地往下坠落,强撑着笑意,“說的也是,我哪有那胆子,最多踩踩蟑螂、打打蚊子。”

  雨一阵一阵的又下大了,噼裡啪啦地砸在头顶,两個人被困在雨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隐晦难言的氛围开始滋生,缓慢发酵成能让人晕头转向的酒精,夏冉脚底飘飘忽忽的,加上這几天睡眠不足,脑袋也传来钝钝的痛意,不敢问的话在這时问了出口,“你为什么要回来?”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冷冷一笑,“腿长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想跑就跑,想回来就回来,同样你也沒有任何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夏冉诧异,這番话太不像从靳司让口中說出的了,一句“你管不着”或“我乐意”就能說清楚的事,他非用长篇大论来阐述。

  言辞刻薄,带着无遮无拦的嘲讽与责备。

  夏冉找不到话来接,闭上嘴降低存在感,靳司让也不說话。

  气氛开始转入诡异的和谐。

  眼见雨小了些,夏冉想离开這地方的心情迫不及待,“你還要继续向他问话?”

  靳司让眼眸微沉,沒說话。

  夏冉当他应了,作为這個案件尚未洗清嫌疑的相关人员,她很有眼力见地决定避嫌,当然還有一部分原因,现在的气氛让她略显不自在。

  “那不打扰了。”

  夏冉先他一步走进雨中,落脚节奏听上去有些乱。

  靳司让从兜裡掏出打火机,把玩了会,火石热度尚未退却前,他将手指覆盖上去,指腹传来滚烫的刺痛感。

  他缓慢抬眼,对上她纤瘦的背影,杏色短款薄针织,腰身纤细,搭着一條紧身牛仔长裤,腿型细长笔直。

  她今天沒扎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沾了些雨珠,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听见动静,夏冉脚步一顿,扭头,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片刻将疑惑的眼神递過去。

  “口渴,去你那书店点杯喝的。”靳司让像在解释。

  她欲言又止,目光停滞两秒,落在他手裡未撑开的墨绿色方格折叠伞上,再度抬眸,他挺括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薄薄的一层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微抿的唇,清晰的下颌角,冷白的脖颈,显出几分禁欲气质。

  雨水在脸上连成潮湿的一片,黏糊糊的难受,夏冉眯了眯眼睛,稍作沉默后问:“你不撑伞?”

  靳司让脚步微顿,朝她那看了眼。

  同时,握住折叠伞的瘦长手指紧了又松,动作快到无人察觉,片刻他淡声說:“伞坏了。”

  作者有话要說:人与人之间,要么价值观一致,要么度量大,否则就相处不下去。——日剧《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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